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之名始于汉,因郡内有一清河流淌而过,故名为清河。
虽说清河郡不比建康繁华瑰丽,却也无愧于大族之乡,清河郡中风光明媚,沿河之畔,碧水潺潺,绿柳依依,时常可见士族郎君风度翩翩,姑子亭亭玉立,或席地而坐,饮歌醉舞;或策马**,狂放不羁;处处弥漫着一股悠然从容。
便是寒门庶民,也大多是衣衫整洁,举止有度。
郊外,一辆清河郡中随处可见的青牛车里,绵软的毾邓铺满车厢,一张红木小几稳稳的安放在中间,几上摆着清茶熏香,左侧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斜斜的倚着软枕,宽松的衣袍下,隐隐显露出一抹结实诱人的胸膛,他手中捧着一册书简,翻动中时不时擡眼瞥向另一侧的少女。
鹅黄绢裳,鸦发轻挽,拢成少女常梳的垂挂髻,白皙娇嫩的面容略有些眼生,她与男子一般,手中捧着帛书,凝神细看,两人的目光几乎未有半分交流,车厢中弥漫一股令人平和的静谧。
“清河郡……”崔莞合上手中的帛书,眨了眨酸涩的双眸,喃喃轻叹。
“看完了?”磁沉的嗓音缓缓响起,倚在软枕上的男子擡眼扫过她微蹙的眉宇,擡手自一旁的木匣中,取出另一卷帛书,置在几上,“还有一段行程。”说罢垂眸,继续阅简。
崔莞的目光落在帛书上,这本帛书看起来与她手中的相似,大概是载写清河地理志,风俗民谣等有关的琐碎事宜,长路慢慢,用来消磨闲暇无聊之感,倒是极为妥当。
不过,崔莞的目光在帛书上转了一圈,并未伸手拾起,而是移向身前不过一臂之遥的男子,即便连月来对的均是这张脸孔,她仍觉得有些无法适从。
无论是刘珩还是她,甚至驾车的墨十八,以及扮作护卫的墨衣墨十三等人,均改头换面,成了另一番模样。
好比此时的崔莞,容貌虽娟秀,却不及原貌半数,怎么看都只是一名普通世家出身的女郎;而刘珩则是一名相貌平平,风度不减的士族郎君,一路上,对外皆称两人为兄妹,千里迢迢北上,为寻访亲友而来。
如此,加之早已备好的官凭牒书,一路上倒也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怎么?”察觉到崔莞投来的目光,刘珩墨眸微擡,目中闪过一丝不解。
“无……”崔莞摇了摇头,可话应半声又止住,犹豫片刻,她捏了捏手中还未放下的帛书,道:“我有话与你说。”
“嗯?”
一声低应后,刘珩便垂头翻着手中的书简,少顷,仍不见她出声,这才又擡眸望去,却见少女素来平静的眉心已拧成一团,不必细想他也知,这小东西想说的是何事了。
能令她一刻面对生死亦能保持最后一丝沉静清明的心,乱成这般,也唯有……“你是想问崔氏的现状?”
崔莞气息微微一窒,紧捏帛书的小手却缓缓松开,她抿了抿唇,错开目光,低声应道:“是。”
自打得知这一路去的是清河郡,她的心便无一刻真正的平静,欢喜,忧虑,期盼,畏惧,截然不同的思绪缠绕碰撞,令她寝食难安。
内心深处,她仍是惧的,脑海中竭尽全力也搜罗不出半点关于双亲,氏族的往事,便是这种茫然,使得她即便有心询问,每每冲到嘴边,最终依然是哑口无声。
刘珩将手中书简合拢,食指压在蓝色的封皮上轻轻摩擦,“嫡庶有别,崔陆氏嫁入崔氏多年,仅育有一女,而三年前嫡女丧命,崔陆氏大病一场,身子日渐愈下,崔诚与妻鹣鲽情深,并未另结新欢。”
“不过,因无子之故,崔诚族长之位已然不稳,三年来,反声渐起,想必也撑不了多少时日,便会‘让贤’。”
言下之意,也便是说,看似风光无限的二人,实则已是穷途末路。
历来族长之位甚少出现让贤一事,除非现任族长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才会……
崔莞心头一骇,上一世,她亲眼见过太多风光灼华之下隐匿的腌臜污秽,权势当头,手足相残亦为常事。
“殿下。”崔莞忽的向刘珩膝行几步,直至贴近红木小几,无路可行时方停下,她擡眼,认真的对上刘珩深邃的眸子,道:“既然殿下坦诚相告,想必心中已有决策。”
以刘珩的脾性,此番清河之行,定不会空手而归,此前巴陵秦氏的覆灭历历在目,无论刘珩对崔氏起了何种心思,首当其冲的,必然是现下崔氏最为孱弱之处,也就是她的双亲。
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连她都心知肚明,刘珩又岂会不知?
“阿莞别无所求,只祈望殿下在生死之际,保双亲一命。”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将最后一句,亦是最为重要的一句话,言出口。
崔莞垂首轻求,又何尝不是以这般姿态向刘珩示意,她的决然。
刘珩摩擦书简的食指一顿,慢慢坐直身,一双被微微眯起的墨眸,直直的盯着她半露在碎发下的额角,平凡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的神情,似恼,又似无奈。
一时间,车厢中恢复了原本的静谧,只是那令人松缓的平和,一去不返。
“孤从未想过要动崔氏。”刘珩不善,更不耐与旁人解释,只是眼前的人是她,这才沉下心,辩解几句,“此次前往清河,孤确实另有打算,不过,与你所思所想无关。”
崔莞闻言,垂敛的眼睫不由闪动了下,仍旧静静跪坐在小几边缘,她自是能察觉到刘珩那道隐含不虞的目光,沉默片刻,见他不在出言,这才回了一句:“多谢殿下。”
刘珩执起书简,还未翻开,低沉的声音便出了口,“往后,不得在孤面前言用谦称。”顿了一顿,又道:“我也不会。”再用孤。
这……崔莞眼中一讶,下意识擡头,却一眼望进那浓如松烟墨般的眸子中,她不由恍惚了下,匆匆移开目光,“诺。”
再漫长的道路,也有行到尽头的一刻,无论崔莞心中如何忐忑不安,牛车还是慢悠悠的行进清河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