「往回走。」熏池虚弱道,「退回结界裡面。」
若一被熏池的话惊醒,她扶住熏池的肩,把他扛起来,手拂过他的胸口,便尽染血红。她拖著熏池的身子,一步一步往回挪。若一的脚剧烈的颤抖,每走一步都是一个踉跄,明明方才并没走多远的路,此时却觉得艰难异常。
丛林间窜出来的黑影慢慢向他们靠拢,却碍于熏池指尖的金光不敢过于接近。
熏池猛的吐出两口乌血,温热的液体流过若一的颈边。若一腿一软,一时没撑住身子,带著熏池狼狈的摔在地上。熏池指尖的光华闪了一闪,四周的黑影更加躁动。
若一几乎是爬著把熏池往回拖。
没走几步,熏池指尖的光华忽然隐没,黑影们霎时没了顾忌,如箭般向两人射来。若一咬紧牙关,覆在熏池身上紧紧抱住他,竟是做了死的打算。
「嘭」的一声,黑影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在快碰到两人之时被猛地弹开。
若一狼狈的抬头张望,只见一层光膜印著双月的光,在漆黑的夜裡闪出了美妙的色彩。而那些黑影皆被挡在光膜之外。
这便是熏池说的结界了——所幸他们已经退回了结界裡。苍霄心中一阵庆幸,拳头捏得死紧。明知她后来安然无事,明明两百年后的她就在身边,苍霄看到这些依旧觉得心惊后怕。
手臂一阵刺痛,苍霄低头看著若一,她的指甲紧紧扣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而她只看著前方,如一无所知。
「熏池……」从前的若一惊惶的唤著熏池的名字,眸中一片混乱。
「熏池!」不知叫了多少声,熏池才缓缓睁开眼睛。
清澈的眼将四周的环境略略一打量,心中便有了计较,他凝视著若一占满血污和泥土的脸,勉强笑道:「若一,回竹屋,这裡不能久待。」
一路艰难的背著熏池回到了小竹屋。熏池让若一将他放在后院的池塘边,他沾了几滴自己的血,放在池子裡。池中那两条锦鲤缓缓游了过来,围著熏池的手绕了几圈,慢慢的它们的鳞甲渐渐泛出了金光,映得一池的荷花美丽非常。熏池嘴裡喃喃念著咒语,不一会儿,荷塘的水自中间分开,出现了一个白色的通道,往地下蔓延。
光芒隐去,熏池道:「咱们下去吧。」
荷塘下面的这个通道不知通向何方,裡面覆盖著厚厚的冰雪,却没让若一觉得有多寒冷。一路向下,不知拐了多少弯,走了多少阶梯。若一终于看见了一扇白色的门,熏池以指做笔,以血为墨,在门上书写了一道咒符。最后一笔勾勒完,白色的大门沉声打开。
裡面是一处密室。
密室正中一个拖台上陈著一把晶莹剔透的匕首。熏池让若一将他扶进去。
背后的石门又自动关上。
熏池将那把匕首取下捏在手裡。他靠著若一坐下道:「若一,我祖辈的封印在时间的流逝下越来越弱了。你方才看见的那些黑影便是被封印的妖魔们身上泄露的魔气,他们渗出了地面,凝聚成形,意图杀了我,打破现在的平衡,破除封印。」
熏池唇边又流出两抹鲜血。她将若一的手握紧,「外面的结界乃是上古时期,我祖辈布下的。受天地气运影响,今日结界灵力微弱,所以我能如此轻易的将你送出去。而现在他们来势汹汹,外面的结界定是阻拦不了多久。若一,我现在要你帮我。」
「帮!我肯定帮你,如果今天你不是为了我……」若一的声音硬咽,熏池胸口淌出的血早已将衣袍染得看不出颜色。
「不是你的错,不是今天,早晚有一天他们也会来的。」熏池闭了闭眼,似乎在调整自己的气息,「若一,我与寻常人不一样,我的力量全都来源于我胸口中这颗心,它不会跳动,却可以让我重生。你听我说,待会儿,我会将心挖出来,你带著它跳入这密室后面的冰湖中。往前一直游便可以出空桑了。到了外面,你找个地方把它埋起来,它自会吸收天地灵气。待到时机成熟那天我便会再活过来的。」
若一怔了怔:「熏池,你在骗我。我知道,你在诓我走。」
熏池苦笑:「若一,我除了会用『遭天谴』这三字来诓你以外,绝没说过任何谎话。」话音还未落,头顶忽然传来清脆的一声碎响,熏池脸色微微一变,正色凝望著她,「若一,答应我。」
「可是,你会死,你会死在这裡。」若一泪水一颗颗砸在熏池的脸上,「以后我回来都找不到你了,你也看不到那些快成精的植物和动物了,再也不能和我说话……」
熏池握著她的手又紧了紧:「若一,信我。」
若一哭红了眼,看到熏池坚定的神情终是抹了两把泪,忍住哀痛,沉沉点头。
熏池微微一笑,手裡握著那把剔透的刀,反手扎入自己的心口,慢慢切开皮肉。随著刀刃的深入,他的脸色越发惨白,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刀柄。
一双柔弱的手忽然包裹住他渐渐无力的指节,同样颤抖的帮他往下用力。
熏池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疼痛蔓延,他却温和一笑:「人生得一知己,当是畅快之事。」
若一强忍眼泪,划开他的胸膛,在真实的血肉之中,裡面的那颗心更像是用竹枝编扎而成的玩具,静静躺在裡面,没有跳动,没有温度。而此时,熏池的素来清澈的眸子恍惚得已近灰白。
「若一。」他的声音虚弱,几乎令人无法听闻,「天命使然,无需自责,更……别难过。」
别难过。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一句话。
若一无力的捧出他的心脏。那一刹那,熏池双眼轻轻阖上。
这清澈的眸子,再也不会睁开了。
石门外传来「咚咚」的撞击声。
若一咬紧牙关,将熏池的心紧紧抱在怀中。她无法再鼓起勇气看地上的熏池一眼。因为即便是一眼,也足以让她所有的理智崩溃。
密室后的冰湖。若一闭眼跳了进去,她怀中的那颗心,散出隐隐的微光,慢慢包裹住了若一的身体。
若一记得,那是一股温暖的感觉,就像是熏池的笑。即便时间过了这么久,再看到这些,若一仍能记起当初涌入心窝的温暖。
她奋力往前游,脑中什么念头都没有,完完全全的空白。当她终于爬上岸的时候,破晓的曙光恰巧洒在她湿漉漉的头髮上,一身的血渍和泥污早在湖中洗掉了。
她摸著怀中的心脏,傻傻的望著太阳升起的地方,忽然沙哑的笑了,仰天大笑,笑出了嘶吼的声音。
「啊——」
「啊!」
她捧著草木的心妻然尖叫。她大骂上苍不公,不公至斯。她衝著太阳升起的地方嘶声哭喊。
只因朝阳升起的那座山头,正是空桑。
那个温润如玉的朗朗君子,被她破开胸膛,独自留在空桑。而最后她却连土,也无法替他埋上一抔。
看完此间过往,苍霄唇色略白,他忽然想起自己曾逼过她,逼她将这颗心拿出去救子檀。而最后子檀醒了——她真的用这颗心救了子檀。在他的逼迫下。
他到底干了什么……
苍霄想到这裡,心中猛生一股惊惧,他有些小心翼翼的转过头去打量若一脸上的神色,只见若一双眼出奇的亮,她死死的盯住那个还在岸边哀恸而哭的女子,表情出人意料的平静。
而若一这样的表情,却更让苍霄心惊。
「颜若一。」苍霄唤她,声音中是连他也没察觉到的慌张。
「苍霄。」若一终于转过头来,看著他,而眼中却没有焦点,「熏池说,是天意使然,然而这个天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道一声使命,便独守了空桑一生。他镇守四方灵气,护了天下苍生,谁又知他根本就没见过苍生。他本是一个温润的人,最后竟被逼得自己破开……甚至,他的尸骨是怎样个下场都没人知道。」
若一空茫的念著,忽然她喉头一动,一口血自她嘴裡涌出,她却毫不自知。
苍霄连忙搂住她逐渐瘫软的身子,妖力源源不断的流入她的体内,替她疏导著血脉气息。而若一还是大口的吐著血,怎么也止不住。
苍霄久居高位,生性傲然,他并不懂得安慰人,在喉头的话转了半天,说出来就只变成了命令的语气:「颜若一,不淮想了。」
「苍霄,天意是个什么东西。」
天意……谁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
「如果,我们活著,只是因为天意使然,那么,我们的这些努力和奋斗,岂不是显得很可笑?」若一目光越发涣散,声音也逐渐弱了,「这一切都只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的活?」
「若一,天地不仁,万物皆为刍狗。生在世间,不求万事圆满,但求于心无愧。」苍霄声色低沉,却一字不漏的传入若一的耳朵,「你可曾记得,你曾告诉我,人都会死,你颜若一活在这世上一天,便要让自己过得舒心一天。你现在所执著的不过是过往之事。颜若一,你何以要为难自己?」
若一眉目微动。她慢慢看向苍霄。
「若你仍走不出心结。」苍霄盯著若一的眼睛,正色道:「那么,我便踏平空桑,替你掀了九霄,再逆了天道。定让不仁天地道出个『天意使然』的一二来!」
空气静默了半晌,若一沙哑著嗓子道:「苍霄,那时我多希望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