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千黎初学占星时就知道,尽管人们总在夜晚联想到星星,但实际上星辰一直盘踞在高空,从白昼贯穿黑夜。它们沉默地俯瞰众生,不管你是否看到它、是否想起它,星星一直都在。
没人探究星星存在的缘由,所有人默认星星应该在。这就像既定规则,如日升月落般亘古不变,甚至比海枯石烂还长久。
狂风依旧没有停,让二人步履维艰。
谈暮星最初紧跟楚千黎,却突然被风沙混淆视野。他在附近费力地寻觅半天,听到她渐弱的喊声,总算找到她的方向。
两人相聚后就没再说话,谈暮星拉着楚千黎往前走,他早就找不准停车的地方,只能在起伏山石后暂时避风。
风沙肆虐犹如恶龙,狠狠地扫荡过戈壁,让地面上的生物毫无还手之力。干枯而矮小的植被在强风中瑟瑟发抖,它们紧紧地攀附在皲裂泥土上,仅有这种不起眼的植物丛能在荒原上存活。
在这里,什么金钱权势,什么玄门奇术,在大自然威势之下不值一提。
生活在钢筋混泥土里的人类自认为无所不能,然而远离金属遮蔽物及外界助力,就如同失去螺壳的寄居蟹,基本只能任凭宰割。
谈暮星和楚千黎躲在避风处,等待来势汹汹的风沙过去。
楚千黎蹲在谈暮星身边,现在迎面的风势更大,甚至迫使她无法睁开眼睛,然而她却出乎意料地镇定下来。
黄沙遮蔽视线无法寻象,不知时间就没法起卦,所有常见的算卦手段都被封。她每时每刻都在接收外界信息,但在极端环境中终于被截断。
楚千黎独自奔跑时,她赖以为生的能力不管用,自然下意识地慌乱,但现在感受到旁边有人,便莫名其妙地不再紧张。
谈暮星依旧牢牢地拉着她,只是强风让知觉迟钝。他们无法感知彼此温度,仅能在天昏地暗下缩在一处,如同迎接末日审判。
楚千黎偶尔都不确定自己是怕死还是不怕死,就像塔罗里的死神牌,牌面是死亡骑士及瘟疫,却又留下一线生机,象征着死亡,却有生有灭。
但她确信此刻并不怕,起码她不是一个人。
狂风怒吼,飞沙走石,风沙覆盖的天地混混沌沌,时间格外漫长。
片刻后,黑沉沉的天空终于转亮,灰暗沙浪撤去,众人重见光明。
沙尘过后,周围的环境大变样,连车边都聚积厚厚的淤沙。不少人同样没跑到车边,他们只能在风小的地方避难,现在都狼狈不堪。
谈暮星将蹲着的楚千黎拽起来,又替她一扶金黄安全帽。楚千黎感觉头顶有流沙滑落,紧接着头上的重量减轻不少,不知不觉竟顶着一脑袋黄沙。
施工队长高声道:“都还好吧?”
“刚刚有器械没捡被埋了。”
“待会儿再挖吧,先清点下人数……”
众人现在都快认不出狼藉的现场,沙龙过境以后,一切全都变样。正因如此,每年都有人驻扎戈壁清理铁道,否则很快就没法正常通车。
俞仡费劲地从沙土中逃出,他呸呸地吐着嘴里颗粒,抱怨道:“我感觉哪里都进沙。”
谈暮星带着楚千黎跟众人会合,他在前方开辟道路,率先过淤沙,挪除着障碍物。楚千黎紧随其后,却突然听闻异动,紧接着就是悬空的感觉!
风沙过去,但她的霉运还未结束!
俞仡眼看山石在暴风后突然崩塌,忙不叠惊呼:“哎哎哎……”
地面骤然崩裂,转瞬支离破碎。
楚千黎找不到落脚点,顺势就要往下滑,慌道:“星星!”
谈暮星站在前方,他察觉后方塌陷,按理说该往前跑,听到她的声音却瞬间转身,条件反射地回拉楚千黎,顿时被她一同带下山崖。
“快过去!带东西!”施工队长面对意外状况,他连忙唤人过去抢救,却赶不及下落的速度,只能眼睁睁地看两人顺着山崖往下滑。
大块大块的沙土从上方落下,楚千黎只感觉自己紧贴大白熊靠垫,控制不住地往下坠落,浑身僵硬得犹如木头。
谈暮星紧紧地护住她,没让她接触到地面。他屡次想要找机会停下,然而完全抓不住着力点,只能尽量避免别让她擦伤。
两人很快就滑到山崖下。
刹那间的变故吓坏众人,没多久其他人便赶来。
“怎么样?没事吧!?”施工队长一边呼喊,一边缓缓往下滑,过来救助倒霉落下的两人。
“我没事……”楚千黎惊魂未定地爬起来,又赶忙望向沉默的谈暮星,关切道,“星星呢?”
谈暮星给她做人肉靠垫,明显承受的力道更大,但他全程一声不吭,她也搞不清状况。
谈暮星轻声应道:“我还好。”
医护人员匆匆赶来检查,施工队长看到谈暮星外套里斑驳的血迹及触目惊心的擦伤,忙道:“这哪里叫还好?没准伤到骨头!”
游客以前摔下山崖都有多处骨折,谈暮星的情况显然不能算好,说不定还有看不见的伤痛。
楚千黎惶惶地望着此幕,她没想到工作服内会有血迹,刚刚从外面看根本不露分毫,尤其是谈暮星一直没喊疼。
谈暮星察觉她的紧忙,连忙宽慰道:“真的还好。”
医护人员检查一番,他面色凝重,说道:“这得回去拍个片子,工作站这边还不行。”
工作站的医疗只能救急,好好治疗还得回城里。
谈暮星闻言一愣,他思及楚千黎目前的状态,试探道:“可以过段时间再回去嘛,其实真的不是很疼,我觉得并不严重……”
医护人员:“如果你现在感觉不疼,很可能是应激反应对疼痛抑制作用,等危急状态解除,你就会特别疼。”
谈暮星:“但……”
楚千黎冷不丁道:“星星,回城里治疗吧。”
谈暮星一怔,他扭头望她,迟疑道:“可是……”
楚千黎强笑道:“身体最重要,接下来没什么大事,我和俞哥尽快弄完就回去找你。”
俞仡附和:“是了是了,这种本来是小问题,你一耽误成大问题,还是早点去医院比较好!”
谈暮星略感犹豫,他不确定楚千黎的劫是否过去,自然拿不准主意要不要离开。
施工队长拍板道:“这是工伤,必须休息!没有负伤工作的说法,直接将他塞车里带回去!”
谈暮星无法违抗周围人的意见,他犹记上回楚千黎当天就转运,或许这回也差不多,这才听从其他人的安排。
医护人员初步判定谈暮星伤到骨头,但具体情况要到大医院精细检查。
谈暮星看伤不能多耽误,他傍晚就得登上补给车,临走前跟剩余两人告别。他见楚千黎忧心忡忡,好言安抚道:“没事的,不要怕。”
楚千黎嘴唇动了动,她如今满心忧虑,不知道该说什么,却也不能跟着他擅离职守。
俞仡无奈道:“朋友,是你受伤啦,跟我们说不要怕?”
谈暮星神情平和:“我感觉还好。”
俞仡:“你就没感觉坏过。”
俞仡就没见过谈暮星这样的人,受伤后还安慰一圈其他同伴,简直称得上心大。
谈暮星踏进车厢,他又回头看楚千黎,说道:“其实我留下也行。”
楚千黎赶忙打起精神,欢声道:“不用,这里没有多少任务啦,我们很快就找你会合!”
谈暮星这才略微放心:“好吧,我真没事的。”
“……嗯。”
补给列车缓缓启动,载着谈暮星离开工作站。
楚千黎目送列车离去,她嘴角笑意淡去,随手就起一卦,确定事情没完。她是一段时间不宜出门,并不仅是今天不宜出门。
但她不能让谈暮星留下,她现在已经有些后悔,不该在那时出声喊他,也不该让他陪自己过来。他是做好准备启程,可她现在才意识到。
他早就知道跟着她会遇到无数麻烦及苦难。
因为谈暮星不喜欢算卦,所以楚千黎从不会算他。一是尊重同桌的想法,二是回避潜在的伤痛。
如果他不知道她的秘密还好,知道后无外乎就是死别。她偶尔有意识地避开这些,暂时不知时间耗尽后如何面对他,只能努力维持着轻松相伴的状态。
但他比她更早做好心理准备,他很清楚未来要面对什么,依然决定陪着她过来。
她都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
晚上,谈暮星抵达医院,给众人汇报平安。
次日,楚千黎和俞仡继续工作,他们在戈壁上没有信号,自然也没法联系谈暮星。
施工现场,施工队长带人排查隐患,又再次叮嘱安全问题,然而队伍每天都在移动,野外环境相当复杂,时时可能有变动,谁也没法确定再无意外。
他们在无人区工作,少有先例能借鉴。他们就是最初的探路者,将有数不尽的艰难险阻。
“谈暮星……”俞仡正在勘测,他下意识地喊人,却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改口道,“不对,楚千黎,你看眼数据。”
楚千黎一手握着罗盘,跟俞仡确认完结果,接着继续投入工作。
“你今天好像特别安静?”俞仡面露疑惑,他从实地上来,想要调动她情绪,调侃道,“简直像没人撑腰的小孩,瞬间失去底气。”
楚千黎现在工作格外谨慎,她时不时就要检查安全帽,看到山石就远远地绕开,还不顾炎热绑着各类装备,称得上全副武装。她目前不确定还有什么危险,只能竭尽全力地做准备。
“监护人不在,当然要谨慎,看管好自身安危。”楚千黎嘀咕。
“呦,很重视小命嘛。”
“嗯,以前没那么重视,现在不一样了……”楚千黎垂眸道,“有人会伤心。”
起卦准确的前提之一是客观解读,所以她偶尔甚至能客观看待生死,产生“或许这才合理”的念头。她一直想活,也没那么想活,她已经死过一次,跟正常人感受不同。
但现在不会了,她必须照看好自己,起码在跟他会合前别出事。
她不希望他的努力白费,也不希望他有一天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