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莞神情淡漠,言出口的话平板无绪,“只是我甚是不解,秦四郎君如何得知我与老赵相识?又如何得知我的行踪?”
且不言老赵,当初得知魏人进犯,千里奔寻,乃是临时起意,事先并未走漏风声,而她亦深信碧落等墨卫绝无一丝背叛之意,否则钟山山脉中的墨卫堂,岂能保全?
一旦此事大白于天下,得知刘珩暗中培植死士的孝明帝,绝不会令他掌控兵权。
由此可见,墨卫中并无暗棋渗入,她身旁跟随的碧落等人,也断无似老赵那般背叛的心思。
秦四郎执樽的手微微一僵,温润如玉的脸庞上闪过一丝黯淡,他叹了口气,搁下酒樽,慢慢起身行至崔莞身前莫约二尺方止步,却是静默不语。
目及他脸上的神色变化,崔莞心中一顿,眸底骤然掠起恍然之色,“是四年前,初入雍城寻找百里氏之时!”
当年秦四郎予了她一身缣裳以及二百金,作为寻找百里无崖的助力,然而她却未曾想到一向谦谦君子的秦四郎,会差人暗中盯梢。
怪不得秦四郎从未询问过找寻百里无崖一事,当初她自以为是因媚生香之故,如今看来,她的一言一行,皆落在秦四郎的双目之中!
面对神情愈发清冷的崔莞,秦四郎唇角微动,却不知该如何启齿,他确实如崔莞所思,四年前应下她所求后,转身又差人暗中跟在崔莞身旁,以至于当年她所行之举,均心知肚明。
至于崔莞行踪一事……谷崖上亲眼目睹她与刘珩一同坠崖,事后却在崖底寻不到丝毫踪迹,对此,平静下来的秦四郎如何不知,他被刘珩暗中摆了一道。
此后,为搜寻崔莞与刘珩的下落,他费尽心机,终不得其果,直至远在清河的寒门探子传信,清河崔氏迎回一嫡次女,名为崔菀……
无论是崔莞还是刘珩,均不知秦四郎曾亲自前往清河,一连半月蛰伏,才确认崔菀,便是他心心念念,情难自禁的姑子,崔莞。
而后之事,自不用细说,即便秦四郎离开清河,刻意留下的几名心腹,日夜守在崔氏府邸四周,崔莞与碧落乔装离府的行径,也落在暗处的眼眸中。
“阿莞……”秦四郎唇边泛起一抹苦涩。
得知崔莞不顾安危,千里迢迢前来雍城,他便怔了,必细想也知,这狡猾如狐的姑子,这面临生死仍沉稳不乱的姑子,一副心慌意乱,火急缭绕是为谁起,跋山涉水,昼夜不分又是为谁而行。
秦四郎心中从未有过的嫉恨,喷涌而出,边下令让人远远缀在崔莞等人身后,边设法将人毫发无伤的引到身旁。
不过,此次利用老赵,并非是秦四郎有意为之,而是屠城之言乍起时,他恰巧身在雍城,目及被周肃擒获的罪魁祸首,这才认出老赵此人。性命攸关之际,老赵自是言听计从,照指示出城,“偶遇”崔莞之后,又依计将人自密道引入早已设好的圈套。
人是寻到了,可崔莞漠然的神态,疏冷的举止,让秦四郎心底钝痛不已,何时起,那道挺身而出,立于他身前,救他性命,护他周全的纤细身影,已悄然远去,再看不见半分。
压下心头翻涌的不甘,秦四郎望着那双清透的明眸,看明眸底的戒备与疏远,深深的吸口气,沉声问道:“阿莞,倘若当初在齐郡,我未中刘珩奸计,你也没有被他强行带走,你我之间是否就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积压在心间数载的言语,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终是脱口而出。
“若无刘珩,你是否会继续留在我身旁?”
越言越低哑的声音,含着一丝莫名的颤抖,全然未料到秦四郎会转提此事的崔莞怔忪片刻,移眸看向眼前俊朗的面容。
一袭月白长袍的秦四郎立在门前,皎洁的月华倾洒而下,映得那张面若冠玉的容颜,熠熠生辉,尤其是双目中满含的期盼与渴求,让她难以直视。
“阿莞。”察觉到崔莞躲避的目光,秦四郎情不自禁上前,擡手便要抚向她侧开的小脸,可尚未触及那张日思夜想的娇颜,顿觉指尖一凉,原本倚在门扉处的崔莞,已轻巧的避开探来的手,退到门外。
“你也这般厌我……”秦四郎低沉的嗓音略带一丝涩哑,“也是,如我这般通身污秽不堪之人,确实该遭人厌。”
“你说甚?”崔莞蹙了蹙眉,方才最后一声实在太过微弱,她并未听清。
“……无。”秦四郎吁出一口浊气,眸中的悲恸如潮水,唰唰褪去,他移开一直落在崔莞身上的目光,侧首望向屋外华灯照耀下通明敞亮的庭院,“这段时日,你暂且安心呆在此处,我会令画锦前来服侍你。”
说罢他擡足跨出门槛,越过立在门外的崔莞便要离去,却闻及耳旁一声冷言,身子顿时僵住在原地。
“你可知康平,东宜,秦城三座城池的百姓有几何?”
崔莞转身盯着秦四郎的背影,似在自说自话,又似刻意言给僵在身前数步远的人听,“康东秦三城,每一座城池中的百姓,粗算之下,至少有十万之数,三座繁华的城池,遭魏人血洗,鸡犬不留,短短数月,便成了三座死城。”
秦四郎静静地盯着足尖,慢慢敛下的浓密眼睫,掩不住双眸里的死灰。
“你总言,家族之仇,不可不报,那么,我且问你,三城中家破人亡,无辜丧命的百姓,又当向谁讨冤报仇?”崔莞紧紧捏住冰凉的小手,咬牙继续说道:“世人皆知,士寒势不两立,然而权势之争,不该涉及百姓,太子率军志在驱逐魏人,捍卫山河社稷,你若还有一分晋人当有的血气,就不该在此时算计太子!”
一番厉言落下,秦四郎的僵持的身子颤了颤,随后却是头也不回,一言不发,仓惶离去。
崔莞不知一席话是否会落入秦四郎心中,她站在门外,迎着拂面而来的凉风,缓缓平下心中的激愤,转身入屋,合拢门扉。
无论如何,她决不能成为秦四郎制衡刘珩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