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龙启起身向大堂去,虞楚黛还沉浸在唱词中,丝毫未察觉危险在靠近。
小寿子恰巧瞥见皇帝陛下面色不善前来,按说二人声音并不大,不会打扰到陛下才是。但他素来机警,虽想不出缘由,但已做好脚底抹油的准备。
小寿子行礼笑道:“奴才给陛下请安。奴才想起来,太医说过要奴才帮忙看下熬药的罐子。奴才陪贵妃娘娘玩儿,一时竟忘记此事。奴才这就过去,先行告退。”
说罢,他将操纵书生皮影的木棍往虞楚黛手里一塞,跑出房间,头也不回。
“喂——这段戏还没唱完啊——”虞楚黛双手不闲,眼睁睁看着小寿子跑掉都没法儿抓人。
正唱到精彩的地方,搭子却跑掉,真扫兴。
虞楚黛望着高龙启,语带不满,“陛下这么快就用完膳?您看您,都瘦了,该多吃点儿。”
而不是跑来当烦人精,打扰她玩耍。
高龙启没搭理她,他打开装皮影的大木箱,翻箱倒柜,找出条龙来。
皮影是由一个个灵活的部件组装而成,各关节由丝线和木棍连接,从而操纵。
他试了试,很快掌握该如何用。
比暗器和机关简单。
高龙启拿着那条龙皮影,来到虞楚黛身旁。
他操纵着龙,将小姐皮影上的部件撞得乱转,道:“吃掉。”
然后,他继续撞书生皮影,这回撞得更重,直接将人家脑袋和一条腿给撞飞。
他满意笑道:“这下吃饱了。”
虞楚黛看着自己手中七零八落的书生皮影,非常无语。
回想起来,似乎昨夜他也骂书生是衣冠禽兽、斯文败类来着。搞不懂他一个皇帝,怎么总爱跟书生过不去。
想想看,一定是他小时候读书时不用心,性格又不服管教,所以经常被夫子责骂,才会如此讨厌文人。
“……幼稚。”她替她的皮影冤枉。
高龙启听到,反问道:“贵妃骂朕幼稚,那如何才算不幼稚?像小姐和书生这般,无媒茍合,私相授受?”
虞楚黛捡起地上的书生脑袋和腿,重新安装在皮影上,边修整边道:“陛下说得真够难听,人家明明是对情投意合的苦命鸳鸯。况且书生很争气,后来,中状元,当太傅。斗倒了强取豪夺的黄大将军。”
黄大将军是要强娶小姐的丑角,出场不多,由小寿子一人分饰。
虞楚黛修好书生后,试着操纵他,继续道:“小姐家里最后风风光光让其出嫁。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只是妾身还没唱到结局那折戏罢了。他俩才不是无媒茍合,私相授受。”
……说起无媒茍合,私相授受,虞楚黛脑子里飘过孙侍卫和陈御女。
她忍不住偷笑,高龙启还有心思管她这些皮影儿的爱恨情仇,真有空闲,还不如去查查自己脑袋上到底有多少顶绿帽子,那才是正经事。
这个偷笑落在高龙启眼中,显得极为刺目。
他扔掉手里的龙皮影,走到虞楚黛身后,拿过她手中的书生,往远处一抛,摔得七零八落。
虞楚黛气道:“你——我才刚修好,你又砸坏!”
她想去捡起来,但被高龙启双手全在自己和皮影桌台之间,动不了。
高龙启道:“看到书生就烦。这个也能唱。”
他拿起桌上的黄大将军。
虞楚黛在玩乐上格外认真,见高龙启乱来,愈发生气,“……哪有人拿黄大将军唱书生的词啊,完全是胡闹。”
“朕说可以就可以。”高龙启操纵着黄大将军,不在乎她的反抗,“念词,从头开始念。”
虞楚黛不开腔,誓死守卫戏本子的尊严。
高龙启笑道:“还挺有骨气。”
面对德妃罚抄时没见着骨气,面对他时也是说跪就跪,这会儿骨气来得莫名其妙。
没事,有骨气好。
有骨气,才好让他慢慢磋磨。
虞楚黛咬定牙口不放松,就不唱看他能如何,心里正硬气着,腿间忽然一凉。
她最近都窝在甘泉宫里不出门,日常便图个灵活舒服,里头穿着寝衣和长裙,外头再披件厚厚的斗篷。
今日也是如此。
没想到竟给了高龙启可乘之机。
他的手伸进她裙摆中。
或许是因受伤之故,手凉凉的,像条逡巡的蛇,缓缓游走。
他常年握剑,指尖和手心覆盖着薄茧,仿佛蛇腹上粗糙的鳞片。
虞楚黛磕巴道:“你——你——”
你上半天,也你不出
个所以然来。
高龙启只剩单手可用,便将操纵黄大将军的木棍塞进她右手,自己则只是扶住她的手辅助一二,问道:“贵妃现在可以念词了吗?
“你别……虞楚黛逃又逃不掉,动又动不得,感觉高龙启动作越来越过分。
居然用这种卑鄙手段对付她……威胁可耻但有效,她不得不妥协,“我唱就是,你别乱来……
高龙启满意,笑道:“早点听话,不就好了。贵妃总是这般欠教训。
虞楚黛心烦意乱,她双手各操纵一个皮影,只能做点儿简单的动作。
小姐皮影登场,以扇遮面。迈着小碎步从桃花枝后缓缓走出。
“小女命悲苦,怎堪那家道中落父母亡,如今赶赴外祖家……
念了一会儿,她咬唇气急道:“我都在唱了你怎么还乱动?
高龙启道:“因为你念错词了,刚才不是这么念的。有错,该罚。
虞楚黛辩驳道:“你就听了一遍,凭什么说我念错。
高龙启没反驳,直接将她跟小寿子演戏时的词背了一遍,一字不漏,一字不错。
虞楚黛哑口无言,隔得老远还能听得这么清楚,听一遍就能完整背下来,老天爷瞎了眼啊,给他这么多好天赋,纯纯是助纣为虐。
高龙启道:“贵妃无话可说,看来朕很公正。继续。
念词要继续,他的游戏也要继续,变本加厉地继续。
虞楚黛又羞又恼,越发忘词忘得快,“见、见……见远山……
她尝试着念词,但心神不定间,努力全是白费。到后来,断断续续,根本说不出个整句来。
高龙启擡起手,指尖缓缓划过她的眉,描绘眉眼形状。恰巧,她的眉便是远山眉,无需描画,天生浓如黛色。
他凑在她耳畔,低笑一声,极轻极淡,哑声道:“见远山如黛,春水泱泱……是不是如此?黛黛。
虞楚黛心脏猛然一跳……她好像懂了他在说什么。
她希望是她想太多……有时候,那些民间话本里免不得掺和点淫词艳曲,她自然也看过些许。但现在这个唱词,明明很正经,本不该如此遐想。
但她又觉得,他的那声不怀好意的笑,就是这个意思。尤其是……他的手
还在胡乱作弄她。
异样而陌生的感觉……不知该如何描述,令她心乱如麻。
她受不住他乱来,忽觉双腿酸软,不由得往下跌倒。
高龙启反应极快,拿皮影的手迅速挪到她腰间,将人扶住。
他又是一声轻笑。
她回头看着他,眼中惊恐,且充斥着不可思议。
高龙启依然笑着,盯她片刻后,眼见她脸颊和耳尖飞快染红,挑眉道:“看来……贵妃听懂了。”
“我才没听懂。”虞楚黛脱口而出后,反应过来自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顿时,越发窘迫。
若是当真听不懂的人,压根就不会觉得他的话有问题,更不会面红耳赤,烫得她自己都害怕。
虞楚黛扔掉手中皮影,猛然推开高龙启,低声骂句,“……流氓。”
说完,她转身就跑,一刻都不敢多停留。
高龙启笑个不停,拿起她扔到桌上的小姐和黄大将军,躺在一旁的贵妃榻上,随意晃动皮影。
逗弄她一番后,他现在心情颇好。
******
虞楚黛一路奔出甘泉宫,跑到御花园,被池塘挡住去路才停下来。
高龙启这混蛋,居然……
亏她之前还同情过他不能人道,现在看来,恐怕人家私底下玩得不知道有多花。
啊啊啊!!!烦死了!
她恼怒窘迫,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儿往池塘里打水漂。
“虞楚黛?”
身后有声音。
虞楚黛回头,见是姜庆和,“是庆和公主啊,别来无恙。”
姜庆和听完,怒上心头,怼她道:“别来无恙?虞贵妃,您身为贵妃,当然无恙,我可就托您的福,跪得到现在膝盖还在疼。”
虞楚黛被高龙启弄得心烦意乱,不想搭理姜庆和,便坐在石头上,继续扔自己的小石子儿。
姜庆和一直想见虞楚黛,只是被拦在甘泉宫外,进都进不去,而虞楚黛又总是闭门不出,想抓都抓不到。今日好不容易碰到人,她可不想放过机会。
她坐到旁边的石头上,道:“虞贵妃,你好歹也是我们南惠女子,如今您身居高位,瞧不上我们这些落难姐妹们便罢,可有些事情,你还是得心里有数。”
虞楚黛瞥她一眼,继续不理,继续打水漂。
看得姜庆和想揍人。但如今人家是贵妃,若是她以下犯上,恐怕小命难保。这几日她在德妃宫中也听了不少教导,做事情,还是得迂回,得有战术,用不着凡事亲力亲为。
姜庆和压住怒火,温和嗓音,道:“你我千里迢迢,前来北昭和亲,都是为了造福南惠国和南惠百姓。你得陛下青眼相待,本宫虽然不平,但心底还是深明大义的,更是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职责。如今你是贵妃,身居高位,也该承担起该承担的责任来。劝劝陛下减少南惠岁贡,不要再时不时就攻打我们南惠。如此,你才对得起这番和亲,对得起你现在的身份。
虞楚黛停下手中动作,盯着姜庆和好一会儿,道:“姜庆和,我尊重你才至今仍称你一声公主,你却想让我去死。你真当我傻吗?你想我死直接说,何必搞得这么道貌岸然。
嘴里说得好听,让她承担责任,去劝谏高龙启。
高龙启是听劝的人吗?
况且北昭和南惠之间的战争,是为敌国政事。高龙启杀人不眨眼,她活得不耐烦了才会跑去妄议朝政。
姜庆和没想到脾气向来温吞的虞楚黛今日说话竟这般直接,气道:“虞楚黛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本就是南惠人,你爹虞右史还是专门劝谏的言官,结果就养出你这么个无情无义的小人来。你连话不敢说,置南惠于何处——
“你拉倒吧,少道德绑架我。虞楚黛没耐心听姜庆和废话。
这家伙心声和嘴里没一句符合的,心里想借高龙启的手杀了她,嘴上还一套一套,大义凛然。二者一起吵吵跟苍蝇似的,听得她头痛。
虞楚黛道:“姜庆和,我爹是言官我又不是。再说,我爹直言进谏,你爹听过一回吗?他倒了八辈子霉才给你那昏君老爹当言官。你也别提南惠百姓,有你们姜家这群混蛋玩意儿当皇族,是南惠百姓最大的不幸。我也是百姓之一,我用自己证实了的确挺不幸。要不是你爹昏聩,也不至于让一群女子前来卖身求饶。
姜庆和怒火冲天,指着虞楚黛鼻尖骂,“你你你——你大胆!竟敢辱骂君上,本宫要告诉父王,诛你九族——
虞楚黛叹口气,道:“诛我九族?姜庆和,我们现在在北昭。且我如今是贵妃,想杀你
的话还真不算什么难事。还有我劝你消停会儿不要再对你父王心存幻想他若是真心疼爱你那么多公主为何偏偏让你来和亲?他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忘掉你那渣爹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会活得比较长久。”
高龙启虽然好杀戮但只要不舞到他面前很多时候他根本不会注意妃嫔们。姜庆和可以低调做人从而茍住性命。
姜庆和一直坚定认为自己是南惠帝最喜欢的女儿虽然她从小待遇比不得有些公主但出嫁前父王给了她尊贵的称号告诉她让她出嫁是因为她冰雪聪明器重她要她好好服侍高龙启获宠后为国美言。
虞楚黛竟敢大言不惭。
姜庆和骂道:“你这般说本宫你又好到哪里去?你还不是同来和亲被你虞家抛弃。”
虞楚黛冷笑道:“这还不是拜你姜家所赐?我若是不和亲你的昏君父王就要杀我全家我能如何?罢了不想跟你说话。烦得很。你爱听就听非要作死找死那也随便你。以后你别来找我我言尽于此仁至义尽。你再烦我我心情不好真说不准会做些什么事出来。”
姜庆和被虞楚黛吓到“你、你才当上贵妃便如此迫不及待拿出你贵妃架势来。本宫没说错你就是狐媚惑主
对我就是。你爱骂多骂几句随便你。”
虞楚黛懒得跟姜庆和争辩别人怎么想无所谓。
况且她确实在狐媚惑主之事不清白虽然她觉得……高龙启更不清白。
一想到高龙启心里更烦觉得不说话很憋屈便干脆又跟姜庆和继续吵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被高龙启传染到暴躁和毒舌她今日战斗力格外强悍又有读心术加身斗嘴斗到最后以姜庆和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为终结。
虞楚黛看着她哭也很惊讶她以为姜庆和特别厉害没想到胜利来得如此轻巧。
见她哭得可怜虞楚黛却也没觉得多痛快。
她将手中小石子儿全扔掉不想再待在这里便往甘泉宫走去。
走到宫门口她久久徘徊不入。
……高龙启在里面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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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午时高龙启也未见虞楚黛人影问
道:“贵妃在何处?”
墨鹰道:“贵妃就在甘泉宫门口,但不知何故,一直徘徊不入。”
高龙启出去,果然看到虞楚黛坐在门口花坛边上,斗篷圆鼓鼓,像只大粽子。
“贵妃久在家门而不入,是不敢入吗?”
虞楚黛闻声回头,“什么不敢,里面闷得慌,我喜欢在这儿透气,不行吗?”
高龙启点头,轻笑一声,“原来是这样。朕还以为,是因为上午逗弄贵妃的事,让你怕了。”
听语气,她还没消气,今天气性可真大。
虞楚黛听到他的轻笑,充满阴阳怪气,顿时不服输,起身就往甘泉宫里走。
她经过他身旁,哼一声。
谁怕啊,不就那么点小事,真当她没见过世面。
高龙启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这么一两句话的激将法,也能上勾,连平时周全的、假惺惺的礼仪都抛诸脑后了。
他的贵妃已然气昏头。
昏头好,昏头才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