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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城中央 正文 第098章

所属书籍: 困在城中央

    捐款麦子

    为了自己,我必须饶恕你。一个人,不能永远在胸中养着一条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灵魂的园子里栽种荆棘。

    ——王尔德自深深处

    湖边的风吹一路过来,遇到岸边的树,呼呼声歇,树叶间摩挲不止。凯文仰头朝天,两只手都捂着眼睛,松开后,司芃已经离去。

    若不是不敢正视这个现实,不敢正视他心中那位温柔又自卑的女孩,已变成另一个面目可憎的人,他何至于颓废荒唐到这个地步?

    司芃出了庄园,路边一家快餐店里吃午饭。从包里掏钱结账时看到那个白色信封。

    有钱她也犯愁。现金支票的期限只有十日,很快就到期。她唯一的银行卡在麦子那里,想要收下这笔钱,就必须重新办一张卡,办卡得要身份证,得留手机号码。而她现在不想留下任何行踪、和资料。

    要不,转到卢奶奶那张卡里?可她没人身份证。

    干脆不要了,让它过期?不行,被人打这么一巴掌,一百万她都觉得亏了。

    要不,捐了吧。反正不能让卢思薇这一百万在她手上打个转,又收回去。

    司芃坐公交车去D市儿童医院,那是她妈还在世时经常去的地方,尤其是曼达上市她不再管公司事务之后。

    那儿收治的大多是打工者的孩子,不管得什么病,只要单次花费超过两万,就会有家长弃疗。而更多的家长在花光积蓄或向周围亲朋借遍后,也会不得已做出将孩子带离医院的举动。因为能力和见识的不足,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向各类公益组织求助。

    她妈也做慈善,从来不是捐钱了事。在了解到国内申请救助的手续严苛而繁琐后,她直接和一家有官方背景的儿童慈善基金合作,在这家医院以曼达的名义设立大病专项基金。

    那些家庭拮据的病儿家属,都可以在医生和护士的帮助下直接填写救助申请。

    只不过,金钱总是有限的,不能囊括这些病儿的所有医疗花费,尤其是运营一段时间后,会有很多病患和家属慕名而来。

    她妈在医院的管理楼里也有一间办公室,专门用来审核这些资料、面试家长,询问主治医生病儿病情和治疗方案。

    有时候她也带司芃去,大概想要这位花钱如流水的大小姐看看人间疾苦。

    司芃只翘腿坐沙发里玩游戏,见妈妈看资料时还在揉太阳穴,撇了嘴说:“哪有人像你这样,做好事都做得心累,直接捐给医院,让他们自己去弄,不就完了?”

    “他们会造假。”

    “医院?”司芃首先想到的是,医院会给那些根本不需要救助的对象开绿色通道。

    “不止。”她妈晃晃手里的申请表格,“他们也会造假。”

    “靠。”司芃指着已关上的门,“就刚刚那对夫妻?特意穿那么破来骗钱?”

    “骗钱算不上。”她妈擡头冲她笑,“就是一两万块钱,对他们很重要,舍不得自己出。”

    “要是我们不给呢?耽误孩子病情怎么办?难道这一两万块,比孩子的命还重要?”

    “也许。”她妈无奈地说,“看多了心会变硬,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钱给拨下去。毕竟不是搞慈善的专业人士。”

    “那你找专业人士来帮你管理,不就好了?”

    “国内找,我没那么信任别人。要不,小花,你去念个NGO的专业如何?”

    “你还想要我管?不怕我把钱全给花了?”

    “左右是花光,被亲女儿乱花,比被别人乱花,心里要舒服点。”

    到了医院,还是那间办公室。“中华xxxx慈善救助基金会”的牌子还在,“曼达慈善”已撤下。推门进去,里面有三位中年女性。两位在对账目,一位靠窗敲键盘。地上横七竖八堆摆满袋子和纸张。与和她妈在时的整洁干净,宛若两个世界。

    她们都转了脑袋过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司芃。

    司芃问:“曼达和你们合作的那个儿童大病救治基金,……”

    话还没说完,就被靠窗那位大婶抢答:“早就没了。”

    “为什么没了?”司芃不解。

    二零零六年秋曼达上市,她父母高调捐出一个亿。来年出于避税的需求和社会责任感的建立,从税前收入里再拨出五千万给这个专项基金,后来形成惯例,每年都有钱进来。她妈病后,无力主持这个项目的运营,只能把权力交回给挂牌基金会。

    “你来申请救助的?填资料吧。不过告诉你,现在是年底,没什么希望。”靠窗大婶指使一位同事给司芃拿表格。

    “你告诉我,为什么曼达的基金没了?”

    “花完了呀。二零一二年曼达就没再跟我们合作,只能吃之前存下来的老本,这么多申请的,你看看,”大婶指了指围着她的资料,“你说能用多久?”口气很不耐烦。

    “那你们现在没有资金,怎么还接这么多申请?”

    穷苦人家四处奔波,到处打听有谁能帮帮他们。拿到这张单填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们不愿放弃的希望所在。当年她妈是这么和她说的。

    可在这间办公室里,全都沦为废纸。

    大婶和同事相互一望,觉得这个人的问题真逗,来要钱的人还担心他们没钱:“申请是要审核的,总不能他们提交上来,我们就给发钱。满足救助条件,我们才能往上级部门报。”

    “那这些,”司芃指着地上,“他们都不够你们的条件?”

    “还没来得及看。”大婶含糊其辞:“你谁呀,不是来拿单的就走。”

    司芃从门后拎过一个袋子,翻出里面的资料看。大婶想过来阻止她,她把卢思薇给的现金支票气势汹汹地往柜台上一摆。

    人反应过来,一张笑脸相迎:“你是来捐赠的,早说嘛,都误会了。小王,快去泡茶。”

    “不用了。”

    司芃翻得很快,她也没法像她妈一样细细看,凭直觉就做了判断:“这个白血病的,这个地中海贫血的,还有这个,这个,……”她连续挑出四份资料,“我是定向捐赠,懂吧,这四个孩子。拿捐赠协议出来给我填。”

    大婶看她一眼,还挺懂的嘛,知道定向捐赠要签协议。协议还没递到手里,大婶已经说了:“既然是定向捐赠,自然要有人工成本支出,我们要收管理费的。”

    “比例多少?”

    “5%。”

    “哼。”司芃填完后,把支票往她眼前一放:“看到了吧,卢思薇女士,不至于没听说过吧。这笔资金的支出明细和救助对象的情况,必须发给卢思薇的秘书做对接,明白不?”

    5%?司芃冷笑,不给你们找点事做,当得起她五万块的管理费么?

    离儿童医院两条街,有一栋深蓝色玻璃幕墙的二十层大厦,便是曼达的总部办公楼。

    司芃站在街角仰望。这两天她在网上翻过新闻,知道曼达现在在金莲的主持下,业绩连续下滑。有行业专家分析,如果情势不能得到控制,不出两年,曼达就得让出二十多年奋斗得来的行业第一宝座。

    她已渐渐想明白,彭光辉的最爱,既不是她和妈妈,也不是陈洁和金莲,而是曼达。他有了她妈,他不感到满足,因为无数的人在背后哂笑——那个想吃天鹅肉的小子。

    有了曼达,他才在这个社会上真正立足。他变成一个极度渴望成功的男人。他在办公室里和人谈论市场部署,他去参加财经节目接受人的采访,眼神都是熠熠生辉的。

    如果他还没死,他看不到今天的情形吗?董事局那么多人反对金莲,说她任人唯亲、独揽大权,他都视若罔闻吗?

    这一天早上,金莲正在D市城区一家老牌酒楼喝茶,和太太们聊到董事和股东对她的发难。

    “说我独揽大权?我要独揽大权,哪还有他们到处瞎嚷嚷的份?你们看,天海的卢思薇,那才是独揽大权,她底下哪个高管总裁,敢开口说个不同意见?我啊,就是以前脾气太好,让他们在公司横行惯了。”

    嫁给彭光辉后,她也混进D市上层社会的交际圈。太太们并没有因为她是外室转正而有奚落,相反她们觉得这位比以前的郭太太好相处。那位仗着自己家世好、名牌大学毕业、华裔身份,骄傲得不像话,连凑个牌搭子,打会麻将都不乐意。

    你说人要是没那么傲气,也不至于被气死啊。

    “也亏了是你,才这么好说话。要是我啊,撂挑子不干了。公司里麻烦成这样,还有老彭那个女儿,那脾气哟,以前可是出了名的。”一个太太说。

    “现在好多啦。没了妈妈,爸爸身体又这样,懂事很多,不然也不会这么年轻就回去结婚。曼达现在缺资金嘛。我又只有这么大能耐。”

    “回新加坡是去结婚?我们这些阿姨也就算了,怎么没邀请你去,郭家了不起啊,狗眼看人低。”

    金莲摆手:“算了,算了。”

    她前两天已收到嘉卉发的婚礼视频,来来回回地看好几遍。这么浪漫的海岛,这么奢华的婚礼,且是亲生女儿的婚礼,她却不能去参加。一想还是有怨气的,但人前一点表示也没有。“不要我去就不去了,反正我还要在家照顾老彭。”

    和太太们喝完早茶,金莲才去上班。办公室里听见门外一阵嘈杂,似乎有人在吵闹,很快就歇了。她打内线给秘书:“外面怎么回事?”

    秘书说:“有一位女士没有预约,非要求见您,前台没有答应,她就闯进来了。保安已经把她赶走了。”

    “前台离我办公间起码三百米远,人怎么走到这里才发现?交代下去,加强大楼的物业管理。什么人都能闯进来,过不过分?”

    在这栋楼里,金莲没必要接着保持和颜悦色。秘书也不想担这个责任,直接打电话让行政部的相关负责人,去和金莲解释刚刚的纷乱。

    曼达这几年的风气就是如此。业绩和利润连年下降,管理层想的不是如何拓展渠道,做强销售,而是一个劲地降低成本。

    在金莲眼里,没有什么比裁员更好使。基层岗位上工作十年以上的老员工,几乎全被裁了。然后是八年员工,五年员工。遇到工会的阻力,派代表来和公司谈判。金莲直接说这些人都是郭兰因的余党,拿高薪不干活,还不如人才市场上四五千块的应届生。

    一个代董事长兼总经理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公司里人心惶惶。

    只要工作不是管辖范围内的,传个话都嫌累。

    金莲把行政经理和大楼保安队长都训了一通,立够威了才把人放走。下午再和企宣部门开会,让他们一定要把下周的新闻发布会安排妥当。郭嘉卉从新加坡回来后,将担任公司副总裁,主管产品设计和市场营销。

    忙完这些后,她再回办公室,办公桌上还有堆积如山的各种报告。

    她主事的这两年,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把以前分散在各部门的审核权重新收回来,诸如给各位部门经理五万以内自由审核报销的额度,缩到两万。

    既然清楚她事必躬亲的性子,下属也乐意事事都来请教,一来恭维她,二来少承担做错事的责任。她很忙,经常审批文件审批到深夜;也很疑惑,公司各个层面的参与,她都广泛而深入,为何业绩就是没有起色。

    这日金莲照例忙到晚上十点,方才下楼去到地下车库。开车门时,耳边传来清晰的“叮叮”声。她的手一滞,好久没听到这种声音。又刹那间想起来,那是前夫陈北阴着一张脸庞,手指拨弄打火机盖,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她转头去看,果然黑暗里有一小撮的火苗亮起,有人在点烟。

    她的心一沉,想起早上的那个闯入者:“是谁?”

    “金董事长真是贵人事多。现在要见你一面,这么难吗?”

    黑暗中传来的女声低沉暗哑,还有点熟悉。但金莲一时想不起是往日的哪位,稳住心神,再次沉声喝道:“你是谁?站出来。”

    烟火一点点靠近,身影也越来越清楚,是个身形消瘦、中等个子的女人。那女人戴着黑色的渔夫帽和口罩,穿半新不旧的深灰色法兰绒外套,一种廉价的能在夜市上买来的衣服。黑色的长裤子有灰尘的印子,应该是早上被保安赶出来后没有离开,一直蹲守在车库。

    金莲心中狂骂大楼的保安,一群饭桶。眼前的这个女人不管她认不认识,显而易见混得很不好,显而易见是来路不正。她太明白这种被生活堵得毫无出路的人蹲守在黑暗里的决心。

    女人缓缓摘下头上的帽子和口罩,盯着这位脸色越来越铁青的贵妇。嘴角勾起。黑夜里每个字都异常的清晰稳定:“金姐,好久不见,龙哥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金莲终于想起来了,眼前的人是麦子。她没有化妆,还苍老许多,那份风尘里打滚的冶艳已无影无踪,难怪认不出。

    “陈龙?”金莲稍安心神,“他不是被抓了,一直没放吗?”

    “所以要来找金姐帮忙,把他弄出来。”

    “他犯的事,谁能弄他出来?”金莲轻笑,“麦子,你找错人了。我只是个安分守己的商人。”

    “安分守己?金姐,你们做商人的脸皮,怎么比我们黑社会都厚?龙哥说,这二十年来他做过不少生意,放高利贷、拉皮条、开赌场,地下钱庄,哪样挣钱就做哪样,但是来找他做杀人越货这桩生意的,只有你金姐。”

    “哼,他说我杀人越货,我就是了?谁信,证据呢?”

    “你的女儿到底活没活着,你心里没数吗?”

    黑暗中两个人对峙几分钟,金莲开口打破沉默:“上车。”

    麦子走过来,开副驾驶位的车门。金莲头一扭:“坐后面去,出口有监控,不要被人看到。”很快,她就恢复了镇静。她的女儿刚刚踏入那个家门,完成大婚。她不允许有任何人来破坏这种即将到达的美好。

    郭嘉卉从机场回来,独自参加一场不见新郎官的派对。饶是她定力好,卢家人也比往日殷勤,众人眼神里的那种惊诧、不解、奚落、躲避,仍让她难堪。

    她还不能生气,因为生气有损她的风范。

    当晚她睡在凌彦齐的顶层公寓里,一整晚都是冷冰冰的。半夜起床开了灯,一间房一间房地逛过去。哪里都整洁,哪里都干净,只是很久没有住过人。

    和凌彦齐结婚前,她已做好独守空房的准备,但是没想过这滋味太瘆人。她看镜子里的自己,卸下妆容后也不难看,一张鹅蛋脸,白净之余,还多了点楚楚动人的味道。

    这地方还太空旷。她窝在冰凉的沙发里,翻看手机里的婚礼照片。她的笑容明媚灿烂,身边的凌彦齐也是清新俊逸。任谁看了都会说,一对璧人。

    人人羡慕的:事业,财富,地位,婚姻,她都有了。谋划了五年的事情终于成功,她心中没有丁点想要放肆大笑的喜悦。

    她只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走到这一步?

    两人结婚注册那天,凌彦齐还没到时,郭义谦和她聊,说对这桩婚事很满意,满意的不是凌彦齐的家世,而是凌彦齐的人品。

    她轻轻地点头:“嗯,他是个很绅士的人。”都已经在巴德申山的别墅住了两天,他连她胳膊都没碰过,一如五月份的生日派对。

    “有些绅士是表面功夫。以后他可能会花心,你要做好准备,别像你的妈妈那样受不住。但他不会伤人。等婚后有了孩子,他会收心,”郭义谦拍着她的手,“爷爷祝愿你们能一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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