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隆村内不少记者徘徊,甚至还采访到村长老李。众人都想打探开坛祈雨之事,山中的离奇故事总是最吸引人。
记者:“村长,我听说前不久有大师呼风唤雨,这事是真的吗?”
村长老李忙道:“不是村长是主任啊,不然喊我老李也行……”
“李主任,当时真有人祈雨么?”
“没有啊,绝对没这种事,我们作为先进文明村,一直警惕农村封建迷信行为擡头,努力加强农村精神文明建设……”村长郑重道,“我们村读书的小孩儿都知道,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保护生态环境就是保护生产力!”
记者钦佩道:“看来银隆村的精神文明建设做得很好。”
“都是有赖于村民们的同心协力。”
媒体们在银隆村询问一圈无果,村民们都坚持没有迷信行为,口风跟隔壁村截然不同。
孔硕华等人正在接受调查组问责,他们肯定不能把道袍少女的事写进报告,任谁看完都会觉得孔硕华脑子有病。
隔壁村的人倒是提及大师传闻,然而他们没法跑到银隆村来指认人,加上楚千黎和谈暮星又换上城里着装,两人看着就像来玩儿的外人,根本就不似土生土长的村民,同样没引起怀疑。
家中,王萍将蒸鱼摆上来,又一连放上数道菜,浩浩荡荡地铺满一桌。她将蒸熟的腊肉饭拌了拌,给楚千黎和谈暮星各自盛一碗,这才算正式开饭。
谈暮星双手接过饭碗,轻声道:“谢谢。”
楚千黎望着饭菜一愣,惊道:“今天好丰盛?”
王萍不耐道:“还不是你那天露面,大家都知道你回村,最近疯狂在门口送东西,还想叫你去家里吃饭……”
谈暮星看向楚千黎,他面露好奇:“你在村里很有名?”
谈暮星犹记暴雨那天情景,楚千黎备受村里人敬重,跟在城里完全不一样。
楚千黎悠然道:“我们村很小啦。”
王萍凉凉地戳破:“有名,当然有名,不然她怎么被惯成这样?你有见过庙里上供嘛,她就属于那吃供品的。”
楚千黎嘟囔:“不是上供是交易行为,我又不是神仙鬼怪,本质是拿钱办事……”
“行吧,反正你说是啥都行,主任还给你们弄了一个什么奖项,说是协助举报隔壁村超采拿的,让你们抽空去领一下。”王萍眉头微皱,疑道,“你居然还会祈雨?我没见你以前搞过啊?”
谈暮星视线飘移,他作为目睹楚千黎临时抱佛脚的见证者,自然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
楚千黎眨了眨眼,坦然道:“当然不会啦。”
王萍诧异:“那我怎么听他们说你念咒?”
“表演艺术的夸张嘛。”楚千黎无奈道,“萍萍,我信马克思主义的,又没有道教信仰,念道家咒法管用也不合理啊。”
“啧,又被骗了吗?”王萍不解道,“那你怎么知道会下雨和落石?”
“算的啊。”
“你什么时候算的?”
“在你说我还没城里小孩儿懂事的时候。”
王萍震惊道:“我以为你当时在山里瞎逛摸鱼。”
楚千黎鼓起腮帮子,不满道:“太过分了,我在认真地观测天象!”
谈暮星和煦地打圆场:“好啦好啦。”
王萍面色怔愣:“因为你原来老在院子里发呆一整天,我还说你上山又游手好闲逃劳动……那以前发呆也是在看天象?”
楚千黎:“不,那确实就是发呆偷懒。”
王萍:“……”
王萍再次受骗,怒道:“所以我说你满嘴跑火车!你说话哪句真哪句假根本分不清!”
楚千黎垂下眼眸,她眸光微闪,轻声道:“真的假的很重要嘛,只要大家开心、事情顺利,真真假假都无所谓吧。”
“但你这样就像骗子。”
“不用像,我就是。”
楚千黎和王萍一来一回地斗嘴,谈暮星却将她们的话听进去。他听到此处,便确信王萍什么都不知道,恐怕同桌没将自己的事告诉任何人。
她是当世第一的骗子,还认为真真假假无所谓,那就不会说任何让“大家不开心、事情不顺利”的信息。
正因如此,他进村以来佯装无事,绝口不提那个悲伤的秘密。
她不主动说,他就当不知道。他会陪着她,但不会戳穿她。
饭后,王萍让楚千黎进屋准备夜里观星的衣物及零食,自己则收拾碗筷,走到水龙头边洗碗。
谈暮星手足无措地站在水池边,他现在没有工作良心不安,试探道:“我来帮忙洗吧?”
“不用,你俩一看就是不会干活那种,还没我洗得快。”王萍见他面色惶惶,又道,“你要闲得慌把桌椅收了吧,放在角落里就行。”
三人刚刚是在院子里露天吃饭,谈暮星老实地将桌椅搬走,王萍则蹲在水池边清洗餐具,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远方草丛中虫鸣阵阵,院子里则是流水哗哗。
王萍一边洗碗,一边随口道:“你为啥子跟她回村?”
谈暮星一懵,慌张道:“啊,就是暑假出来转转……”
“能跟她频繁打交道的,要么是生活不幸的人,要么是向往她能掐会算的人……”王萍擡眼道,“你都不是呢。”
谈暮星苦笑:“这话有点武断?萍萍姐不也跟她很熟吗?”
“我碰见她的时候确实过得不怎么样,出去打工被欠钱,找工作还被骗,文化程度也不高,老家那边回不去……”王萍面色淡然,“要没遇到她和她爷爷,我早就想一根绳吊死算了,反正做啥事都没个盼头。”
谈暮星颇感惊讶:“你不是银隆村的人吗?”
“以前不是,现在算是,不过我老家也是农村,回不去的农村。他俩当时说别闹着死,跟他们回村里住吧,我心想反正我啥子都没有,那就来呗,然后就过来了!”
谈暮星犹豫道:“我完全想象不出萍萍姐你……寻死觅活?”
王萍总是性格爽朗、做事利落,还时不时教育楚千黎,根本就跟软弱无关。
“人都是会变的嘛,我现在想起以前,也觉得傻得不行,多大点事儿闹着要死。”王萍自嘲,“但当时就觉得活不下去了。”
王萍刚来银隆村时浑浑噩噩、打不起劲,她认为人生一片灰暗,做什么事都没意义,反正永远不会成功。
楚千黎和楚易冽当时没逼她,村里总有人送蔬菜及粮食,三人就白煮菜度日,耗过一天又一天。
楚千黎和楚易冽总在院子里算卦,王萍就蹲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听,眼看爷孙俩为谁来扫地比拼起卦。扫地半小时,比赛大半天。
王萍经常看到上门拜访两位大师的求助者,她在各类事理的耳濡目染之下,突然某天起就豁然开朗,一扫连绵的颓丧郁气,犹如重获新生。
那是美好的大晴天,王萍第一次感觉浑身充满力量,世界好像没那么糟。她看不惯两人磨磨蹭蹭推托劳动,一手夺过扫把就把家里打扫了,又觉得白煮菜着实难吃,当天就自己下厨做饭。
她好像还是能做点事,并不是完全没用的人。
楚千黎说她适合做饲养类工作,楚易冽又给她在村里办身份,她就顺理成章地在村中住下来。她确实莫名擅长养育动物,养鸡养鸭比打工赚得都多,加上喜欢银隆村氛围,便决定在此定居下去。
银隆村的人敬畏楚易冽和楚千黎,但王萍不是土生土长的村民。她仍感恩两位大师的帮助,却能更深刻地认识他们。
“主任他们将她捧得特别高,但其实要用不上她的能力,你就知道她胆小怕死得要命,一条蛇一只鸡都能给她掀翻,根本算不上什么大师……”王萍出言嘲笑,又补充道,“但她确实也有点本事。”
“不单是能掐会算的本事,是她心里也算得明明白白。她平时懒得要死,她爷爷下葬那天却亲力亲为,不让任何人插手。我问她为啥子,她说是还他的。”王萍平静道。
谈暮星一愣。
王萍抖干净碗筷上的水滴,她起身站起来,平和道:“我不知道你为啥子要跟她回村,但她平时看着烦人得要命,其实是最懂人情世故的。”
楚千黎学的是命理,就不可能真不懂事。
“她让你感到烦人是成心的,但她哄你开心也是真心的,就是真真假假混着来,摸透这点就能跟她很好相处了。”
谈暮星内心触动,他垂下目光,小声道:“为什么萍萍姐要跟我说这些?”
王萍笑道:“因为你脸上写着想知道,进村后不说话却总在听。”
谈暮星没兴趣就不会来,他总是默默地听着,通过周围人来了解过去的楚千黎。
谈暮星沉默良久,低头道:“……谢谢。”
“小事情,你俩待会儿去看星星吧,我收拾收拾睡觉了。”王萍爽朗道,“她也就会这个,路比我还要熟。”
谈暮星点头应声。
片刻后,楚千黎装好东西出门,她只见谈暮星在院内,左右环顾一圈道:“萍萍呢?”
“萍萍姐说休息了。”
“那么早?”楚千黎兴高采烈道,“走走走,那我们自己去!”
两人顺着山间小路往高处走,没过多久就看到一片平坦绿荫,浩瀚繁星遍布苍穹,勾勒出一条闪亮星河。
村中的星空跟城里完全不同,宛如电影里的特效大片,仿佛将宇宙的秘密尽收眼底。
“今天视野很好,能看到紫微星。”楚千黎语带欢愉,伸手给同桌指,“那边是紫微星,曾经的北极星,现在叫小熊座β星。”
谈暮星怔怔地望着星空,问道:“曾经的北极星?”
“是啊,古代的人觉得紫微星不会动,所以认为是帝星。但任何事物都会动,所以现在的北极星不是它啦,连带紫微斗数里很多法则都不再适用。”
谈暮星两眼发懵:“……这听起来紫微斗数都变科学。”
“就是很科学。”楚千黎发现他目不转睛地欣赏繁星,提议道,“你要带特产回去吗?”
谈暮星狐疑道:“又有什么土特产?”
“带颗星星回去。”
“……不会是地上捡石头,然后说是陨石碎片?”
“当然不是,货真价实的地上星星。”楚千黎将身后的玻璃罐取出,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罐内有一只飞舞的萤火虫,犹如一颗夜空的耀星。
谈暮星惊讶地接过玻璃罐:“这是哪来的?”
楚千黎随手一指旁边,林间万千星火闪耀,皆是舞蹈的萤火虫,当真在地面编织成无垠星幕。
它们犹如悬浮在密叶间的小灯,沿着狭窄山路一直在飘荡,又似挥洒在半空中的金粉,闪着灵动悠然的光。
天上星辰如梦,地面微光跳动。
两人被星光包围,静静地欣赏一切。
谈暮星望着瓶中的萤火虫,他拧开玻璃罐,任光点飞出,汇入不远处的光流之中,小虫转瞬就消失踪影。
楚千黎望着此幕,她面露迟疑:“你不喜欢吗?”
谈暮星摇头:“不是,就是感觉可怜。”
楚千黎沉吟数秒,意有所指道:“萤火虫只能活一周多,听上去确实挺可怜,但它短暂却闪亮,没准不觉得自己可怜。”
“其实欣赏它的光亮就好,为什么还要想那么多呢?”
谈暮星握着玻璃罐的手一颤,他难以置信地擡头望她,却发现她挥却往日的嬉笑不正经,反而露出有点为难的神色。
楚千黎苦笑:“你又露出那种表情了,不然我来施一个魔法,你忘记那件事好不好?”
谈暮星不言。
她特意没有提早回贺家,故意没有告诉任何人,却不知他从何处得知。
谈暮星并不是主动邀约的人,他害怕给其他人添麻烦,想要跟她回到村里,必然是有更大的消息冲击到他。
她可以算到。
楚千黎垂下眼眸,轻声道:“就像以前那样不好嘛,可以觉得我幼稚无理取闹讨人厌,但不用为我难过,每天都能很开心。”
谈暮星颤声道:“……这样好吗?”
楚千黎点头:“很好,我学占星就是想别人开心、大家都能幸福,有些话说出来就不开心了,所以才需要话术,为什么不能忘掉呢?”
谈暮星摇头:“占星不是单纯让人开心的,所以我没办法忘掉。”
楚千黎:“你明明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谈暮星强颜欢笑道:“但你说过占星的核心是成长,痛苦的成长也是成长,生活不是只有一种味道的。”
“我就不该说那么多,你全给我背下来了……”楚千黎暗自吐槽,她双眸盈盈发亮,软声央求道,“求你了,忘了吧。”
“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我再也不胡说八道了,不会老提离谱的要求,绝对德智体美劳样样全……”楚千黎认真地保证,哀声道,“我就求这一件事,不要记得行不行?原地失忆好不好?”
明明他最不该知道,偏偏就被他知道了。
谈暮星见她惨兮兮地哀求,他微微侧过身,坚定地摇摇头。
楚千黎没想到他平时好说话,现在却如此固执,一时间不知所措。
她沮丧地低头:“那我能做点什么,让你高兴起来吗?我最擅长的就是占星,不过你好像不太喜欢。”
“为什么想让我高兴起来?”
“因为让你产生那种情绪,我感觉没办法偿还。”
谈暮星深吸一口气,他在此刻理解王萍的话,楚千黎不是不懂事,而是她变懂事的时候,周围人恐怕才接受不了。那代表事情超出她可控范围,她不得不露出嬉笑下的真实面目。
他后来专程读过愚人牌解释,还顺便研究后面的塔罗牌。
她就是塔罗中的1号牌魔法师,正位时唯我独尊、智慧过人,可以掌控整个世界,逆位时展露欺骗、虚有其表,只剩下混乱营造的假象。
她的魔法短暂消失,而他不该再逼她了。
魔法师的施法结束,该轮到下张女祭司。掌握足够的信息,然后冷静客观下来。
谈暮星站在星月之下,夜幕是黑、星光是白,星与夜在永恒中无声对立。他在寂静中平复复杂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和缓:“你不用偿还。”
楚千黎一怔。
谈暮星笑道:“虽然我知道了,但我不信这些,所以没有不高兴,你说过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吧,那不就没关系?”
“你看过我的星盘,知道我不信的吧?”谈暮星目光柔和,“所以不用特意哄我,也不用觉得很抱歉,你还是没有亏欠,所以不用想着还。”
楚千黎将信将疑,欲言又止道:“……真的吗?”
谈暮星认真地点头:“嗯,我不信哦,以前还怕说出来你不高兴。”
楚千黎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她一边歪头,一边试探道:“真没不高兴吗?那我要闹你喽?”
谈暮星轻松道:“你要闹什么?”
楚千黎指着天空,她眨了眨眼,开门见山道:“我要天上的星星。”
谈暮星沉默片刻,他拧开手中玻璃罐,果断道:“我还是帮你把地上的星星弄回来吧……”
楚千黎发现谈暮星恢复如常,她终于长松一口气,庆幸同桌不信玄学。如果他一直郁郁寡欢,那她当真想不出办法。
两人开诚布公地聊完此事,仿佛释放郁结已久的情绪,有说有笑地在星空下欣赏风景。
楚千黎遗憾道:“地上星星也放走的话,那我又要重新想特产。”
“还在琢磨这件事吗?”谈暮星无可奈何地笑道,“别找了,你们村特产是你,这就算勉强交差。”
“这么糊弄人吗?”
“你平时不都这么糊弄作业?”
楚千黎眼珠一转,她狡猾地打商量:“那你现在都知道了,我以后能不写作业吗?”
谈暮星摇头:“不行,我不信这个,所以还是要学,不然没有大学读,你那天采访时地理不是挺好?肯定能学好的。”
楚千黎嘟囔:“那是考试就占一两分的知识点!再学很累的!”
谈暮星:“加油肯定没问题。”
楚千黎闻言不满,但她也彻底放心。谈暮星会这么说,代表他情绪稳定,确实没有隐瞒悲恸。
他突然平静下来,当真确信能改变,当真不信这一切。
谈暮星甚至说起他如何得知此事,还有须乾道长及盘道大会的事。
楚千黎酸溜溜道:“难怪你从来不让我算,原来是家里就有大师,听他的不听我的,我对你没有用呗。”
谈暮星慌张地摆手,解释道:“没有没有,我真没找他算过,都是道长自己跑过来的!”
“哼,他跑过来,你不能捂耳朵吗?”楚千黎别扭道,“你都没让我算过。”
“啊这……捂耳朵不礼貌吧?”谈暮星支吾好半天,他见她不服气,好言承诺道,“……下次会捂耳朵的。”
楚千黎听到此话,她这才满意,点头道:“不错,少听算命的瞎讲,多信我们这种与时俱进占星师的话!”
谈暮星:“?”好家伙,人家是算命的,她就是占星师。
谈暮星询问:“那你知道盘道大会的事吗?须乾道长说会有很多高人参加,说不定可以找到……”
楚千黎干脆道:“不知,不去,没意思。”
谈暮星当即诧异:“为什么?”
楚千黎不耐地扬眉:“我都当世第一,还过去干什么,教他们怎么算吗?我可以帮普通人排忧解难,但没必要特意支教同行吧?”
“不要信那个道士的话,我绝对是当世天花板,指望他们不如指望我。”楚千黎乖巧地眨眨眼,暗示道,“你多送我两件衣服,少让我写两张卷子,说不定我一开心就想出来,别惦记那帮不靠谱的人了。”
谈暮星:“……”
谈暮星现在确信魔法师重新拥有魔法,她又变回无所不能的讨打模样,开始提出一堆熊孩子要求,想来是彻底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