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黄昏的太阳,我们却把它当成了黎明的曙光。
——雨果《巴黎圣母院》
到山顶时,离日出还早得很,司芃在上山的路上便已经睡了。
熄火,开车门,凌彦齐站在山顶,底下一条快速公路,各种车子呼啸而过。凌晨两点,这些闪烁的车灯不是奔着生存去,就是奔着欲望去。城市之光,也是欲望之火。
司芃醒了,爬出车窗。她白皙的胳膊大腿很快就成为蚊子们的美餐。凌彦齐让她回车上去,她不肯。他只好拿防蚊喷雾,从脖颈一直喷到她的脚趾。
“够了,”司芃闻胳膊,“别喷那么多,一股酒精味。”她斜躺在地上,手背撑着后脑勺,“等会又有人嫌我有味。”
凌彦齐嘻嘻笑,头枕在司芃的腰间里仰望淡月疏星。
有时候两人在外面玩得昏天暗地还不够,深夜里像做贼一样越过客厅,窜上楼梯。声音再轻,也瞒不过小花。它“喵喵”叫两声,司芃过去摸它,朝它“嘘”,两三次后,它的喵声愈加轻柔。
但偶尔还是会被卢奶奶发现。凌彦齐轻轻往上走,司芃重重往下走:“姑婆你还没睡吗?”
“下班回来了?”卢奶奶问她。
“是啊,不好意思又吵到你了。”司芃骗她,说这个月先在酒吧做兼职。虽是夜班,但薪水比在奶茶店里打工要好。
她腿没全好,便想让司芃出去工作,应该是不乐意她和凌彦齐这样厮混。
可那又能怎样?姑婆,我越来越管不住自己了。道声晚安后,司芃也窜上楼,一进主卧,凌彦齐便从背后抱住她。
“你不是说要和姑婆坦白?”
“没坦白,她也愿意让你住下来陪她。”
“那你明天早上打算怎么办,还和在酒店一样,一大早就溜掉?”
凌彦齐将头埋在她的肩窝里:“这样挺好,感觉像偷情。”
司芃耸着肩笑。这日先是玩了攀岩和射击,后又跳了两个小时的舞,还喝了不少酒,她浑身都没劲,情愫也没法来得激烈亢奋,它偶尔也会想变成楼下的小花猫咪。她任他推到床上,任他脱衣,任他揉搓,任他折叠。只能喘着气咬着嘴唇说:“你不是一点点坏。”
“你喜欢就好。”凌彦齐把司芃搂到怀里,完事后她的脸庞涌上来淡淡的绯红色,像是上了妆。有粉晕,更显出肌底的白,像是初下的雪雕成的模样,愈脆弱、愈动人。
他想搂紧她,摁到自己身体里去,又怕这禁锢的决心太强,弄碎了她。
“姑婆很喜欢你。”他的手在她脸颊上轻轻画着圈。
突然冒出这一句,司芃没跟上他的意识。“嗯?”
“我怕我坦白了,她知道你我的关系,会觉得我对你不好。不坦白,就当她不知道这一切。”
“你哪里对我不好。”
“我心里知道。”
就这样瞎玩,也不全是开心,有时候在舞池里扭着扭着就觉得忧伤。再加上夜夜晚归,偶尔还不归,总会吵到卢奶奶。编借口,编到让她以为是在哄昔日的阿婆。五年了,以为走了很远,结果还在原点,还在为男人着迷到如此地步,让她泄气。
懒劲一来,司芃便不想这样夜夜寻欢,白天又晒,更是不愿离开小楼。
凌彦齐更不愿意离开她。
他再无心思应付彭嘉卉。两人保持着一个星期见一次面的频率。吃个饭,随便聊几句最近发生的事,看电影听歌剧打网球等一应正常的交友活动,能免都免。
他自觉,既然把话都说开了,也没必要在两人独处时还保持绅士礼仪。
最亲密的也不过是八月份卢思薇的生日宴上,彭嘉卉挽着他的胳膊,他正式把她介绍给在场的家庭成员,以及商业上的合作伙伴。她在那种场合展现出来的优雅大方,比他要瞩目。所有人都说,卢主席有眼光。潜台词是——谁都知道不是他挑的。
一位平常不怎么来往的表舅语重心长地说:“彦齐啊,这女朋友不是挺好的,模样身材、能力家世,样样不错,还要出去寻欢作乐?要收心了。”
凌彦齐当面只浅笑:“谢谢表舅关心。”心里却说,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收心,好吧。
彭嘉卉的表现真是里里外外的好。凌彦齐说她有心计去捕获外公的心,她也不生气,只说:“彦齐,你误会我了。”又摇头,“算了,相互不了解才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
之后,便再也不提那天的事。但她终于记起她还有个父亲叫彭光辉,说:“彦齐,你要有时间,和我去见见我爸吧。”
她要不提,凌彦齐都以为,这位原曼达董事长是被她活埋了。
那个上午彭嘉卉开车,驶出S市,一直往D市东边的鹿原山开,开到山腰才停下来。凌彦齐下车一看,此处远离尘嚣。
“这儿有家疗养院,我爸在这里静养。”往里头走,看见一栋三层小楼,外墙爬满常青藤。彭嘉卉停下,指了指:“就这儿,进去吧。”
正门入口是一条窄而长的玄关,通过它才到客厅。客厅里有女佣在打扫,听到脚步声:“哟,小姐来了。”
三楼的一间卧房里,凌彦齐见到彭光辉,第一印象还挺意外。几年前他在电视上见过他,儒雅的中年富商模样。此刻穿一身暗灰色的睡袍,半躺在床上看书,骨瘦如柴,两个鼻孔都插着氧气管。床边还立着24小时医疗监护设备。
“爸,我来看你了。”语气冰冷。到了这里的彭嘉卉,终于卸下那副甜美的外貌。她把凌彦齐拉过去,“这是彦齐,我之前电话里和你聊过。”
彭光辉坐直,伸出手和凌彦齐握手:“你好。”
“彭叔叔好。”
“妈妈是卢思薇?为何还姓凌?”
“改名字很麻烦,我不太乐意改。我妈也觉得,不姓卢,做起事来还方便些。”
彭光辉看他身后的彭嘉卉一眼,哼哼笑:“有人倒是很喜欢改名字,身份换来换去的。”
凌彦齐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想你已日薄西山,又惹人嫌弃,彭嘉卉这个名字,自是没有郭嘉卉来得好。
他没什么和彭光辉聊的,彭嘉卉也没什么和父亲聊的。呆不到二十分钟,两人便离去。
凌彦齐想,估计以后都不会见面了。车子在山路上盘旋,他看车窗外,层峦叠嶂,景色是好。只是离市区远了点,万一要医疗救治,一时间也送不下去。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狠心绝情,那都是遗传。
“我们给他配了医疗团队,能保证他日常的看护需求,万一真有紧急状况发生,会有直升机从那边过来。我不可能天天来看他,但是该做的我都会做。”彭嘉卉指了指不远处山谷中的一块平地。
“我承认你说的,我对他们都没什么感情。但我也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恶人。我和你不一样,你是独子,你的妈妈全身心地爱你,你当然不需要用手段去获得。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会像你,而是像我,用点手段,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论是曼达,还是我外婆和我妈留给我的遗产。”
对啊,这样公开地谈论多好,他们之间,不适合披着温情脉脉的面纱。
“那你是早就知道信托设立时的领取条件?”
“知道。我外婆死后没多久,黄宗鸣律师就带了文件过来找我。我的人生轨迹确是按照那些条件一样一样去做的。念书,选个我妈喜欢但却不能从事的专业,创立自己的品牌和事业,努力让他们看到我在一点点地活出不一样来。这样做很过分吗?彦齐,追逐金钱,就这么让你不齿?我倒是想追逐感情,可他们谁给过我感情?”
凌彦齐望向车窗外叹气:“我对你没意见,但也不可能喜欢你。我只是不想再欺骗你,必须说出真实感受。我们对这场婚姻的预期最好能够一致。在这里面,我们都不追逐感情。”
“好啊,合作愉快。”彭嘉卉靠向椅背,脸上的笑容有些耐人寻味。
她和新加坡那边的关系大有进展。收到戒指后,主动打电话过去,说:“请外公来接电话,”郭义谦接了,她迟疑十几秒,一干人都等得心焦了,她才叫了声“外公”。
“对不起。这么多年,我心里也很矛盾。”
听郭柏宥说,老爷子立马就老泪纵横:“你这兔崽子,总算肯回家了。”
有了这句话,一时间,郭家所有人都乐意接纳这位被他们忽视二十多年的亲人。
郭兆旭夫妇来S市出差,行程紧凑,都要抽半天去彭嘉卉的工作室看看。一起陪同的卢思薇,很满意看到甥舅重聚的场景。回来就质问凌彦齐是不是玩昏了头,连正事都忘了做。
“什么正事?”
“求婚。”
“你不是说,她很成熟,知道我是她最匹配的结婚对象。就算不求婚,也一样会嫁的。”
可他还是在之后的一次约会上把戒指送出去,彭嘉卉也笑纳了。卢思薇听闻后,挑挑眉,便和郭兆旭的太太郭贺美娴商量订婚宴的时间地点。初步定在十一月初的狮城。
不找金莲,是因为现在郭家态度明朗。彭嘉卉的大舅母上次陪着丈夫来S市时,亲口对卢思薇说的,嘉卉的婚事,她会当成亲女儿的来办。
等回到新加坡,嘉卉是要改姓的,改姓郭。
姓彭,姓郭,意义完全不一样。凌彦齐的外公是这么说的。众人点头。
意味着嘉卉能够拿到的遗产,不止是她外婆和妈妈留给她的。大鸣她也有份。虽然我们卢家不缺钱也不看重钱,但是结亲还是要讲究门当户对,资源互换,合作共赢。众人点头。
嘉卉能得到郭家的这份认可,也是因为背靠财力雄厚的婆家。众人再点头。
只有卢聿宇,望着对面漫不经心玩手机的凌彦齐,心里别有滋味。
今年刚过三十的卢聿宇,几乎每天都加班,要到晚上十点后才回去。他已结婚,在和凌彦齐差不多的年纪,在家人的安排下,与一位国有银行省级分行行长的女儿结婚。
在这之前,他有一个交往七年的女友,学生时代就坚持下来的感情,七年都得不到家人的支持。
毕业后他一度在外面独立生存,和女友住在一间二十平的小单间里。有次得急性肠炎,半夜里疼得受不了,女友半驮着他出公寓,打车去医院急诊科。
吊点滴时,他躺在女友的大腿上,瞧她累坏了的睡颜,以为自己能这样过一辈子。
只这样过到第三年,他就受不了,回家认输,和家人挑中的女孩子相亲。他的妻子,在和他相亲之前,也有一位交往三年的男友。
男友学历、能力、家世都不如她,自然也得不到家长的同意。所以刚大学毕业,便急着到处相亲。她也答应了,明白只有爸爸手握大权之时,她的人生才有更宽广的选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