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正浓,月羸星繁,大地上一片昏暗难明,不过,一座官道旁的驿站,此时却是灯火通明。
自梦中惊醒的崔莞尚未缓过神,便发现身下的马车轻轻一晃,戛然而停。
岑娘一言不发,弯身下车后打起帘子,“姬,下车罢。”
依然是不冷不热的语气,崔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稳住微促的心跳,又略等了片刻,待额角的眩晕之感渐渐褪去,方慢慢起身,下了马车。
由于是马车,比牛车驴车要快得多,又是急急赶路,仅是**便行了将近百里路程,眼下已渐渐进入临淄地界。
上一世,崔莞与曾信到过临淄,为寒门寻访助力,年月已久又是隔世之事,已有些记不清了,但眼前这所驿站,她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座驿站,非权贵不得入内,即便当年的曾信的青云路已略有小成,可惜,仍旧在贵人集聚之地,众目睽睽之下被拒之门外,不得不得携着她一同露宿荒野。
此事,被曾信引为奇耻大辱。
然而此时,却成了崔莞的大喜。
到临淄,便意味着稷下学宫一事仍存有起色,令她心中怎能不欢喜如狂?
不过,心中虽喜,面容上却是神色皆无,清清冷冷的模样,倒是与往常相差无几。
随着岑娘一同踏入灯火辉煌的驿站,宽敞的大堂中,除去坐在最中间那张长几软席上的挺拔身影,以及四下角落里的侍卫,并无他人。
见岑娘入屋便直直朝刘珩走去,崔莞犹豫片刻,也咬牙跟上了。
行礼,起身,上座,均在刘珩懒洋洋的指示中,一气呵成。
许是昨夜一事,令崔莞的心态发生了细微的转变,如今再面对刘珩时,不似往常,唯唯诺诺,而是可以平静应之。
反倒一直以戏耍她为趣的刘珩,眉宇间透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浮躁,尤其是触及崔莞那张略有变化的小脸,躁意愈发深了一些。
稍稍抿了两口清茶,袍角翻动,他突然起身下离席,侧眼瞥了正慢慢用膳的崔莞,沉沉说道:“明日起,你着男装,为孤随侍。”
磁冷的声音未落,他已广袖一甩,大步离去。
着男装?随侍?
崔莞擡眸,愕然的望着渐渐行入内堂的刘珩,他,他又起了什么心思?
可惜,无人能为她心中疑惑解答。
刘珩一走,守在角落中的侍卫立即跟上,大堂中的人数霎时少去了一大半。
如此一来,倒让沉闷凝滞的气氛活络了许多,便是老老实实缩在柜台后的驿丞,也暗暗吁出一口气,趁着无人察觉匆匆擡手以袖为帕,拭去了额角上的涔涔冷汗。
这位贵人的气势当真无比威严,噫,也不知那位小郎是何来头,竟能抵挡得住贵人的威仪。
不过,看这优雅的举止,应当也是大家公子罢?只是……
想着想着,驿丞不由又瞟了崔莞一眼,目光中满是怪异之色。
崔莞虽在用膳,但心中并未放松警惕,自是将驿丞这一眼敛入眸底,不过,此时此刻她失了声,身旁又有岑娘步步紧盯,根本无法打探任何消息。
小口小口的饮尽小盏中的甜浆,崔莞将手中瓷盏搁置在几上,也不节外生枝,径直随岑娘前往暂时歇息之处。
这座驿站颇为宽敞,共大小莫约十来间独门小院,而院中又置有房屋七、八之数,足以容下普通贵人出行时所携带的家奴护卫了。
而刘珩此行,却足足居了五间小院。
中间一院,居着刘珩与崔莞以及岑娘等贴身侍卫侍婢,而余下四间,则分散在四下,东南西北无一缺漏,恰好将最中间的小院护得水泄不通,便是沐浴所需的热水,也由随行侍婢张罗,驿站中的仆从与闲杂人等,均不得靠近三丈之内。
见状,驿丞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所幸寒冬凛冽,在此时出门赶路的贵人极少,若是换做春暖花开之际,莫说五间,只怕一半都难腾出。
崔莞不知驿丞感慨,亦不知院中戒备森严,她与岑娘同住在侧屋,与刘珩所居的主屋斜斜相对,虽间隔不过十数步,但对她而言,只要不与刘珩共处一室便是极好的了。
待岑娘备好热水,崔莞入了耳房后,转身便将门合紧闩牢,岑娘仅是淡淡的睨了一眼,也并未理会。
崔莞匆匆走到靠墙摆放的木架旁,半人高的木架上搁置着一个盛满热水,雾气腾升的铜盆。
拂了拂略微熏眼的热雾,崔莞探首垂颌,急急的望向水面上映出的倒影。
不甚明亮的油灯下,一张清秀的面容顿时撞入她眼中,这是一张颇为清秀俊俏的脸庞,肤白,圆目,唇红,可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副弱冠少年的容貌。
崔莞抿了抿唇,擡手慢慢抚上因略微肿胀而变得稍稍厚实一分的下颌,相较于以往那小巧微尖的美人颌,眼前这一丝丝的改变,霎时减去了少女独有的娇美,添了几分男子当有的硬朗。
而且在马车上不觉,此时她才发现,原本纤细的颈子上竟凸起一枚小小的圆结,乍看之下,与男子的喉结极为相似。
也正因如此,此时此刻的崔莞,任谁看了,均以为她是一名身着裙裳,为姑子装扮的俊美少年。
难怪那驿丞会的目光如此怪异,原来是这般!
崔莞始终紧绷的心,终于得以松下。
不过,她也心中非是疑虑全无,至少,她并不知晓,刘珩此举究竟是何意。
毒酒,失声,换颜……
崔莞的眸光轻闪了下,或许外屋的岑娘会了解一些。
迅速净脸,起初时她还有些担心,生怕洗去这难得的少年摸样。
以棉巾拭净脸上的水珠后,崔莞又仔细打量了一眼水中倒影,见无半分变化,这才继续褪衣,擦了擦身子。
岑娘备好热水时,也已将换洗的衣物置在了耳房中,崔莞拎起展开,果然是少年常着的儒袍,不过因隆冬,缝制得十分厚实。
更衣束发,当她穿戴整齐后,屋中哪还有什么小姑子,分明就是一个男生女相的翩翩美少年!
崔莞垂眸扫了一眼极为合身的儒袍,毫不犹豫的转身,拉开木闩与门扉,大步踏出了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