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
等人一走,大家安慰清音几句,也就散了。
秦振华一直站在人群中,跟刘副厂长握手,做了个自我介绍,清音这才知道他是区医院影像科主任。
可,自己跟这位秦主任,也是素不相识啊,他为什么会帮自己?
剩下的都是明白人,那份所谓的实习证明其实是后期补的,只是这种实习证明因为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所以后期补一下不算什么事,但能盖到区医院院办的章子,这就不是一般人。
“秦主任,谢谢您。”清音走过去,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你是一名好医生,你对你的病人全力以赴,你的病人才会帮你。”
清音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这才发现白雪梅一直站在人群之外。
她恢复得很好,但还稍微有点营养不良,两颊瘦削,身形瘦弱,脸上担忧之余,还有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今天正开着会,她跑到医院去找我,我还奇怪呢,你这病人可真是,当着那么多人面让我帮帮你,我都懵了。”
他说得平淡,清音却眼眶发酸,很难想象她花了多大力气请动秦振华。
她从不觉得自己会治病是多了不起,多么值得别人感谢的事,长时间的浸淫临床,让她觉得这不过是一份普通的工作,跟做文员,做老师,做清洁工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可白家三口却让她深深感受到,这份职业带来的光荣感。
自从治好白雪梅后,一家三口总是给她送吃送喝,可她都从来不收。一是自己的职业操守不允许做这种事,二是白家已然穷困到住院都住不起的程度,她没办法收他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东西。
张姐李姐曾说她有点不近人情,其实在一个厂里,大家都是熟人,偶尔收点小东小西没什么,这是龙国人生存之道。
可清音总是一笑置之,按照后世的医患关系,她以为治好了白雪梅,她跟白雪梅之间的接触就结束了,她奔赴她的新人生,她继续治疗下一个,她们顶多在路上遇见的时候,点个头打声招呼……
清音走过去,直接一把拥抱住她,“谢谢你,雪梅。”
白雪梅浑身颤抖,难以置信,受宠若惊。
“小清医生可是咱们影像科大名人,你还记得李修能吗,就是那个肝血管瘤的小伙子,还有这次的白雪梅,你的诊断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清音点点头,“我也就是运气好,纯属偶然。”
她不是谦虚,而是真的,“把脉是能把出气血瘀滞,但气血瘀滞导致的病理产物堆积也分很多种,到底是囊肿还是血管瘤,又或者是肿瘤,这是根据病史推断的。”
至于异物的大小,则是结合病史、其它伴随症状、体表触诊,以及爷爷上辈子的经验,需要将很多条信息在脑海里进行分析推理,才能初步得出结论,而准确性自然也不敢保证。
李修能和白雪梅,单纯是病史不复杂,又刚好身体年轻,没有其它毛病。
秦振华听了她条理清晰的解释,点头。
嗯,不错,不卑不亢,不过分夸大中医功效,还把他个外行都听懂了。
其实,这段时间他也想过亲自来拜访一下这位“小神医”,但鉴于以前跟部分中医从业者接触过的不太好的体验,他也怕这个小姑娘是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之流,万一自己来了她给乱七八糟的扯一堆,把中医夸得神乎其神,西医贬得一文不值,这不是自找没趣嘛?
他好歹也是要面子的!
“刚才我拿出的实习证明不是开玩笑,你是否有兴趣来我院实习一段时间?”
清音眼睛一亮,当然!
今天这样被人卡脖子的事她不想再发生第二次,所以考资格证就势在必行!
但她没有学医背景,只有区级以上医院实习一年以上,并且得到至少两位主任医师的推荐,才能参加考试。考的也不是执业医师,而是助理医师,以后想要考执业医师要先工作几年。
能去区医院,算是弯道超车!
“行,你愿来的话,下周一过来,记得开你们单位的介绍信。”
刘副厂长连忙答应,“我待会儿就给她开。”
说实在的,他今天这么扛事,其实也是喜欢清音这么个人才,这样的好大夫他巴不得给一辈子留在厂里,这可都是给大家伙保驾护航的,是保护神!
又聊了会儿,秦振华走了,清音发现林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了,估摸着她是不喜欢这种领导谈话的场面,早早的遁了。
清音对她的感激,只能默默记在心里。
晚上回到杏花胡同,大家都来关心中午的事,一面骂那几个红袖章不干人事生孩子没屁.眼,一面还安慰她,别害怕,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喊一声,他们都去帮忙。
清音心里暖暖的,但心里也在琢磨,到底是谁举报自己?刘胖子手里那张张二蛋的处方,她记得是收进柜子里的,后来给林莉统计门诊量的时候,没编号,也没什么固定顺序,她倒是没注意还在不在。
而今天,刘胖子一走,她再找,就不在了。只可能是在他看病后到今天之间丢的,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每天接触那么多病人,除非特殊情况,她也不可能记得每一个人具体的看病时间。
这样,要查谁偷处方,就比较麻烦。至于空头处方,那就更不好查了。
但这不代表她会放过背后使坏的小人,清音想着明天去诊室,把最近的处方都理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清音靠在床头看书,总觉得屋里少了点什么。
啊对,小白又不在家。
说“又”,是这小家伙已经跟顾安一样,好几天没见正脸了。
习惯了每天下班回来她就咕咕着来蹭自己,接连几天看不见,她还有点担心——
会不会被人抓了进油锅?
但要说它没良心把,晚上它还知道飞回来睡觉,每天放在碗里的食物和水都会按时减少。
顾安可没它有良心,连睡觉都不回杏花胡同了。顾大妈念了几天,去刚子家找了几次都没找着人,听说今天清音出这么大的事他都不去帮忙,可把老太太气的够呛,说有本事别回来,回来她一定要他好看。
清音倒是无所谓,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忙。苏小曼那边已经跟厂里说好,药材价格确实很实惠,林莉也跟家具厂联系好,药柜已经安排进工期,清音得赶在去区医院报道之前把药房的事落实好。
大家都挺舍不得她的,怕她去了上级医院,以后都没时间在卫生室坐诊,找她看病不方便。清音就寻思着,能不能跟区医院商量一下,自己一个礼拜去那边几天,在原单位几天,这样能把病人集中到这几天看完,也不耽误那边的学习。
***
六月中旬,星期一,清音拿着厂里开的介绍信前往区医院报道。
她先是直奔医教科,那边一看她名字,“清音同志啊,秦主任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你直接去影像科找他就行,他会给你安排。”
一个科主任居然有这么大能耐,清音想起那天刘胖子对他的忌惮,秦振华的身份似乎……不太简单?
刘胖子连刘副厂长的面子都不给,居然能给他面子,应该是忌惮他本人或者他身后的人吧。
想着,领到实习证和名牌,以及印着院名的白大褂,清音来到影像科。时间还早,没病人,秦振华喝了口茶,简单的问了几句她的情况,“这样吧,你虽说是祖传中医,但西医临床也还是要稍有涉猎才好,剩下几个月时间,就内科去三个月,外科去三个月,怎么样?”
“好嘞,内外科都能学习一下,就更好了。”
秦振华见她没有像某些中医老顽固一样抵触西医的东西,心里又高看她两分,“我看你们卫生室工作也忙,这样吧,一个礼拜中一、三、五你来我院,二、四、六就依然在卫生室上班,要是遇上要紧事,你就跟带教老师商量调班。”
清音再次感激,秦振华真的是很能体谅基层疾苦的好带教啊!她还没开口,他就已经把时间给她排好了!
秦振华又喝了两口,将杯里最后一口水喝完,“走吧,我先带你去内科报道。”
现在的区医院以前叫县医院,因为划入城区才改的名字,但规模依然不大,门诊一栋小矮楼,住院部内外科加一起也只有五层楼。且上次清音来过就知道,这里的内科是大内科,不分什么消化呼吸血液,凡是没外伤或者不需要做手术的,都算内科。
也是赶巧,他们在楼梯间还碰到一群面孔青涩的实习生,据说是医专的学生,这也是推荐上大学的一种形式。
秦振华走在前面,和医教科另一名干事聊天,清音走在后面,顺带观察这些实习生们,年龄参差不齐:大的四十来岁,小的十六七,比自己还小,也就是这个年代才会出现的年龄差吧。
看着,看着,她忽然跟一双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对上,清音一愣——
怎么有点眼熟?
“清音,是你吗?”说话的是一名齐耳短发女孩,的确良衬衣上面还印着几朵玉兰花,眼睛圆圆的,特别可爱。
“我是,你是……”真的很眼熟。
“我是东城二中68届的毛晓萍,咱们一起参加过诗朗诵的,我叫毛晓萍,你还记得吗?”
清音终于从原主记忆中找到这位学姐,当时她们都是学校文学社的社员,还一起去文化局参加过诗朗诵,只不过毛晓萍比她大两级,后来很快就毕业了,再后来也没见过面。
能在实习岗位上遇到直属学姐,心情自然是好的,清音主动伸手:“你好,我就不叫你学姐了,晓萍同志。”
毛晓萍虽然疑惑她性格怎么变得这么开朗这么大方,但还是跟她握在一起,说起了这两年的事情。原来,她高中毕业后,因为父母都是市医院的医生,她很快被推荐上了医专,女承父业,今年就是来实习的,但她不喜欢学临床,而是学的护理,所以算是护理实习生。
“我还没给真人打过针呢,我们学校也不怎么上课你知道的,等会儿怎么办呀?”毛晓萍有点害怕。
“没事,会有带教老师的。”
说到这儿,前面几个男同学回头,有人多看清音两眼,眼中闪过惊艳,“也不知道咱们中间谁运气好,能够分配给主任亲自带教。”
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学生,挺了挺胸膛,颇有种“非我莫属”的自信。
后世的医院里,一般给专科生和本科生当带教老师的,都是一线大夫,初、中级职称而已,但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饶是主任也得亲自带教。
“同志你哪个班的,我在学校怎么没见过你?”那名中年男走过来问清音。
“我不是医专的,我刚高中毕业。”
男同学“哦”一声,又走开了,似乎是他们是大学生,不想跟没上过大学的人说话。
清音:好吧,自己太实诚了,但早点说清楚也好,省得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毛晓萍拽了拽她,小声说:“别搭理他,油腻。”
清音差点一口喷出来,这个年代也兴用“油腻”这个形容词吗?她都怀疑,这毛晓萍不会也是穿越者吧?
秦振华把人带到内科,说了几句就走了,走之前也没特意跟清音打招呼,所以清音跟大家伙一起等着科里分配带教老师,她算是“插班生”,一直到最后才念到,带教老师名叫陶英才,却看见毛晓萍张大了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了?”
“陶医生可是……咋不把你分给王主任啊?凭啥赵瑞强还能分给王主任,真是走了狗屎运,呸!”赵瑞强就是刚才搭讪的中年男。
“没事,反正跟谁都是学。”
见学姐还要为自己鸣不平,清音赶紧拉她袖子,“算了,你快跟我说说陶医生的情况吧。”
毛晓萍脸色有点古怪,“这人吧,年纪一把,就是有点……糊涂。”
年纪大不是意味着经验丰富嘛,咋还跟糊涂划等号了?清音觉着有点奇怪。
“他……反正以后你在他跟前,少说少做就对了,他最爱给人挑刺儿,干啥都能被他挑出错儿来,据说已经骂走十几个实习生了。”
陶英才是区医院有名的怪人,跟谁都关系不好,无论是领导,还是科室同事,又或者是实习生,甚至连病人,都经常能被他骂哭。以前每年都会按例分俩实习生给他,可别的带教老师和实习生虽算不上和和睦睦,至少也都是正常的带教关系,他的实习生,最长的待了一个月,最短的第二天就哭着求着要求换带教老师了!
这样的怪人,偏偏还嗜酒如命。
每次喝醉酒后,他不仅骂人,还骂娘,医院领导县里领导天王老子他都骂,要是有人劝,他还能跟人干起来,一来二去谁也不管他的事了,而被他骂的那些领导们,也不知道是真不跟他计较还是拿他没办法,也都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据说是他前几年家庭不幸,才导致性格大变,天天旷工喝酒,医院也不好把他怎么着,不就是爱骂病人嘛,那就少给他安排门诊和病床,病人要是投诉告状啥的,院领导就亲自出面求爷爷告奶奶就行;不就是爱骂同事嘛,那就单独给他安排一间办公室,所有用具单独一套。
“他啊,就是东城区区医院惹不起的怪人,都两年多没敢给他分派实习生了。”
“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得罪人了,不然咋把你分给这种人。”
清音想到秦振华把自己带来的,应该不至于得罪谁吧。
“算了算了,开始上班了,记得有事就来护士站找我,啊。”毛晓萍实在很紧张,她全家都是学医的,偏偏她一点也不感兴趣,上医专也是被赶鸭子上阵,连给真人打针都不敢。
清音跟着同学的步伐来到医生办公室,见办公桌旁坐着不少医生,年轻的不多,大部分是四十岁往上,于是礼貌地问:“请问哪位是陶英才医生?”
听见这个名字,所有人齐刷刷看过来,上下打量。
有好奇,有意外,也有幸灾乐祸。清音知道原因,但只能装不知道,“我是陶医生的实习生,刚分下来的,来找他报到。”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全刷刷变成了同情,多好看一姑娘啊,待会儿哭起来怕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王主任叹口气,指指身后的走廊,“陶医生在那间。”
连科室大主任都跟吃了苍蝇似的,清音有预感,自己这三个月的实习期怕是不会好过。穿过走廊,走到尽头,发现是一间单独办公室,门牌上还写着“主任办公室”,估计也是被鸠占鹊巢。
门是半掩的,能听见里头像吹风机一样的呼噜声。
清音硬着头皮,以不轻不重的力道敲响办公室的门,半晌,那里面的呼噜声停了停,才传来一声懒洋洋的“进”。
就见对门的办公桌后,仰躺着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鼻头又红又肿,是典型的酒糟鼻,就连身上白大褂也是脏兮兮歪歪扭扭的扣着……双脚放在办公桌上,上面的病例七零八落,甚至还有几个鞋印。
“你谁?”男人的声音是常年喝酒导致的沙哑。
“陶医生您好,我是新来的实习生。”
男人打个哈欠,“又是实习生,就不能分派几个牛高马大能干活的给老子……”
清音也不接话,心说牛高马大的医院怕你被揍啊,人家这是在保护你呢。
“叫啥名儿?”
“清音。”
陶英才哈欠连天,“行吧,你先跟着查房去。”
清音还想问跟谁去,他就“哐当”一脚将门给踢上,只能无奈的安慰自己,反正现在大内科的规矩就是星期一是大查房,由科主任带队,每一张病床前都去,所以无论谁是她的带教老师都没区别。
追上查房的大部队,她赶紧掏出本子和笔,因为人太多,也挤不到前面去,只能站在最后,踮着脚尖听王主任问话。
前面几个都还好,都是比较常见的胃炎、高血压和风湿病,她一面看,一面记录,后来居然还查到几个心脏病和肾衰竭的,属于重病了,病房太小,不能全进去,后面这些实习生就只能站在门外竖着耳朵听。
“哎呀,咋没问中医的呢?王主任讲的全是西医病名,我都听不懂。”医专也不是全临床,还有中医的学生。
清音上辈子刚实习就是这样的,明明学校里学的是中医,结果一上临床全是西医,像今天的查房,全程没有提过中医一个字……中医学生真就跟听天书一样。
“以后啊,我还是想搞西医。”有学员握了握拳头说。
清音心内叹气,这就是多少年的中医培养模式弊端,凡是去过医院实习的,大部分都会想转行——不转行没饭吃。
大查房持续了快四个小时,实习生们走得腿都快断了,但前面的王主任却仿佛感觉不到累似的,一面问,一面下医嘱,有要更换药物的,有要新做检查的,有准备安排出院的……看不出来平时挺干瘦一老头,走起路来那叫一个风风火火。
终于等到所有病人都查完一遍,实习生们各找各妈,清音就尴尬了。
找陶英才吧,他呼噜声都快把房顶掀翻了。
不找他吧,她又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总不能就在办公室干站着吧?
幸好,王主任再一次拯救了她,“小清是吧,来,你先把陶医生管的病人情况熟悉一下。”
她计算过,按照病床数量和医生配比,除了主任不直接管病床之外,每个医生都需要管理20个病人,而陶英才只管2人……更离谱的是,这两个病人名义上是他管,可查房下医嘱都是另一位医生在做……
清音:“……”这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医院一霸啊!
病人少,她也不着急,慢慢的拿着病例夹看,都是三十几岁的年轻人,一个是慢性胃炎,一个是风湿关节痛,让清音说,这都是可住可不住的程度,但病人自己要求住院,正好有床,就给收进来了。
半小时后,清音几乎把病人情况背下来,又去病床上亲自看过,见他们能吃能睡没啥大碍,就准备去食堂吃饭。
这一早上要是戴个运动手环,至少也走了三万步吧!
毛晓萍正好也下班了,“怎么样,陶医生没为难你吧?”
“没,只说四句话就让我去查房。”
毛晓萍长舒一口气,“这就好,你先待两天,然后找个借口跟主任说更换带教老师。”
“你是秦主任带来的人,王主任肯定会同意的,他要是不同意,我给你想办法,咋样?”
清音还真没想到要换老师,毕竟陶英才也没为难她,也没骂她,甚至都不管她,这样其实也方便她自己看病人,要是换一个带教老师她就没机会独立行医了。
“再说吧,你怎么样?”
“唉,我命更苦,一上午脚就没停过,不是输液就是在输液的路上。”都说医生张张嘴,护士跑断腿,她们负责执行医嘱,输液注射抽血换药,每一样都不能马虎。
因为护士老师太忙,哪有时间一个个手把手的教,都是直接把针水一丢,让她去给几床几床干嘛,她又不敢说自己不敢打针,只能硬着头皮上。
不过有一就有二,只要敢打第一个,很快就敢第二个,第三个,一上午就在紧张刺激的氛围中度过了。
清音请喜欢毛晓萍的性格,是那种好打抱不平,又直来直去的,跟她相处很愉快。
***
第一天就在愉快中度过,周二要在卫生室,家具厂过来量尺寸和拿药名清单,她一边看着,一边还得门诊,连喝口水的机会都没有。幸好,自从去顾家吃饭后,吃啥她是不用操心了,每天到家,顾妈妈就把饭菜准备好,洗洗手就能吃。
吃现成的,她也不讲究什么味道了,只要能吃饱。
倒是顾妈妈也知道自己做菜手艺不行,对于难做的肉菜,她都是洗好切好,等清音回来炒,简单的炖菜和炒素菜她就自己先做好。
而被她每天念叨几十次的顾安,此时正在刚子家里,整个人晒成了古铜色,像是刚干了一个月农活似的。
“安子哥,顾大妈最近来问过好几次了,你差不多也回去露个面,省得她和嫂子担心。”
“嗯,事情查得怎么样?”
“查清楚了,举报嫂子的人是黑子,这狗日的,以前没少跟着哥混,现在反过头来就举报嫂子,真他妈不是个东西!”以前黑子多穷啊,三天吃不上一顿饱饭,要不是安子哥看他可怜带着他,说不定早饿死了。
顾安轻轻地摩挲着手上的老茧,这段时间他不在书城,是瞿建军那边有急事,他跟着出去一趟,回来才知道清音被人举报差点就当不了医生。
“黑子,他有没有说是谁让他干的?”
“那狗日的嘴紧得很,我估摸着是收了不少钱。”黑子以前是什么人啊,跟着安子哥混都嫌磕碜的人,最近却上顿猪头肉下顿小烤鸡,肯定是发了横财。
“没事,不着急,知道是他咱们慢慢跟,那天去卫生室的是刘胖子吧。”
“对。”心说安子哥真是料事如神,才刚回来自己说了这事他就能猜到是谁干的。
“行,我知道了,刘胖子。”顾安笑了笑,但笑意不达眼底,他倒是要看看,谁的屁股底下干净。
***
且说刘胖子,本来一开始都好好的,就因为接了个举报,他这种造反派上位的,可是最喜欢整人什么的,尤其是听说对方还是一个年轻女医生时,他心思就活泛起来。
本来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这几年趁着动乱吃拿卡要都是家常便饭,现在外头形势慢慢稳定下来,尤其是事关国家重工的国营大厂里,上面有大领导支持着,只要有个好领导就能风清气正,他轻易插不进手。但非法行医这种明晃晃的弱点,可就跟它是什么厂没关系,这他妈就是该他管!
谁知雄赳赳气昂昂的去,却灰头土脸的回,底下人也不乐意,一点好处没捞到还被扔了臭鸡蛋,心里也怨他。
“行了,都别摆着张死人脸,这次也没啥损失,不过是白跑一趟,大不了咱们今晚去西大街吃羊肉,完事再去澡堂子搓个澡。”
一般这种季节很少有去澡堂子的,家里烧点水甚至用凉水都能洗,去搓澡其实就是费钱。
但手底下人一听“澡堂子”全都暧昧的笑起来。
没到下班时间,四个人就光明正大开溜,吃了八斤羊肉和八个羊腰子,也不知道是吃上火了还是怎么回事,天没黑就钻进澡堂子,找到各自的“搓澡师傅”……不一会儿,房间里就传出暧昧的声音。
顾安在外面听着,连连冷笑。
这一般人还真是想不到,国营澡堂子居然能出这样的事,这跟解放前的暗.娼有啥区别,顾安以前听人说过,只当是男人之间传的荤笑话,没想到还真他妈存在!
待气氛烘托到位,顾安往暗处一挥手,七个身强体壮的“中年人”就跳出来,一脚踹开澡堂子的门,各自逮人。
这些人平日里跟着刘胖子吃香喝辣,身子早被酒色掏空,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被人一左一右的压住。
刘胖子兀自忙活,听见隔壁踹门的声音停了一下,“怎么回事?”
身下的女人扭动着身躯,“没事,大家都下班了,我们是接到你的消息才等着的,门也锁上了,不会有外人进……啊,你们是谁?!”
顾安也不说话,直接让人把女人的嘴蒙住,他一把骑坐到刘胖子肥硕的身躯上,“我们是市局的,接到举报这个澡堂子里有非法活动,你被逮捕了。”
刘胖子早就软成一滩烂泥,“你你你是谁,你们市局的刘局长我认识,他是我哥们儿……”
顾安直接甩出“工作证”,问女人:“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一并带走。”
“不是我不是,我们不是,我们……”女人哪里敢承认,她也是家庭困难,没法子被刘胖子勾搭上,这才不得已委身于他,要真被抓进派出所,她不仅要丢工作,还要身败名裂,一家老小跟着抬不起头,她干脆一头撞死算球。
所幸,顾安也没为难他,只是冷冷地扫了刚子一眼,屋里顿时穿出金属碰撞的“哗啦”声。
眼见这个“公安”带来的手下掏手铐,刘胖子吓得尿都快出来了,“兄兄兄弟,有话好好说,这样,我请你吃顿酒,你们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大晚上的,辛苦了,就在外面,18号洗浴柜里,所有东西归你,怎么样?”
顾安眯了眯眼,冲手下使眼色。
很快,刚子拿出一个人造革皮包,里头装着胀鼓鼓的三百来块钱,还有三道梅花牌手表。
“呸,就这破玩意儿,打发要饭呢?”
刘科长一见这架势,心里倒是松了口气,求财就好,求财就好办。“兄弟别生气,不够的话去我家里取,我家里还有,我家在朝阳大街金鱼胡同……”
这地址倒是对的,但顾安懒得去,因为以他对这种人的了解,他们不会信任任何人任何地方,他们最值钱的东西肯定是随身携带的。他打量刘胖子,只见不着片缕,但脖子上却挂着个小金佛,左手上也还戴着一块蓝色宝石界面的手表,刚才拿人的时候,他宁愿自己肚子先着地也不敢刮花手表,看来……
刘胖子也注意到他的视线,手一抖,藏到身后,“兄弟,我给你现金,我有钱,我家里有,真的,这块手表是我爸给我的遗物,是……”
“划拉”一声,顾安扯下了他的手表。
哟,劳力士,金表!
顾安直接揣兜里,然后以眼神问刚子,隔壁几间房进行得怎么样了,刚子点点头。
顾安当即把刘胖子一捆,臭袜子往嘴里一塞。
女人跪在地上哭求:“求求公安大老爷饶了我吧,我最初是被迫的,我不是自愿,他用我弟在卫生院的工作威胁我,我对天发誓出了这个门我就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求求大老爷看在我还有个八岁孩子的份上别把我抓走……”
顾安皱眉,他本来就不是拿女人出气的,再说今天这事也跟她们没关系,“记住你说的,跟其他几人交代清楚,要是老子听见今天的事泄露出去,我就去找你们的孩子。”
女人连忙答应,抱着衣服连滚带爬的跑了。
他也不把战线拉长,大概半小时后,手下拿着几张纸直接来到身边,大声说:“队长看,他们招了。”
顾安接过“认罪书”,随便念了几项,每念一句,刘胖子的尿就流出来一点,到最后前列腺炎都给治好了!
他妈的这群酒囊饭袋,平时有好吃好喝的都跟着他,结果公安一来为了脱罪全他妈把他干过的坏事都招了!坏事又不是他一个人干的,好处也不是他一个人吃的,他顶多,顶多就是吃了个大头而已。
他拼命挣扎着,想骂人,却张不开口,动弹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房门被从外锁上,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而顾安等人,出了澡堂子把面上的“胡子”“痦子”“麻子”一揭,哪里还有刚才凶神恶煞的中年人模样?分明就是一群小年轻!
***
星期三,清音照常到区医院,谁知一进门就被毛晓萍扔过来一个大八卦——“听说没,卫生局医政科的刘科长被抓了!”
清音奇怪,“你怎么也知道他?”这胖子这么有名的吗?
“我算啥,咱们书城市卫生系统的都知道了,说是昨天早上被人发现五花大绑的睡在澡堂子,身上啥也没穿,公安还收到厚厚一沓举报信。”她父母在市医院,知道的更多些。
因为刘胖子的职位特殊,牵一发动全系统。
“昨天你不在不知道,公安都来调查了,说是他供述出来的事情太多,正在一一核实呢,昨天是王主任被叫去谈话,今天是柳副主任。”
柳副主任就是柳志强的姐姐,柳红梅,清音周一来的时候她休息,周二她上班清音又不在,所以至今尚未见过面。
“听说是他手底下的人写了好几页的认罪书,指认他这几年干过的坏事,加一起至少几十件吧,有强抢人家东西的,有偷拿人传家宝的,还有收受贿赂,最过分的是居然欺负女同志,他手下人把时间地点受害人写得一清二楚,公安一查一个准……难怪,你说咱们都面黄肌瘦,就他肥头大耳,不贪才见鬼。”
清音点头,她其实也想从这方面下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是没想到,他翻车的速度比自己想得更快一步。
“昨天科里还开会,让咱们大胆检举,要是有被他欺负欺压过的,只管往上报,其它医院已经有人去举报了。”
苦主那可真不要太多。
刘胖子这几年上位后,一直盘踞在东城区卫生系统,靠着职位的便利和特殊性,吃拿卡要,欺男霸女,但凡是跟他接触过的,都能说出几件坏事来。
“这人啊,真是骨子里都流坏水。”毛晓萍最终感慨一句,“幸好咱们来得晚,应该说咱们运气好,刚迈入医疗行业,就有人替天行道了。”
清音不信,她前几天刚被刘胖子为难,怎么刘胖子立马就倒霉?这家伙怕不是平时就被人盯上,就等这几天动手呢。
无论是谁,那可真是大侠!
在医院食堂吃过午饭,清音回到科室,发现实习生们要么在看书,要么在小声聊天,她打个哈欠,找到一张没人用的办公桌,趴着睡午觉。
中医讲究睡子午觉,这对下午工作精力和晚上睡眠质量的保持都非常重要。其他同学见有人睡觉,也都下意识的压低声音,六月中旬的书城市,已经有了夏天的感觉,气温高达二十八.九度,一会儿,所有人都昏昏欲睡。
“救命啊大夫,救命啊!”清音刚睡着就被惊醒。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醒了,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头发凌乱,衣服的扣子也扣错了,找了一圈发现都是小年轻,于是将目光转向最为老成的张瑞强:“大夫快救救我妈吧!”
张瑞强傲气的挺了挺胸膛,“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他这副淡定的气势,倒是给了妇女信心似的,连声音都没那么颤抖了,“我妈,我妈马上就到,我先进来找大夫……”
说着,就见楼梯口那儿,有个壮汉背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跑上来,这时候还没电梯,只能爬楼梯,普通人跑这么快累成狗,大汉背着这个体型偏胖的老太太却脸不红气不喘。
张瑞强走过去,慢条斯理的,把玩着脖子上的听诊器,“你哪儿不舒服?”
老太太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大点儿声,听不见啊。”
清音皱眉。
果然,那彪形大汉脸色一黑,“大夫你咋说话的,我妈都病成这样了,哪里还能说话!”
中年妇女使劲瞪了男人一眼:“大夫别跟他一般见识,我妈就是半个月前吃坏东西,肚子痛,还胀得厉害,这半个月来总是又呕又吐的,啥都吃不下,中午下炕准备上个厕所,腿一软就晕倒了,我跟我弟这不就赶紧送医院来嘛……”
“我妈就是这毛病,舍不得浪费,都好几天的剩饭剩菜还舍不得倒,硬要吃下去,这不一下就吃出问题了,嗐!”大汉又是埋怨又是心疼。
“嗐,也是我大意了,那天家里来客人,吃剩半只肥鸭子先收起来,我妈一直舍不得拿出来吃,等想起来的时候,鸭子长毛了,我让她扔了她心疼,说用热水把毛洗干净就能吃。”
张瑞强抬着下巴,“要不咋说这叫活该呢,有多久了?”
清音满头黑线,人家不是说了半个月前开始的嘛,这连主诉都搞不清楚,大哥你来搞笑的吗?而且,说老年人生病是活该,嘴咋这么臭呢!
“姚大姐,我能看看老奶奶吗?”一直没开口的清音,忍无可忍,打断张瑞强的问话。
本来她不想插手,毕竟只是一个简单的腹痛呕吐,老年人吃坏肚子很正常,可这中年妇女她偏偏认识。
不是别人,正是帮着她分家还讨要嫁妆的街道妇女主任,姚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