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理想和我的栖息地之间,隔着我整整的一生。
——纪德纪德日记
卢思薇脸色苍白:“那也是因为你做错在先。你为了这样一个女人,给你妈下套?”
“我不这么做,我和司芃连这半年都没有。”
“你也知道我不会同意?哼,你了解那个女人的身份背景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把她往小楼里带,你就不怕有一天她会把你害进去?”
卢思薇声嘶力竭。这是一种全新的失望,她以前只认为凌彦齐是懒散、不用心,以为可以培养他的企业经营意识和能力。今天终于看见,他根本不是这块料,他的眼里心里没有“利益”二字。天海交给他,不出五年,就会被里里外外一堆秃鹫,啄食个干净。
“她没害我,她一点都没害我。”凌彦齐望着卢思薇,他不是要说服她,只是陈述事实。司芃这样离开,他没有一点想找卢思薇说理、沟通的想法。为同一件事,母子二人走向完全相反的绝望。
“你想怎样伤害我,我都认了,谁让你是我妈。可是你怎么能伤害司芃?你真觉得我已经麻木了,不会伤心,是不是?觉得我永远都不会爱人,体会不到心爱的人被你侮辱打骂的痛。”
说得完全不是一回事,要怎么才能叫醒他?哪怕是从不气馁的卢思薇,这瞬间的无力感,像是深困在冰封海洋。“你喜欢她什么?一出手就能把人的手砍断?”
“所以你拿这个威胁她?她没做错什么,是那个人该砍。如果我早认识她四五年,会替她上去砍。”
“她不是司芃,她也不是刘星梅。我叫人去查,根本查不到这个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知道的人,估计都和陈龙在牢里呆着。他为什么要给她安排这么一个无懈可击的假身份?而真正的刘星梅是生是死?猜也能猜到。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参与这个黑恶社会团伙的程度有多深。”
“没有多深。要是真犯了事,不至于现在还在外面活得好好的。她想要一个新身份,是因为过去活得太痛苦。”
过去凌彦齐总以为,司芃离家出走,有她个性太过刚强的缘故。亲人的伤害再大,也会有爱意一点点弥补。现在才明白,来自他们的伤害,并不亚于肉身凌迟。连他这么懦弱的人,都想离家出走。
“她知道我要去新加坡和别的女人结婚,可她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她曾说过,身份这种事,是最虚伪,最没必要介意的。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最酷的人。你不教过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喜欢的也是这个人,而不是她的过去。因为喜欢这个人,连带着她的过去,我也喜欢。”
“彦齐!你为什么这么天真!这种话你也信?她还想跟你在一起,是因为你的钱,你的地位。”
是呀,有谁会相信呢?凌彦齐想,无非我们两个都是痴人。
这场谈话没有谈完,就不欢而散。凌彦齐去上班,向主管上司递交辞呈。项目公司的总经理苦笑地看他:“你的辞呈我敢接吗?我和老林说吧。”老林是集团人事总裁。
到十点,张秘打内线电话,让他去卢思薇办公室。
“你辞职想干什么?找那个女人?你知道她在哪儿?”
“不知道。我只是想换一种过法。”
卢思薇的脑袋隐隐作痛,可又不能再朝他发脾气。昨晚凌彦齐缺席宴会后,父亲、大哥,还有阿康,虽然都没开口说她做得过分,但眼神表情已泄露他们的立场。
管培康问她,为何事先不找他商量?他以为,她只是想以司芃逼凌彦齐早点结婚,并没有对人下手的打算。
她回答:“彦齐都已经结婚了,我怎么可能再忍下去?”她连夜坐飞机赶回S市,把这件让她夜不能寐的棘手事情处理掉。
不能假手他人,谁都帮不了她。
“那个和郭柏宥分分合合好几年的歌星嫁人后,郭义谦不也让他四处浪了一年?”卢思薇扶着额头沉思一会,只要那个女人不回来,她愿意对儿子低头一次。
“你去度个假散散心。嘉卉那边我会做工作,让她少打扰你。”
凌彦齐笑着摇头。“我哪儿都不去。你不要想着把小楼拆了。”
“小楼?你和姑姑都怎么回事?那栋楼有什么意义!”卢思薇想起在司芃手机里发现不少司玉秀的照片,“和这个叫司芃的,有什么关系?”
“她当然不是刘星梅。”卢思薇查到,凌彦齐也不意外,但他也不着急,那颗心里面的“在”字是他的定海神针,总有一天,司芃会开口向他诉说。
“她说自己是司玉秀的亲戚?证据呢?就这么一个烂借口,把你和姑姑都套进去了?”出自商人的本能,卢思薇也不信。“你真要为了这个女人,和我一直吵下去?”
“我没有和你吵。我只是想离开。”
“不可以。”
“我不是来求你同意的。妈,我乞求过你。”
声音突然就高了,凌彦齐也被自个突如其来的情绪吓到,他悲怆地笑出声来。
他终于知道很多事情不是靠妥协便能得到解决,只是这代价未免有点大。
“在新加坡,你要我和嘉卉结婚注册时,我说过的——你不能动我的人。你那时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宁筱。”
“为了你,我把她至于何地,你以为我心里没数吗?你要真的怕失去我,就不应该动她。哼哼,在我的世界里,无论哪样事情,只要不符合你的想法,你便能让它寸草不生。”
他想起和司芃在咖啡店门外吹冷风的那天,她介绍自己的名字,冷风中下巴微扬:“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所有事情都是命中注定好的。他总有一天,必须走去那片原野之上。
“这半个月我会把工作都交接好,不管你批不批,我都会辞职。你不用管我去哪儿。你清楚新加坡的法律,所以非要我在郭家注册,结婚三年内我离不了婚。算了。毕竟这些年,我也花了你很多钱。这桩婚姻既是生意,就当还你钱。拆迁协议我已拿回,定安村里除了小楼,你想怎么盖都可以。和景峰的合作开发协议,我明后两天就送到你手上。其余的,我不会再参与。这三年里合作到什么程度,能挣多少钱,得看你手下那群人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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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芃真的只在蔡昆宿舍呆一晚,第二天吃完早餐后便走了。
出门走上两百米,便看见有楼的墙上贴了房屋出租的小广告,很轻易就找到一间十平米的合租房。房价一路飙升,房租也水涨船高,一个月便要一千元。
把行李从蔡昆宿舍搬过来,在全新简陋的床上无眠了一晚,司芃便出去找工。她去过健身房,艾瑞克不停地和她说对不起。
没关系。灵芝区里,谁能和卢思薇硬碰硬呢?她也不碰,她绕着这个女魔王走。
去移动通信的营业厅里一问,开个新的手机号码都得实名。她想了想,没要,找人买了个现成的手机号。
天气转冷,司芃也不想像以往那样靠硬扛过冬,无印良品的店里买了几件男士的浅灰色套头毛衣,穿在T恤外面,软棉轻盈,风口里站着,不再觉得风是贴着前胸后背过的。
人行道等红绿灯时,她眼睛不经意往右后方一扫,又看见那个瘦小的、不怎么起眼的灰衣男子。虽然这几天,她的活动范围不算大,但也不至于三天能碰上五回。
司芃心叹,卢思薇,你也是黑社会起的家吧,竟然还派人跟踪我。这种一切都在人掌控中的感觉真不好受,难为凌彦齐能忍二十七年。
想要甩掉人,只能离开这里。
她把背包打开看,证件、手机、钱包、日记本,和那张百万支票都在。还有今早刚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羊绒围巾。司芃摸一把,质地柔软得像是那个人在耳边悄悄说情话。天气再冷一点,她就能围上了。
东西都在。很好,和人约好的面试不去了,连宿舍都没必要再回去一趟。
这一年她搬家真是越搬越清爽,搬到孑然一身。
过马路,随意登上一辆公交车,灰衣男子跟上来,站在车门处拉着吊环。司芃望着他笑,还朝他耸肩。
男子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敲几个字后再把手机塞回兜里,靠着栏杆,背对司芃。
哦,业务不做了?肯定还有别人。跟了陈龙四年,司芃也是见识过一些东西的。坐几站路便到定安村,下车后她直接开跑测试。灰衣男子有点吃惊,脚下步伐加快。
司芃回头扫视,左后方的出租车里窜出一个男人,朝她身后奔来,看来是第二个。跑到路口,她一拐弯便跑入永宁街。她不知道凌彦齐已回来,但她知道,越靠近小楼,对跟踪者的心理施压越强。果然,第三个人也奔过天桥。
她穿过定安村,到达另一边的公交车站。在村子里追她跑的人,最多时有三个,两个跟丢了,最后加入的那个人,体力不错,或走或跑,一直咬着她不放。
前方有一辆即将出站的公交车,车门关的那一瞬间,司芃身手矫健地挤进去。跟踪的男人直接冲到马路中央,拦住一辆出租车。
早上班的高峰,这辆公交车上满是人。司芃靠着车门喘气,心道得想办法赶紧甩掉这个,否则他能拉来更多的人,没完没了。
公交车开往市内。所有进入市内的公交车,因为不走高速,都必须经过一个停用的边检站。车辆在此汇集,常年壅塞异常。为寻求解决之道,边检站被拆后,建了庞大的公交车站,公交车在此必须与其他车辆分流,进站出站,还可以从站内掉头行驶,而社会车辆在进入直行通道后,一千米以内都没有回头的路。
司芃站在车门口,看着身后那辆出租车被迫驶入其他车辆道路,越来越远。她用力敲打公交车门:“师傅,快开车门,我肚子疼。”
“都还没进站,等等。”
“都堵成这样了,哪还能等到进站。你先放我下去。”司芃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着车门。其他要去上班的人,也等得心焦:“师傅,快开门,她不行啦。”
师傅无奈,按下开门按钮。司芃箭一般地冲下去,冲上天桥的上行扶梯,拨开拥挤的人群。相隔四个车道的出租车此刻也开了门,那人冲出来。
司芃朝前方大声地喊:“借过,借过。”时间就是生命,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天桥,搭乘扶梯下去时,眼见跟踪者已在那一侧的上行扶梯,直接从半空跳下去,手利落地撑到地上。
真赞,好久没练,技艺还没丢。
正好有一辆非法摩的停在路边,司芃直接跨上后座。“师傅,给你三十块,开去灵芝区长途汽车站,要快,不然我赶不上车。”
摩的绝尘而去。那个男子在天桥上拍栏杆,气急败坏。关口堵得这么厉害,有援兵一时也赶不过来。
司芃伸了伸长腿,把包反背到胸前。哼,拿对付凌彦齐的招数来对付我,还嫩了点。
到了灵芝区长途汽车站,司芃还没想好去哪儿。那些地名都不在省内,太远了,她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北方。她怕走得太远,喜欢上这种散漫悲观的生活,真把凌彦齐给忘了。
站外就是公交车站,这儿已靠近D市郊区,公交车中一大半都是私企运营的城际往返巴士。司芃心道,那就去D市吧,等避过这阵子,她还能想回来就回来。
车上有人售票,问她:“去哪儿?”
司芃一愣,下意识回答:“黄田。”说完,只觉一股气流无端猛烈地侵入鼻腔。她赶紧捂着口鼻咳嗽两声。售票员说:“黄田八块。”
“要坐几个站?”司芃把钱递过去。
售票员利落地撕票,找零:“二十来个,到了叫你。”
司芃把包抱在怀里,看车窗外的景色。
S市与D市的郊区,其实没什么明显区别。视线想放远一点,就被山林阻挡。
山林与公路之间,看到二三十层高的簇新楼宇,便是要价几百万的商品房。四五层楼,没有阳台和防护栏,只见一个个正方形的窗口,便是厂房。还有些七八层的楼,一看就拥挤脏乱,便是像她这样的打工者群聚的地方。
很容易区分的。属于市政的路都修得宽敞平整,属于市政的路边绿化,都有迎风招展的美意。只有那些毫无美德的在城市的血脉和器官缝隙里求生存的蝼蚁之家,会理所应当地成为规划者心目中的顽疾和毒瘤。
卢思薇看她的眼神,好像她也是毒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