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只有天真如孩子,才会以本真示人。
——摘自司芃日记
2016年一月S市定安村
翌日是周一,咖啡店例行休假的日子。冬日清晨,泛着轻微的凉意。隔壁房间的夜间生意终于做完,好不容易安静下去。被吵了一个晚上的两人,都想好好补个觉。
被子捂高过头顶,没两分钟又拉下来,孙莹莹无比地烦躁:“司芃,我们搬家吧。这女人天天这么叫下去,谁受得了。”
司芃只翻个身子:“快过年了,我想她也该回家了。我们这个时候搬,两个月的押金和和房租都拿不回来。”前几天房东过来,正好把到过年的房租都给收走了。
孙莹莹把被子全都踢开:“要不是双十一我花得太多,这会又要存钱寄回家。我才不稀罕那点押金和房租,我一天都住不下去。”
隔壁新搬来的女人是一名楼凤。做这一行年老色衰得特别快,才刚过三十,行情就不俏了。平时每晚带回来的客人大都两三个,多是二三十分钟就完事。
司芃和孙莹莹下班本来就晚,再在外面吃个烧烤,回来冲个凉,隔壁也就差不多静了。偏偏昨晚生意太好,进进出出的客人有七八波。
孙莹莹听了一个晚上,听得心浮气躁。她朝墙那边对骂,换来更奚落下流的嘲讽和脏话。司芃干脆带上耳机,放了音乐。
连带着孙莹莹也看不爽她,一个枕头飞过来:“装什么清心寡欲。”她起床找衣服穿:“只要一没钱花,我就觉得做什么都倒霉。睡觉能有什么用,我们得出去找找元气。”
她找元气的方式与众不同,不是狂吃一顿,也不是血拼一场。她说:“得去看看那些比我们更倒霉的人。”第一次听到时,司芃没转过弯来,想倒霉大都是意外,可遇而不可求。难不成你孙大小姐想看,上天就让他们从天而降,摔断胳膊截了腿。
孙莹莹斜眼看她:“只要存心去看,哪里都有比我们更倒霉的人。”她带司芃去定安村一间私人开的感统训练中心。那会司芃尚不知道“感统训练”是什么东西,直到看见那里头有近二十个不同程度的脑瘫孩子。
龙哥安排她住进这间出租房时和她说过,孙莹莹有过一个脑瘫的弟弟,带到三岁,父母精疲力尽,送人也没有人要,最后扔掉了。孙莹莹的母亲从此发了疯,一直被锁在家里。刚念完小学的她,只好随着婶婶来S市打工。
因孙莹莹家和龙哥的外婆家有点亲戚关系,还因她出来时年纪太小,一直被安排在龙哥的店里打工。刚开始是在餐厅打杂,后来去了KTV,渐渐大了,长得漂亮性子也不安分。龙哥怕她出事,对不起外婆,只好塞来咖啡店。
好像窥到他人心中的伤疤,司芃手足无措地去扯孙莹莹衣角:“我能做什么?”
孙莹莹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不就在墙角蹲着。”
到了这里的司芃,竟然没有办法装淡定。她有巨大的陌生感,还害怕会撞到摇摇晃晃的孩子,真的乖乖在地垫上坐着,看孙莹莹给他们削水果吃,陪他们做康复训练,愣是坐足了一个小时。后来,她靠在训练中心门外的栏杆边抽烟,等孙莹莹。
再后来,感统训练中心因为交不起房租关门了。孙莹莹又找到离定安村半个小时路程的福利孤儿院。从此以后只要周休日无事,她都要光顾这个倒霉人生活的地方。
司芃实在无聊,也会跟着来。照旧买点苹果橘子带过来,太贵的她们也买不起。
一进福利院的教室,小林老师看见她们,拍手道:“小朋友,回头看看,谁来看你们呢?”
七八个孩子回头,全朝孙莹莹奔过来:“莹莹姐,莹莹姐,你都好久没来了。”
总是孙莹莹比较受欢迎。只一个自闭症的男孩子看见高高瘦瘦的司芃挡在门口,用稚嫩的声音问了句:“你是哥哥还是姐姐?”
司芃穿灰色T恤和黑色铅笔裤,天气冷了,外头套件墨绿色的飞行员夹克,不上班也懒得弄头发,戴了顶棒球帽。
福利院里其他的孩子哄堂大笑。一个更机灵早熟的小女孩跑过来,跳着去摘司芃头上的棒球帽:“小芃姐姐,你蹲下来,蹲下来。”
司芃蹲下,小女孩扯过帽子,回头招呼那个小男孩:“小皓,你看是姐姐还是哥哥?”
叫小皓的男孩子偏着头走过来。他的眼神和其他的孤儿都不一样,没有认生也没有讨好,他不惧怕这个抛弃他的冰冷世界。
他走到司芃跟前,摸了摸她头发,又摸了摸她左耳外侧的一排耳钉:“你是姐姐,你有这个,可是为什么不留长头发。”
自闭症的孩子能说清楚这么多话,让司芃感到意外。小林老师说:“他自闭症其实还好,能听得懂也能交流,就是没什么秩序感。训练训练,去上正常的学校,也没问题的。”
孙莹莹招呼其中一个大孩子帮忙分水果,嘴里小声嘟囔:“挺好的了,为什么这也要扔掉。”
分完水果,便上故事课。虽然家世也挺心酸可怜的,但孙莹莹的个性却和她的衣品一样鲜辣刺激。她能当小林老师的助教,扮演故事里的狐貍和老虎,狮子和大象,逗得孩子们一阵阵地笑。
这笑会让人暂时地忘却,不管是旁观者还是孩子。会让人不自觉地以为,这群孩子和外面的孩子没有什么不一样。还会让人忘掉,在没人关心他们的时候,那样的时候是很多很多的,他们过的是如何孤独的生活。
司芃不常来,因为只要一来,她就会想,这些孩子终其一生,都要和被抛弃的孤独、被残酷对待的命运负隅抵抗。还不如不长大,且就这样开心地笑着。可有时又觉得,他们当中,十之一二的人能活成孙莹莹这样,对幸福生活执迷不悟的样子,也不错了。
也不是没可能。每个人的内心其实都复杂庞大,既有凸显的高峰,也有不为人知的沟壑。你以为了解一个人,以为他浅显,以为他虚荣,都只不过是看到他的某一面罢了。
比如孙莹莹,和司芃在一起总是嚣张跋扈的这面,三年来也未能收敛多少。但和男人在一起又不一样,她的身材和长相都比年龄要成熟,偏风情的那一款,眼波流转就能招来一堆的狂蜂浪蝶。
她说她也就只有这点傲人的资本,能让她半夜做恶梦醒过来,不至于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但是这傲人的资本,自打司芃和她合租以来,一直未见收益。她却总是被各路人马骗,失/身又损财。可就算如此,她依然梦想找个大款,她说:“哪怕是做二奶小三。我这个人没什么道德观念,也不配有什么道德挂念。我做梦都想住进豪华奢侈的大房间,穿一袭真丝睡衣,醒来就软绵绵地躺在天鹅绒铺的大床上。我没办法靠自己挣到足够的钱把一家人都拉来S市,帮我爸治病,帮我妈找医院和看护,还帮我的弟弟妹妹找到好工作。”
可她偏偏又花那么多时间做义工,做这种和钓凯子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她还从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好人。
“你以为我真心愿意来。我要是有人好吃好喝的供着,每日香槟宝马,我压根想不起他们来。我就是觉得太没劲了,想找点存在感,让人觉得我也挺重要,可我能去哪些人那里找存在感?也就是还要我施舍点心意的人。可就这样我也要挑啊,你看敬老院我就不爱去。一群干巴巴臭死了的老头子老妈子有什么好看的?看看这群比自己还倒霉的人,看他们活得也挺开心的,再想想自己,凑合吧,这日子还能过下去。”
再比如说蔡昆,沉默寡言,看上去有点凶,实际上却是咖啡店里最温柔的那个人。他明明可以跟着龙哥去做别的生意,多挣点钱,好买房子,好成家立业,这是他老年痴呆的奶奶在清醒时唯一的愿望。可他还是愿意呆在咖啡店里。
他明知道孙莹莹瞧不起他,又要利用他,还是会陪她去会各种款式的男友,摆平她惹出的各种事端。他还知道帮盛姐的忙,人是不会感激的,还是给她的两个儿子买跆拳道服,一到周末就在店外一处空地,教他们打跆拳道。
还比如盛姐,她在咖啡店里是杂工,什么都该做。可她懒,事情能推就推,还爱顺手拿东西。拿当天没卖掉的水果和蛋糕也就算了,毕竟她有两个小男孩,拿回去还能让他们高兴一会。可她连店里的白糖牛奶,洗手间里的洗手液纸巾都拿。要不是喝不惯苦涩的咖啡,司芃那一柜子的咖啡豆,怕也是不能幸免于难。
孙莹莹抱怨过好多回,甚至还和盛姐当面撕过,司芃只当没听见。因为盛姐离婚后,再也没有回去找前夫要过一分钱。她前夫就在定安村,现在怕也是个千万富翁了。她宁愿带着两个孩子苦兮兮的生活。
一个人的好强和自尊是有限的,用在了这头,那头难免会缺损。
好不容易神游到中午,课上完了,小林老师把孩子们交给另一位保育员,邀两人去食堂吃个便饭。她和孙莹莹家境类似,自然同病相怜,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和司芃就只是客气地打声招呼。
她私下也和孙莹莹说:“你那个室友,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我也觉得,你说哪里不一样?”龙哥当年带司芃来出租屋时,只说让她客气点,别惹着她,并未提及司芃的来历。三四年了,她连个屁都没问出来。
“你看她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很明显,一个茧子都没有。穷人家的孩子出不了一双这样的手。”
“穷人家怎么啦。”孙莹莹伸出手来:“我手也很好看的。”
是很好看。朱红色的指甲衬得十指纤纤,手背白皙柔软。但那就是不一样,小林老师说不上来,只能说:“好看和高级,就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