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出关
积雪化尽,路面晒干,客商们纷纷支摊子摆架子晒货,隋玉也是其中一员,不过她晒货是在院子里。
年前下雪时,金贵的绸缎和丝帛用骆驼皮盖着,二十匹粗布没有盖全,有两三匹落雪浸湿了,回来后放进仓房虽说是摊开风干了,但有股潮气。开春出了太阳,隋玉就带人将布扯开搭在架子上晾晒。
小崽在垂落的布之间晃,他扯着布往身上裹,不时掩耳盗铃般地喊:“娘,你猜我在哪儿。”
这时隋玉手上有再多的事,都会毫不犹豫地放下,她去抓裹成蚕蛹的小孩。
小崽嘻笑几声,又换匹布继续藏。
“娘,你来抓我。”
“架子要倒了,快过来,我给你做了新衣裳。”隋玉咬断生丝。
小崽颠颠跑过去,隋玉拿着帛布做的夏衫在他身上比量,袖子比他的胳膊长一寸,今年夏天穿的时候卷一下,明年夏天估计长短正合适。
“好滑。”小崽捧着夏衫在脸上蹭。
隋玉摸摸他的脸蛋,从筐里拿出一块儿帛布锁边,她不会绣花,只能给他做素面的肚兜。
小崽趴她腿上看。
“这是给你的,天热了,你晚上睡觉穿。”隋玉说。
小崽连连点头,他往下滑,一屁股坐在他娘的脚上。
隋玉踮脚,用脚尖戳他屁股,他乐得咯咯笑。
“去找大壮玩,出去跑跑。”隋玉说。
小崽摇头,他双手垫着下巴,目光跟着穿梭的针线动。
隋玉索性不再理他,她埋头专心做针线,帛布易抽丝,四个边都要用生丝严丝合缝地缝一圈,偏偏她的针线功夫生疏已久,每一针都要盯得紧紧的,不敢走神。
“小崽,快出来玩。”阿水跑来喊。
隋玉擡头,说:“去跟你阿水姑姑玩。”
小崽不肯,他朝阿水摆手,示意她走。
阿水走进来,她站隋玉旁边看着,“嫂嫂,这肚兜是给谁的?”
“给小崽的。”
“男娃娃也穿肚兜?”
“是呀,护着肚子不着凉。”
阿水摸摸小崽的头,突然问:“嫂嫂,今年你还走吗?”
隋玉下意识看小崽,他面带茫然地望过来。
“阿水,你出去玩吧。”隋玉说。
阿水“噢”一声,她看看小崽,跑了。
隋玉低头继续做针线活。
“娘?”
“嗯?”
小崽喊一声,但又不吭声了。
隋玉瞄他一眼,目光又回到素白的肚兜上。
小崽低头用手指在地上抠土,抠抠掐掐,接着脱了鞋子,他用鞋底在地上乱划,划出一道道印子。
墙外传来骆驼的蹄声时,一个肚兜做好了,隋玉咬断生丝,她用脚踢踢小崽,说:“你爹回来了。”
小崽回头看一眼,又无精打采地垂下头。
“这是怎么了?挨训了?”赵西平大步走进来。
“给他穿上鞋,我们出去转转。”隋玉说。
“怎么把鞋脱了?脚不冷?”赵西平抱起儿子,一手拿鞋给他套上,趁着隋玉提针线筐进屋了,他悄悄问:“惹你娘不高兴挨训了?”
“才没有。”小崽稚声稚气嚷嚷,看见隋玉出来,他噘了噘嘴。
隋玉笑了,她背着手往出走。
赵西平嫌小崽腿短走得慢,他一把扛起孩子,大步去追隋玉。
隋玉迈开步子跑,赵西平扛着孩子跟在后面追,一家三口朝着北边的荒野地越跑越远。
散在荒野上啃草的骆驼纷纷擡头望着,人走了,它们继续在地上啃食草根。
草垛上的大黑狗汪汪几声,它立着耳朵摇起尾巴,站在高处盯着荒野上的人。
在荒野上转个圈,隋玉跟赵西平嘀咕几句,二人牵着小崽去自家的庄稼地,走近了发现花妞和大壮在地里挖蚯蚓和腐烂的豆子。
这片地在隋良名下,去年种的是黄豆、胡豆和芋头,收割黄豆时难免会掉落不少豆粒,来不及捡走,下雪后就埋进了泥土里。
“明年小崽三岁了,他也能领二十亩地。”隋玉开口。
赵西平“嗯”一声,“等他满三岁了,我就去给他办户籍。”
孩子小时候夭折的多,过了三岁才算立住根脚,不满三岁,官府不给办户籍,也不给分田地。
绕过大壮和花妞,隋玉和赵西平带着小崽去另一块地,地里有寻食的麻雀,不时叽喳几声。
小崽忘了之前是在为什么事难受,他下地去赶麻雀,隋玉和赵西平坐在地垄上看着他。
日头升到头顶,晌午了,花妞提起装蚯蚓的破罐子,她往另一边看看,拉着大壮走了。
“要等小崽。”大壮回头看。
“不用等,小崽有爹娘,他不会丢的。”花妞拽走这个呆子。
小崽看见花妞和大壮走了,他望望爹娘,不追麻雀了,走过去说:“娘,回去。”
“你饿了?”隋玉问。
“想不想吃鸟肉?”赵西平问。
小崽眼睛放光,他扭头盯着又落在地里的麻雀。
“想吃比麻雀更大的鸟吗?”隋玉牵住小崽的手,她将孩子揽进怀里,指着西北边的天空说:“在沙漠里有种鸟,它们能飞得很高很高,鸟喙比你的脚趾长,爪子比你的手指长,翅膀比鸡翅膀还大,娘去给你逮回来。”
小崽点头。
“那你跟你爹在家,咱家有好多地,你帮你爹种麦子,等麦子收割了,娘回来炖鸟肉蒸大馒头。”隋玉又说。
小崽面露茫然,过了几瞬,他似乎咂摸出意思了,他赶忙摇头,急切地说:“崽崽不吃鸟。”
隋玉吁口气,她看向赵西平。
赵西平也没法子。
没办法,隋玉选择直说:“小崽,娘要出门赚钱,我跟客舍住的伯伯叔叔们一起出关赚钱,你跟你爹在家等我回来。”
小崽望着她,一声不吭。
隋玉怀疑他没听懂,不由想着算了,不说了,等她走的时候,他大概就明白了。
赵西平戳小崽一下,这臭小子不耐烦地甩胳膊,他惊讶地“嚯”一声,跟隋玉对视一眼,还挺有脾气啊。
“回去吃饭了。”赵西平起身,他伸手拉隋玉,毫不避讳地问:“打算什么时候走?”
“陈当家和孙当家约着十天后出城,这两个商队的人相对来说和善正派许多,我打算到时候跟他们一起走。”隋玉回答,“不过还没有跟宋姐姐商量,我明天去她家一趟,看她还去不去。”
“她也要出关走商?”赵西平惊讶,想到黄安成的性子,他耸肩说:“估计很难。”
说完想到宋家的家仆,赵西平突然起意:“我明天去打听一二,若是那两口子吵架了,我去劝劝黄安成。”
小崽突然“嗷”一嗓子,他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弹腿,还不能撒气,他直接躺下,在松软的庄稼地里打滚。
隋玉跟赵西平不说话了,夫妻俩默契地挪到地垄上,沉默地盯着打滚的孩子。
赵小崽越滚越远,滚得晕头转向,一睁眼看不见爹娘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转个圈发现不为所动的爹娘在望天。
哭嚎声停了一瞬,紧跟着是更高亢的哭声。
隋玉走过去,给他个台阶下,她将滚远的孩子牵回来。
“你说话,别哭,你不说我们不知道你什么意思。”赵西平伸手掸掉他头上的土渣草屑。
小崽抱住隋玉的腿,将眼泪鼻涕都抹她身上,哭咧咧道:“不要娘走。”
“等麦子黄了,我就回来了。”隋玉抱起他,边走边说:“都是大孩子了,怎么还哭?可丑了。”
小崽的哭声小了点。
“你看这些鸟,它们白天是不是出来找食吃,天黑了才回巢,它们的小崽在鸟窝里等它们捉虫回去。我也是一样,天暖和了,我就要离家去赚钱,小崽你就在家等着,等麦子黄了,娘就带着数不尽的钱回来了。”
“崽崽不吃肉肉了。”小崽哭兮兮的。
“要吃肉肉,多吃肉才能长大,等你长到舅舅那么高了,换你出去赚钱,娘在家等你。”隋玉软声诱哄。
小崽听进去了,他抹去眼泪,哼唧道:“我跟娘一起。”
“行,等你长大了,娘带你一起去赚钱,舅舅也去,留你爹一个人在家看家。”
“爹爹也去。”
“你问你爹去不去。”
小崽擡头,鼻涕淌下来了,赵西平跟在后面给他抹掉,说:“真邋遢。”
“爹,你也去。”
“我不去,我留在家喝酒吃肉,你们赚钱养我。”赵西平跟他唱反调。
小崽噘嘴,赵西平伸手捏住小猪嘴,说:“赵明光,你现在可真丑。”
小崽又想哭了。
隋玉抱不动了,她把孩子递给赵西平,甩着胳膊说:“等我回来,小崽又要长高好多。”
“估计牙要长齐了,能啃大骨头了。”赵西平接话。
“那我射匹狼回来,再逮只羊,狼吃羊,人吃狼,小崽吃狼和羊。”
几经打岔,小崽不哭了,似乎也接受了,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裳,吃饱肚子兜个圈,睡个午觉,醒来又乐呵呵的。
隋玉隔天去找宋娴,见她气色不好,她关切道:“可是生病了?”
“不是,没过几天快活日子,等出关了,我的气色就好了。”宋娴不隐瞒家里的糟心事,但也没拉着隋玉评是非对错。
“我们什么时候走?”宋娴问。
“十天、不,九天后,二月十六,早点走,早点回,免得回来的时候又遇风雪天。”隋玉说。
“行,时间够了,我准备准备,十六的清早在城门外等你。”宋娴说。
“我还想从你这里租四十头骆驼,我的骆驼驮货,租的骆驼驮人驮粮草。”隋玉笑笑,说:“说句丧气的话,万一遇到危险了,我们能丢了货骑着骆驼逃跑。”
宋娴没意见,她带人去沙漠里选骆驼。
……
二月十六,商队整装待发,隋玉带着仆从吃饱肚子,她喊站在檐下的孩子:“小崽,我要走了,你去不去送我。”
小崽哭丧着脸,赵西平过去抱起他,问:“有没有东西送给你娘?”
小崽抹把眼泪,他回仓房拿胡笛,出门跟着赵西平骑着骆驼离开客舍。
“别哭噢,你哭了,你娘也要哭。”赵西平给他擦干眼泪,说:“你在家还有我和你舅舅陪着,还有牛爷爷和阿水,还有你姑姑和姑父,你娘出关了只有她一个人,哭了没人哄,多可怜。”
小崽勉强压住悲伤。
到了西城门,黄安成已经在当值了,宋娴带着二十个家仆和四十头骆驼在城门外。
“别送出城了。”隋玉骑着骆驼靠近赵西平,她冲小崽笑,问:“要不要娘亲亲?”
小崽探出身,被抱住的时候他压着声抽噎一声。
“崽崽在家等娘。”隋玉亲亲他的额头,说:“要乖乖的啊。”
“好。”小崽把胡笛递给她,他腾出手扯住眼皮,不让眼睛流眼泪。
隋玉又想哭又想笑,她把孩子递给赵西平,说:“我走了啊。”
“我们等你回来。”赵西平有点心慌,跟着说:“我送你出玉门关吧。”
隋玉摆手,送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不再多说,隋玉驱着骆驼掉头往城门走。
“娘——”小崽带着哭腔大喊一声。
隋玉回头给他拜拜,小崽没憋住,“哇”的一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