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你被山匪掳走,多寻无踪后,崔诚被迫向外宣称,唯一的嫡女病逝,而后崔陆氏缠绵病榻,这为事实,然而我未与你言明往后琐事,乃是因尚未全然确认之故。”
故而,一入清河郡,他先寻的不是崔氏府邸,而是华氏银楼,唯有到此将所需的消息打探齐全,方能稳妥的踏出下一步。
刘珩瞥了眼紧紧扣在锦盒上,圆润的指节已有些微微泛白的小手,继续言道:“崔陆氏失女重病,一卧榻便是两载,直至去年开春之际,方有所好转。”
“不过,此举得益于崔诚自崔氏族中寻了一位年岁,身姿,容貌皆与你有几分相仿的姑子,侍奉在病榻前,这才逐渐解去崔陆氏心头的郁悒。”
崔陆氏出嫁多年方得崔莞这一血骨,自是百般疼爱千般呵护,陡然失女,终日以泪洗面,寝食难安之下,原本就孱弱的身子岂还能支撑得住?眼看鹣鲽情深的爱妻日渐憔悴,崔城无奈之下,独辟蹊径,暗暗在族中搜寻与爱女年岁相近,容貌相仿的姑子。
结果,还真是叫他寻到了一位。
恰巧的是,崔诚力排众议带回的这名小姑子,不但与年岁、容貌与爱女相似,便是芳名也为同音,唤崔绾。
身为氏族旁支之女,崔绾自是不会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良机,不但费尽心机讨好崔陆氏,便是对崔诚亦是多番逢迎,人前人后皆摆出一副乖巧孝顺的模样。
渐渐的,崔陆氏便将爱女之心,寄思至崔绾身上,堪以告慰丧女之痛,缠绵病榻身子这才一日一日渐愈。“崔绾……”崔莞低垂的眸子清光一闪,怪不得她初见那名小姑子时便觉得有略微眼熟,可不正与她自身的容貌有几分相似?
虽说是聊以慰藉,可在母亲最为痛不欲生时,是崔绾陪同在母亲身旁,又是崔绾替她担起子女应尽的孝道……
想到此,崔莞面容上浮起点点悲沧之色。
“即便再如何形似,也不过似是而非,好比莞、绾,音同字异,你是你,她是她,不同便是不同。”几乎一眼看穿她心中思绪的刘珩,薄唇微抿,沉声说道:“我适才与你说过,不当让便不让,莫非,你忘了?”
“我未曾忘。”崔莞用力地捏了捏手中的锦盒,闷声道:“我只是……”
“你惧了武墓。”
刘珩出声,毫不留情的戳中她闪躲之处,“你惧这三年母女相隔,外人趁隙而入;你惧往事尽失,寻不到铁证验明正身;你惧登门之日,便是被驱离之时。”
一连三句“你惧”,尽数道破崔莞心底的犹豫与怯弱,也逼迫她不得不明视己心。
是惧了。
寻这诸多缘由,何尝不是因惧有亲不能认,且更怕崔绾的朝夕相处,日夜讨好,已是替了在双亲眼中命丧黄泉的亲女。
她为人虽聪慧机敏,可此事乃是历经两世方寻得,本就心中含怯,谁知一入清河郡,先是亲眼目睹崔夫人与崔绾的“母女情深”,又闻刘珩言及其中的隐秘机缘,此时此刻,心生惧意,亦是在所难免。
瞥了眼沉默不语的崔莞,刘珩心知自己所言非虚,他轻叹一声,心中怜意顿生,擡手扣住她的藕臂,稍一用力,将人带入怀中,砰的一声轻响,原本被她抓在手中的锦盒滚落在旁。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崔莞霎时僵住,抵在那片结实胸膛前的小手,不知是当推,还是当敛,急急冲到嘴边的话还未说出,就闻耳旁响起他低沉的嗓音:“你大可放心,我既带你前来清河,自是有把握让他们将你认回名下。”
一番言语,似轻羽撩过心尖,崔莞的身子莫名一颤,她自是信他所言,只是……藏在心底已久的疑问,终是在此时冲出口,“你、你为何这般待我?”
当日在谷崖之上,危急之时,脑海中陡然冒出的一幕幕模糊的往事,让她知晓两人其实早有瓜葛,然而,光凭这些往事,却还不足以让刘珩做到这般田地。
为何?刘珩眸中微愕,继而剑眉褶起,沉吟片刻,缓缓摇头。
“我不知。”
略带一丝茫然的回应,让崔莞心头微沉,她当下垂首,也不知该说何话来缓和这随自己一言问出后,变得沉闷的气氛。
与此同时,刘珩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略往后挪了挪,静静的盯着眼前那张垂头含胸,看不清神情的小脸神医弃妃。少顷,他突然倾身向前,擡手拨开她前额的碎发,略有一些粗糙的指腹在额角发髻线旁轻轻一撮,随后慢慢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皮膜。
怔忪间的崔莞,只嗅及一丝入鼻的冷香,尚未回神,便觉脸上泛起一丝细痒,再凝神一看,不知何时凑到身前的刘珩,手中正拈着一张皮膜。
“……”崔莞下意识擡手抚上双颊,确认他手上的皮膜便是原本覆在自己脸上之物后,顿时秀眉轻蹙,借此敛下纷乱的思绪,转言说道:“怎么揭下了?不是说要隐蔽行踪,以免被寒门察觉?”
然而,面对崔莞的疑问,刘珩未接话,幽深的目光直直的盯着那张清濯的脸孔,这小东西的容貌,相较于数月前,似乎又多了一丝不同之处,已长开的五官,清丽动人,不过,细看之下,眉眼处仍能依稀辨出六年前初见她时的稚气。
“若真要追源溯本,应从六年前算起。”|他移开目光,望向随风飘动的车帘,深邃的瞳仁蒙上一层薄薄的暗影,众人周知,太子不擅水,六年前,他正是利用此法,在莲池旁布局算计殷贵妃母子,岂料奉崔太后旨意入宫的崔陆氏与崔莞恰巧自莲湖经过,一道纤细的身影跃入水中,救了人,却坏了事。
一连数月的精心谋划,便这般付诸东流,他当怒,当怨,可无人知晓,很长一段时日里,他的耳旁却时时回响湖中扑腾时,那一句随水声一同落入心中的话语:“你若不想死,便抓牢一些。”
那一年,她年方十一,他已十六,一截飘带,系住了原本不该有牵连的两人。
而后,她随母离开建康,返回清河,一别数年,再次相见,她却是月下荒林,冒死拦车的乡野粗村姑,若非隐约辨出那张狰狞面容下的小脸,只怕她早已是路旁的一捧黄土。
再往后,一次一次,借她手,成事也好,败事也罢,均让刘珩那颗寡情的心,慢慢泛起一丝躁动,随着时日长久,逐渐化为一股强烈的占有,尤其是察觉到她与秦四郎之间暗生的情愫,更是令他无法适从。
最终,便行到了今日这般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