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的天色已经变晚,一轮孤月悬空,照得这里的夜晚变得更加阴森。
远处不时传来一阵阵尖叫嘶吼,令人心惊胆战。
但好在水榭这方暂时没有来新的危险。
我看了眼我的肩头,又看了眼沈缘狼狈的脸,他虽然没有什么外伤,但五脏六腑伤得恐怕比我看起来严重。
他闭着眼睛,靠着亭子的支柱在休息。
可我心里清楚,休息这一会儿不顶什么用……
“这封印里,没有循环往复的灵气可以供我们修复,这样下去,不用陆青冥来攻击我们,我们迟早被耗死在这里……”我心里有些气馁,“我们搞不好要排排坐死在这绝境里了……”
沈缘微微睁开眼睛,他眼中的血丝还没有散去,一双眼睛在妖异月色的映衬下格外吓人。
“是有些麻烦。”他应和我,声音也沙哑得像被石头磨过。
我听得直皱眉:“你先前那般失控,究竟为何?”
沈缘似乎想笑,但笑却牵扯到了他的伤,他闷咳两声,缓了片刻才道:“这才多久,就开始说我失控,小良果,我都是为了救你呀,你怎生这般没良心?”
“救我是救我,我也很感激,但据你之前的所作所为,还不到要用尽一切来救我的程度吧,咱们的交情,什么时候这么深?”
沈缘撇了撇嘴:“真薄情。”
“这是法则之神的理智。”
沈缘嘴角弯了弯,他再次闭上眼。
我以为他不回答了,但片刻后,他又深吸一口气:“是真的想救你,但失控更多是因为……”沈缘睁开眼,望着月色的眼睛藏了些往事:“……与过去重叠了。”
“什么重叠?”
沈缘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垂下眼睑,微微低头,遮掩神色道:
“很早之前……我曾拜过一个师门。”
我挑眉,不是说,他是生在九重天上的相思树吗?
还拜过师门?
我没打断他,由他继续道:
“门中清闲,平乐度日,但恰逢天地大劫,师门逢难,师长,友人皆寄希望于我,将终身修为托于我身,可我……”
他说得很平静,但我转头打量他,却见沈缘睫羽微颤,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懊悔、痛苦、脆弱……复杂的交织在一起。
“……却没有护住他们。”
他说出口的这段记忆,似乎不是记忆,而是穿过时空的,带着倒刺的刀剑,仍旧扎进了如今的他的皮肉里,搅动撕扯,永不停歇。
是什么师门?
为何逢难?
怎么救不下他们?
我心中一万个疑问,但在此时,我却忽然奇怪的觉得,这些看起来很理性寻常的问题,不应该问给沈缘。
我应该安慰他吧?
但我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笨拙的想了半天,我只好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直白的告诉他了:
“你今天拼了命的护住了我,想来,那一天,你应该也拼了命的想去保护他们了。你定是尽力了。”
沈缘一怔,眉眼更低:“可我拼了命,也未护住。”
“世间事本就不是拼命就能有好的结果的。”我道,“我在隐神树上拼命的吸纳天地灵气,一天也没有偷懒,可我也成不了优果。可在我成果之前,隐神树上还有许多果子是连长大也未成的。所有果子都拼了命了,但也有落果,枯果。”
我望着沈缘,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心里,但他却转头看着我了。
四目相接,我继续说:“草木生发,生灵成长,天时地利都缺之不可。作为果子能靠自己拼命争取的东西是很有限的。所以……所以怎么说呢,世事无常,救人也是这样。你也……”
我打量他的眉眼,见他直勾勾的盯着我,我生怕我说的话反而更扎了他的心,但想了又想,我还是决定开口。
小心的建议:
“你也不用一直为过去的遗憾,惩罚现在的自己。”
沈缘眸光波动,似因我这句话起了几分涟漪。
“还有,你活下来了,也不是你的错。”
涟漪动荡。
沈缘没有回我一字一句,他只是静静的看着我,直到让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把刚才两句话收回来。
“你别笑我,这也是我第一次安慰人,你要是没有被安慰到,你就当没听见。”
沈缘闻言,他又低头了,这一次,他眉眼弯了,却没有笑出声来。
“听见了。”他道,“每一个字都听见了。”
他声音轻柔,好似暖风抚花,扫过我的心头。
若非这周围阴森诡异,我还真当恍惚间回了九重天上的相思殿了。
“哗!”
一声水响,惊醒了我,也惊动了沈缘。
暖风和煦的氛围顿时一收,我俩齐齐看向亭外水面。
一颗人头飘在上面……
我到抽一口冷气,还没喊,就见那人头开口了:“是我。”
嗓音清雅,正是青阳。
我松了一口气,连忙趴着往那边挪了一段距离:“你怎么在水里?花朝呢?你们之前都去哪儿了?”顿了顿,我又歪着脑袋打量他,“你不疯了?”
听我一连串的问题,青阳焦急的转头探看左右,然后抬手对我比了一个“嘘”。
“你小点声,先下水来!”
“做什么?”
“让你下就下。”
“我和你沈缘仙君可是身上都有伤。”
青阳这才认真看了我和沈缘一眼,他定神掐诀,在我和沈缘身上甩了一团白光,然后丢下一句:“没事了,快下来。”他就钻水里去了,跟条鱼一样……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光,又看了旁边的沈缘一眼。
“走吧。”沈缘说着,闷哼一声,支撑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安安静静的下了水去。
我也没再多言,憋了口气,跟着闷头扎了下去。
水下,一片幽深,但因为我和沈缘身上都裹了白色的光芒,我下去之后就只看到了同样发着光的沈缘在我前面,往下游。
我连忙跟上去,游学有样的跟着扒拉。
可我扒拉得太慢了,身体还老是被水的浮力往上顶。
力气用了不少,就是不见动弹。
正当我为自己的凫水能力感到绝望的时候,我看见前面的沈缘游一半,倒回来了。
他一言不发……
当然也是因为发不了言。
他一手牵着我,一边继续游着,往水底而去。
温柔的白色光芒,在前方摇曳闪烁,在黑暗的水里显出几分令人心安的温暖。
直到最下方出现一个白色的屏障,沈缘带我进入屏障中。
我这才发现,青阳竟然在水下做了一个白色的半圆形泡泡结界。
结界里并没有水,可供我们正常呼吸。
我左右一打量,看到了青阳……
方才他在水面上只露了一个头,所以我没有看见他脖子下面的衣服,已经被扯得破破烂烂,丝丝缕缕的挂在他身上,而另一边……
角落里,花朝被青阳衣服扯出来的布条从头裹到脚,是头也伤了,胳膊也伤了,看起来比我和沈缘没有好到哪里去……
我当下就急了:“你打她了!?”我冲上去要揪青阳的衣襟,“你怎么还打她啊!?你不是爱得疯狂吗!”
“主人……”坐在地上的花朝及时开口,声音有点含混,但还算清晰,她喊住了我,“是在下打的他。”
“哈?”我震惊且不解,“你打他把自己打成这样了?”
包裹着脑袋的花朝僵硬的点了点头。
我沉默了一会儿:“你们先前都跑哪里去了?我去找完沈缘回来就没看见你们了。”
“是我……”青阳叹了口气,“是我挣脱了你的束缚。然后我见不得花朝受苦,便去解开了你困住花朝的灵力束缚。”
我望了青阳一会儿:“你还有点本事……”
“我好歹也曾是九重天上的仙。”青阳倨傲道,“九重天,八百仙,但凡成功飞升的,哪有简单的?”
他话音落,我不由瞥了身后的沈缘一眼。
沈缘一百多年前因为陆青冥滥杀无辜而断了他的修仙路将他封印起来。
那他是只封印了陆青冥一个,还是还封印了别的很多“陆青冥”这样的人呢?
他此前对陆青冥说——“上九重天的仙,就是得经过我的同意。”——到底是不是一句玩笑话……
我还在猜测,花朝在一旁接过话头,一板一眼道:“他将在下的束缚解开,在下就控制不住的对他动手了。他虽然也疯狂,但还知道躲在下的拳头。”
青阳有些不好意思的转头咳了一声。
我领悟了一会儿:“你这身伤不会是捶墙捶地捶出来的吧?”
“在下还用了头。”
“……看出来了。”
“你们是怎么恢复清醒的?”在我旁边沉默许久的沈缘沙哑开口了,“又为何躲来水下?”
“花朝要杀我,我下意识的躲避,一前一后出了那水榭廊桥,然后绕进了不知什么院子里,过没多久,四周气息便变化了,花朝变得愈发的疯狂,我也是,但……”青阳顿了顿,目光轻柔,看向花朝,“我疯狂的,是对花朝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