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入屋时,崔诚眉头微皱,他未料到与刘珩一同前来的是名姑子。
但崔诚也只是扫了眼头戴帷帽的崔莞,便仔细打量起一旁的刘珩,待目及他腰间系着的玉珏,双眼陡然闪过一缕精光,随即上前一步,向刘珩擡手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显然,刘珩的身份早已暗中透于崔诚,否则也不会得金帖相邀,只是眼下刘珩脸上覆带皮膜,容貌尽变,若非他腰间刻意系的这枚随帖赠至的信佩,崔诚也不敢轻易认下。
“不必多礼。”刘珩长袖轻摆,淡淡应声道:“论起来孤还得称崔族长一声表叔。”
已故崔太后,便出自清河崔氏,恰好与崔诚之父一母同胞,不过,崔太后一生无子,今上生母早逝,其继位之后按祖制尊崔皇后为太后,因而,名分之上,刘珩这一声表叔,也不为过。
崔诚含笑,虽未应承,却也未推拒,他望向入屋后便静静立在刘珩身旁,不言不语,也未解下帷帽见礼,颇失礼数的小姑子,沉声道:“这位是……”
并非他信不过刘珩,今日相见,本就冒着极大的风险,清河崔氏得崔太后的余荫,只要未卷入逐鹿之争,无论是今上,还是将来继位的新君,均不会太过刁难崔氏,当然随着崔太后故去,这般平和的表象,总有一日将被打破。
毕竟,士寒之间此消彼长,已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崔氏再如何置身事外,只要身为士族之一,便难逃此局。
只是就目前而言,崔氏的固守自封利大于弊,以至于崔氏族中,绝大多数族人力主置身事外。倘若,被人得知身为一族之长的崔诚竟与太子刘珩有牵连,此事对崔诚,便是最致命的危殆!
怨不得他这般小心谨慎。
对上崔诚暗透狐疑的目光,崔莞袖下交缠的十指不自觉又拧紧几分,她静静的怔望眼前一身儒雅的中年男子,即便不比初见崔陆氏时心悸,可心中的翻涌亦不轻浅。
仿佛看出她的不安,刘珩转身,挡在崔诚面前,遮去那道生疑的目光,垂首隔纱,与崔莞四目相对,“你等今日,已等了多久?”
磁沉的声音仍是带着熟悉的沙哑,崔莞拘谨的心莫名一松,低低应道:“三年。”微顿后,心中又重新自答一声:不,应该两世。
“如此,还犹豫甚?你只需记着,有万事有我。”
低沉的嗓音消失在耳中,崔莞的心跳微浮,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刘珩俊美的脸庞,颔首轻应:“嗯。”
有些事,她需亲力亲为。
有些路,她需独自行走。
然而,到底是不同了。
何处不同?或许正是因多了眼前这允她随心所欲,允她进出自如,甚至允她张扬跋扈的男子。
崔莞唇角微微一翘,转身绕过刘珩,走到崔诚面前,先是屈膝行了一礼,随后双手微擡,两指拈起长及胸前的白纱,缓缓上撩。
纤细的颈子,小巧的下颌,娇嫩的朱唇,俏挺的琼鼻……随着白纱之下的容颜渐露,原本隐含疑色的眸子慢慢睁大,瞪圆。
不敢置信的震惊袭卷上尚未来得及褪去狐疑的双眸,崔诚颤抖的唇张张合合,却难以吐出半声清晰的嗓音。
崔莞将帷纱撩至头顶,挂在帽沿之上,帷帽下的容貌尽显,一张清美小脸,与三年前有别,稚涩褪去,一别寻常姑子的沉静氤氲眉间,可无论怎样,依然能窥出几分儿时的姿容。
况且,她精致的五官大多传自同是容貌不俗崔陆氏,但细看下,姣好的轮廓也隐约透着崔诚的模子,此时两人同立,莫说早知内情的刘珩,任凭谁都能看出,其为父女。
“……莞,阿莞!?”
“你是阿莞?”僵持了好一会儿,崔诚终于挤出声,他紧锁在崔莞身上的目光下,飞快的掠过一丝惊疑,“这究竟是……”
“此事,还是孤来言明。”刘珩并未错漏崔诚眼底的疑光,他亲自开口,将这数年来崔莞的大致经历复述一遍。
当然,其中隐去了秦四郎之事,只言雍城荒林初遇时,崔莞的落魄以及脸上的伤痕,以及扮作男子入稷下,登诸子台,名扬天下之举,至于建康绘心园中的琐事,也皆简略而过。
听闻这比自己一生还要跌宕起伏的经历,崔诚再一次震撼得难以自言,崔挽之名,他岂会不知?稷下学宫那三问传入他耳中时,当场还曾心生感慨,同为崔姓,他若得此一儿,何愁后继无人?
却不想,今日有人明言,名动天下的崔挽,竟是女儿身,且还是他已故的嫡女!
这也未免太过……荒唐。
“既然你尚在人世,为何不归家?”心绪渐渐平复,崔诚当即便窥破其中最大的疑点,他盯着崔莞的小脸,沉声言道:“即便容貌尽毁,雍城中亦有崔氏产业,你为何不寻人给族中传信?”
哪怕心中有万分把握,眼前的姑子,正是他一遗三年的亲女,可崔诚仍是不得不压下激荡之情,慎终于始。
这番话,令刘珩眉心微褶,然而他并未出言,而是转头看向崔莞。
受疑,是必然之事,崔莞事先早有所料,因而她给刘珩递了个无碍的眼神,便移眸对上崔诚明看清透,实则暗涌不止的双眼,低声说道:“不归家,是因不知家在何处。”
崔诚不解,“何意?”
崔莞深深的吸了口气,平静的道:“我自苏醒之后,往事俱失,唯记得姓崔名莞,来自何处,去往何方,又是被何人所害,皆忘得一干二净。”话落,她捏了捏冰凉的小手,又道:“且至今尚未思起。”
“如此,你又有何胆量登门,言及为吾已故三年的血骨?”崔诚的声音,掺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颤动。
“崔族长。”刘珩的两条剑眉,几欲拧成一团,墨眸森寒冷冽,“你是在质疑孤?”
谁知崔诚对他渐显的怒意视而不见,目光仍旧紧紧盯在崔莞的面容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容貌相似也未必全无,你又有何凭证可验明此身为我崔氏血脉?”
面对这一句一句质问,崔莞心底泛涩,她缓缓的摇了摇头,道:“我并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