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望着余烟中的佛像,他其实并不信佛,不过龙隐寺是附近唯一能打发时间的安静场所。他不止一次地疑惑,佛祖是否就在这里注视着那些人毁掉他的一切?为什么母亲那样温柔、友善的人却不能长寿?
“施主,无常故苦,常乐我净。”
白泽转头,看到一名僧人走来。那僧人似乎在龙隐寺中颇具地位,身穿的僧袍也与众不同。他手里捏着一串念珠,笑眯眯地朝白泽行礼。
白泽双手合十,两人互相打了招呼。僧人笑道,“施主经常到寺里来呢……”
“……不过却从不上香。”
白泽微赧,刚想要开口,僧人便笑着补充,“并非是怪罪的意思,只不过很少见罢了。”
“每个人都会上香吗?”白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引发寺里僧人的注意。
“倘若有所求,那肯定会上香,信与不信倒是不重要了。”僧人注视着面前轮椅上的青年,询问道,“施主是不信,还是无所求呢?”
白泽怔怔了几秒,答非所问,“这倒像是贿赂佛祖一样……”他说出口,又颇觉冒犯,最后收了声。
僧人倒是并未生气,反而坦然道,“烧香礼佛不过是为了去染成净,明悟人生,感怀佛祖,只是芸芸众生痴念太多。”
白泽似懂非懂,保持着沉默。
僧人又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青年,他黑发黑眸,相貌英俊,眉目温润,一双眼睛平和深邃,只是左脸上略微淡去的疤痕破坏了一切。那条伤疤像是一条丑陋的小虫被微长的发丝略微遮挡。青年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毛毯,倒有几分清贵之气。
磨难侵蚀了他的身体,却没侵蚀掉心。
白泽感受到僧人的视线,依旧镇定自若。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这种审视的目光了。刚开始,他确实极为不适,尤其是无法接受别人怜悯的眼神,但现在内心却心若止水、无波无澜。
僧人微微一叹,感慨道,“施主倒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白泽不明白僧人何出此言,他这副样子有什么幸运的?
“这份薄礼还请收下。”
僧人将手中的东西递向白泽。
白泽离开龙隐寺时,手里多了一条红绳编织的手链,看上去简朴无华。白泽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推却再三,僧人却坚持让他收下。僧人信誓旦旦道,“施主可以用此来捕获凶兽。”
白泽当时听完,有些纳闷。他虽然住在城郊,但离森林、野生公园还是有距离的,哪里有什么凶兽?白泽打量了一下那条细细的红色手链,心想这东西也套不住大型野兽?
毕竟是他人的馈赠,白泽没有丢掉,戴在了左手上。天气转凉,他的衣袖挺长,挡住了手腕上那条红绳链。白泽摇着轮椅,出了寺门,开始返程。
树上,一只黑猫蹲在树梢上,用爪子蹭了蹭脸,淡金色的眼眸紧盯着远去的人影。它看了看白泽的方向,懒洋洋地伸了伸腰,跳下了树。
夜里,狂风忽来,竟是暴雨雷鸣,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家中的玻璃窗上。保姆胡婶猛地关上窗户,看向一旁读书的白泽,劝道,“阿泽,睡吧,书明天再看。”
胡婶照顾白泽很多年了,她打心眼里心疼这个命运坎坷的青年,向来尽心尽力。白泽不想胡婶操心,乖乖地将书放到一旁,温声道,“胡婶,你也早点休息吧,我这就睡。”
胡婶准备离开房间,刚走两步,似乎又想起什么,欲言又止,“今天陈先生来了……”
她试探性地打量了一眼白泽的神色,看他不说话,忙摆摆手道,“没事,睡吧,睡吧。”
胡婶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离开了房间。
白泽听到胡婶的话,眼神晦暗了几分,也不知道她说得是哪位陈先生。不过那两人,他都不欢迎,一个是不想承认的父亲,一个是不想承认的兄长。
白泽望向窗外,外面风雨呼啸,电闪雷鸣。
一抹黑影一闪而过,敏捷地跳上窗台,凶兽在雨夜中露出淡金色的眼眸,尾随猎物而来。
白泽瞄到窗外似乎有个不甚清晰的虚影,他还没回神,下一秒便是玻璃破碎的声音。他仿佛被一阵巨力击中,连人带轮椅哐当倒地,左手腕感受到灼烧般得温度。昏黄的床头灯下,墙面上是巨兽黑色的倒影,下一秒又幻化成了人形。
“阿泽,怎么啦!?没事吧?”
胡婶听到白泽房内奇怪的响动,伸手想要开门,听到门内青年的大喊。
“胡婶,我没事!”白泽声音平静,“轮椅倒了而已……”
“我开门,帮你扶起来……”胡婶心想白泽身体不便,打算推门进来。
“算了,我已经躺下了,明天再说吧,胡婶。”
“行吧,那你早点睡。”
白泽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胡婶似乎离去了。他只感觉脖颈被钳制住,对方死死地摁着他。白泽努力保持平静,唯恐激怒行凶者,安慰道,“放轻松。”
白泽倒在地上,望向上方白衣的少女。她勃颈上有一条鲜红色的红绳,跟僧人所送的手链款式很像。他微微垂眼,发现自己左手的手链消失了,手腕上空空如也。
她有着泼墨长发,淡淡地看向白泽,样貌很美,手段也极为残忍。女孩一手摁着白泽,一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红绳,似乎有点不悦。白泽感觉脖子上的手微微收紧,他有些窒息,声音发哑,试图劝说对方,“你要钱?我去给你拿,不要伤人……”
白泽想了想楼层的高度,感到不可置信,现在入室抢劫的人都能飞檐走壁了么?她的力气也极为惊人,面无表情地钳制住白泽,像是黑夜里蓄势待发的野兽。白泽不敢向胡婶呼救,她居然可以只身闯入,胡婶又哪里是她的对手?
白泽一度觉得自己要死了,视线却瞟到她脖颈上微微发光的红绳。
女孩沉默了半晌,像是度过半个世纪,终于松开了白泽。她站起身来,略有些暴躁地踢了一脚旁边倒下的轮椅,好像遇上了烦心事。
白泽犹如重获新生,大口地喘着气,看着女生坐在了自己看书的椅子上。
她有些烦躁地摸着红绳,开口道,“痛快点,开价吧。你想要什么?”
白泽突然听到这样的要求,头脑发懵,“我没太明白……”
女生不耐地皱眉,似乎没想到会计划受挫,“这次算我认栽,没想到你身上有‘缚魔绳’。你想要什么?金钱?权势?房产?珠宝?我都可以帮你实现,不过你要把身体给我。”
“……这……怎么给你?”
“我会把你的魂魄抽出来,剩下来的‘器皿’给我就行。”
白泽听完,看着面前好整以暇的女生,对物质世界的认识犹如土崩瓦解。
女孩到来的原因很简单,她认为白泽的身体是合适的“器皿”,可以让她在现世行走。她原本想强抢白泽的身体,没想到道玄僧人给了他“缚魔绳”。
这简直是志怪小说里的情节,白泽还想起了修仙小说里的“夺舍”。
白泽看着面前的强盗,对方循循善诱,厚颜无耻地希望他能乖乖就范,别再浪费彼此时间。他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停止运作。白泽缓了几秒,竟是连恐惧都没有了,反而镇定了下来,“请问你是……女鬼?”
女孩露出了嗤之以鼻的表情,似乎相当不屑。
“嗯,我们的性别也不太一样吧……”白泽打量了对方一眼,她夺舍都不分男女的吗?
“性别不过是凡人的枷锁,对我来说却不算什么。”她挑眉道。
“抱歉,我双腿不便,面容有损,似乎不是个完美的‘器皿’。”白泽晓之以理,试图说服对方。
她听到这话却站起身来,凑到了白泽面前,仔细地打量他脸上的伤疤。几秒后,女孩真诚道,“不,这很好。”
如果换个人说这话,白泽会认为对方在故意讽刺,但他现在却觉得她是真心话。
她注视着白泽的伤疤,像是打量一件优美的艺术品,不带任何私欲,眼神有些入迷,点评道,“残缺才是真正的完美,圆满反而不美了。”
白泽心想这位女鬼还挺有艺术家风范??
白泽经过发懵的阶段后,渐渐冷静下来,他意识到对方没那么容易“夺舍”。她出场的时候可是态度凶狠,现在却一直坐着谈话,似乎不再敢轻举妄动。白泽注意到对方脖子上的红绳,估计跟那条“缚魔绳”有关系。
白泽从没想到自己会牵扯到怪力乱神之中,诚恳道,“我没什么想要的。”那些金钱权势都要有命来享受,他当然不会答应。
“虚伪。”女孩瞟了他一眼,“你们人类想要的最多。”
她缓缓走向白泽,紧盯着他的眼睛,淡淡道,“你不是没有想要的,而是想要更为高级的东西……金钱、权利已经打动不了,这种人最为贪心。”
白泽无言以对。
她的眼眸如冰,话语如刀,“我可以让你回到十年前。”
白泽闻言,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住了,一瞬间闪过无数的画面。黑夜中的马路、车内流淌的音乐、失控的刹车、悬崖前的护栏、巨大的撞击声、红色的血、疼痛……那些记忆深处的旧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
“与其像废人一样活下去,不如是精彩的十年。我可以让你重回十年前的那一天,不过十年期满你的身体就归我了。”她像一个蛊惑人心的恶魔,每句话都正中白泽的要害。
白泽感觉自己的小指在微微颤抖,他竭力平静道,“也就是说我还能活十年?”
“毫无顾忌、正常地活十年,不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