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缩也。
既然无处可缩,唯有捋直脖颈,昂首擡颌,坦然面对。
“殿下。”长袖下,崔莞攥成一团的手,慢慢松开,与刘珩四目相对的眸子,凝出一丝坚定之色,“还望殿下赐阿莞一樽沉梦。”
沉梦酒,与春风楼云瑶亲酿的沉梦美酒同名,却非同一物。
当初在齐郡,刘珩曾诓说是毒物之酒,为拒去郡守府,她决然饮下沉梦,却一改娇颜,成了一副男子容貌,借此行于世,入稷下,将崔挽一名,传遍天下。
而此时此刻,沉梦的药性,被秦四郎出手相救时便趁势解去,使她恢复原本女儿家的娇媚容貌,且随着年岁渐长,扮起少年,已不能那般随心所欲了,一不小心,极有可能被眼尖之人拆穿。
因此,若仍想以君子之容行走世间,她便需要沉梦。
眼中映着少女清美绝然的面容,耳旁闻及这番清脆却不失韧性的话语,刘珩的心湖,仿若笼着延绵秋雨,银丝飘落湖中,一向平静的湖面泛起一圈一圈细碎的涟漪。
“你要饮沉梦?”
磁沉的嗓音,含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沙哑,崔莞心头一咯噔,眨了眨眸子,突然觉得那双幽然深邃的墨眸有些灼眼,她不由微微垂下头,避开刘珩的目光,道:“是。”
抛头露面之事,比起女儿家,扮作男子无疑更方便一些,况且,崔挽这得来不易的身份,若就此舍去,太过可惜。
刘珩既然将百里无涯这么一步好棋送入她手中,今日又予她细细观过这两卷帛纸,若还猜不到刘珩的心思,她也未免太愧对“崔挽”之名。
崔莞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淡笑,善战者求之于势,既然无路可行,她何不借着这人之势,亲自踏出一条道来?
只要行得稳,谁又敢直言,她足下所行之路,定然不通?
通透的目光将崔莞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刘珩薄唇微微抿动,这小东西,比他所想的还要聪颖,只需轻轻一点拨,她便清楚何事有利,何事可行,趋利避害,已然成了本性。
不过,他倒是所料未及,这小东西会开口索要沉梦。
“你先回去。”刘珩未同意,也未推拒,蜷曲的指节轻轻在几面上扣了两下,淡淡的说道。
“诺。”崔莞也不坚持,轻应了一声便起身离席,慢慢退出了屋。
转身踏下石阶,她昂起头,眺望蔚蓝天幕上那朵悠然飘动的白云,多日来,萦绕在心中的一丝迷茫,不知何时已尽数消散。
望着崔莞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庭院拐角后,刘珩擡手,将半敞的窗棂合紧,一直候在暗中的墨十三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门前,低声禀报一句,得了刘珩的应允,方推门而入。
“主子,耿叟传信,明退暗拢之局已布妥,向主子请示,何时可收网?”
“不急。”刘珩慢慢将方才亲笔书写的信笺一一置入相对的封皮中,举止甚是优雅,“江南的水,仍不够浑。等。”
等再搅动一段时日,藏下的,藏不下的,自然都会按耐不住冒出头。
“诺。”
“东宫可有动静?”
“无,只是……”
刘珩眼皮子微掀,“嗯?”
墨十三垂首禀道:“昨日平华公主曾去过东宫两趟,留在东宫那位,皆以休养为由,闭门不见。”
平华公主刘璎,殷贵妃之女,刘冀胞妹,年方十二,为人脾性温和纯真,颇得孝明帝的喜爱,便是刘珩对这位皇妹,也难生出厌色。
“阿璎?”刘珩浓眉褶起,这种时刻,刘璎寻到东宫,应不是简单之事。
“是,平华公主被拒之门外后,并未前往别处,而是径直返回玉华宫。”
看来,有人心心急如焚,连女儿身上也落下了算计。
刘珩眸底闪过一丝冷色。
朝堂之上,士族与寒门虽未撕破脸皮,但暗涌激流从未止歇,早在多年前,刘珩就将常氏这枚棋子悄然埋在江南,为的便是等待时机,一举重创寒门。谁知崔莞的出现,生生扰乱他的布局。
此次江南盗粮案,虽说斩去了楚氏的臂膀,又让刘珩暗地里把整个江南收入囊中,但谋划时定下的计策来看,显然还有些得不偿失,至少未能重创楚氏,令孝明帝对楚氏生出嫌隙。
而且,刘珩救下崔莞后,立即离开建康之举,也没抚下暗中盯梢的耳目,如今,盯向东宫的眼眸愈来愈多,至少很长一段时日内,他均不得在建康,甚至建康附近随意露面,东宫之中也只能交予“他”和岑娘了。
不过,这些险境,刘珩并未打算告知于崔莞,他将百里无涯引到崔莞身旁,又让她目及那两卷密信,无非是让崔莞眼前多几分清明,往后行事,也多几分自保的手段。
听完墨十三的禀报,刘珩一言不发,少顷,起身才吩咐墨十三,“将几上的信笺尽快送出。”说着顿了顿,又道:“备车,远行。”
钟山密宅虽稳妥,但避而不见非是他的脾性,再者,既然众人将目光聚于江南,那么西北之地,也该动一动了。
翌日,崔莞匆匆赶到璞园时,已是人去楼空,望着空荡荡的院子,那张同是空无一物的长几,崔莞心中笼着一丝莫名的沉闷。
她紧紧攥着起榻后半夏交予自己的信笺,洁白的凝光纸上,熟悉的字迹简略,犀利,亦如书写之人的性子。
刘珩将百里无涯,墨十三,墨十八等人均留在她身旁,除此外还有一瓶沉梦。
“进退,皆随心。”崔莞喃喃,明澈的目光落在苍劲飘逸的字迹上,紧抿的唇角,一点一点翘起。
言下之意,便是让她尽情施展心中所思,他会在身后护着,对么?
少顷,僵在璞园中的身影,毅然转身,大步迎向冉冉升起的朝阳。
流光易逝,如白驹过隙。
随着江南一案的落幕,建康城中逐渐恢复了原本的繁华喧嚣,只是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愈来愈汹涌的暗流,正蓄势待发。
秋去冬来,就在第一场初雪飘飘扬扬之际,建康城中王谢等士族郎君,青年才俊,纷纷接到一张漆金邀帖,其帖之上,最后落款处,赫然写着“崔挽”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