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安然和老宋促膝长谈,关于小野,关于刘雨花,以及她们的前世今生。
两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眼睛红了一夜,安文野,让爸爸妈妈怎么爱你才好?怎么报答你才够呢?
不,相对于孩子能全心全意倾尽所有给的爱,父母能回馈的少之又少,甚至老宋特后悔,她小时候怎么没多回来陪陪她呢?
“老宋,你说,父母对孩子的爱是因为血脉相依,骨肉相连而产生的,而子女对父母呢?”
这是个宋致远无法回答的问题,需要他们用一生去探索和追寻。
***
“厂长还不舒服吗?要不再休息两天?”钱文韬关心地问。
消沉了一天,安然还是准时来上班了。她摸了摸脸颊,估计是脸色不好,双眼浮肿吧,虽然说刘雨花死得彻彻底底,但还是让安然有种说不出的荒诞和空虚之感,总觉着做什么都不得劲。
那种感觉,不是吃不下饭,只是觉着一样的饭菜却没以前香了。也不是失眠,只是睡觉没以前那么香了,轻微一点响动也会醒,有时候老宋熬夜加班,直到他都睡下,她依然睡不着。
“没事,秦副和孔副回来没?”
“已经回来了,您看需要开例会吗?”前两天因为主心骨不在,例会就没开。
安然看了看表,“你去挨个通知一声,九点半小会议室开会。”
几天没来,办公室还是一样整洁干净,张卫东有她的钥匙,估计是时不时来打扫的。安然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有点失神,不知道这种不得劲的状态要多久才能恢复过来,用小野的话说她是个事业上会拼命的人,找不回状态真的很苦恼,甚至有点沮丧。
明知道这种状态不对,可就是提不起劲,对于风风火火的安然女士来说,是挺沮丧的,好像自己掌控不了自己的人生一样。
一会儿,卫东来叫她,安然拿上笔记本下楼,小会议室在一楼,往日里能坐十几个人。大家看见她来上班都很关心,问是不是身体还没好,或者没休息好,脸色确实有点差,整个人还恹恹的。
安然笑笑,“长话短说,咱们今天主要是叫大家来一起商量一下,仓库里的成品怎么办。”
刚才还言笑晏晏的所有人,沉默了。
孔南风轻咳一声,率先说:“目前咱们仓库里已经有快十二吨的布料了,要是再不处理,雨季一来难度更大。”
“要不就像工人们说的,给拿出去卖了吧?”杨靖说。
“不行,不能卖,那是扰乱市场秩序。”
“对了厂长,是不是让车间先停一下,先把现在积压的处理掉?”不然一头处理不出去,一头还在继续产出,那不是会越积越多,以后积重难返吗?
安然摇头,“不用停。”
“不用停……的意思,厂长已经有眉目了吗?”
安然皱着眉头点点头,“不知道算不算眉目,就是希望大家能一起坐下商量一下。”
其实,她的想法是提前一步进入下一个阶段——服装制造。本来,按照事先计划,她是想先等厂子规模化运营到一定程度,完全能打包转移的时候再考虑服装上马,但现在所有事情堆在一起,纵火导致成品积压,工人情绪低迷,厂里反对之声不小,这是意料之外的催化剂……既然已经被架着脖子走到这一步了,那就硬着头皮上吧。
安然是这么想的,“既然知道咱们的布料别人买去做啥,那干嘛还让被人赚咱们的钱,干脆一步到位,咱们自己做服装吧。”
众人大惊,“啥?”
自己做服装?东风纺织厂是纺织厂啊,又不是服装厂。
一般来说,纺织厂机械化程度高,只需要开动机器就行了,可服装厂那是需要手工,需要审美,需要打版和裁剪的啊,这步子会不会跨得太大?
都知道安厂长不走寻常路,敢为人先,可这么大的步子……不会扯着那啥吗?
在座的只有安然一个女同志,大家都不好说啥,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把眼神投向供认的跟厂长关系最好的卫东。
小伙子摸了摸后脑勺,这种领导班子的会议,他一个秘书也不好插嘴啊。
安然把所有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大家想一想,这十二吨成品,如果处理不掉的话,不仅造成成本积压,对后续的单子也会有影响,万一后面有人说咱们以次充好,将卖不掉的黑心棉转手卖给他们怎么办?难道每一个单子每一次交货咱们都得自证清白吗?”
况且还有竞争对手在横插一脚,她怀疑火灾后之所以被退货,很有可能就是竞争对手发力造成的。
“现在关起门来咱们聊两句闲,大家知道咱们东纺目前的竞争对手有哪些吗?”
杨靖接口道:“这整个系统,只要是搞纺织的,都是吧。”
“不止,系统内的是公家的,还有外面私人的,咱们的眼睛不能只盯着这些兄弟单位看了,市场的大门一开,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市场经济的竞争者。”安然翻着笔记本,念了几个名字出来,这都是近两年来在乡镇企业管理局备过案的纺织厂,规模大小不一,有的是小作坊,有的也是拥有几十人的小中型厂子了。
但无一例外,都是正规的,合法的。
“而且,大家知道私营厂的优势是什么吗?”
孔南风说:“他们比咱们更自由,更能迅速地嗅到市场的变化,做出适应市场的调整。”
“对,这才是最可怕的,举个例子,大象和猴子,哪个体量大?哪个更灵活?旋转跳跃谁更快?”
这下,所有人都听懂了,小厂灵活多变,市场需要什么就能生产什么,可国营大厂不是说干就能干的,想要调个头或许需要几年。
况且,客户的心理也很好揣摩:国营厂又怎么样呢,在放开采购的年代,采购经理们看着这么多琳琅满目的选择,考虑的可不是体量的问题,而是哪个的成本最低,能产生的利润最大……这,就是竞争力。
“如果不改变,咱们丧失了竞争力,十年后,二十年后,工人会迎来下岗潮,东风纺织厂也会查无此人(厂)。”安然非常严肃地说。
虽然病了一场,但谈起工作,她的精气神立马就起来了,整个人神采奕奕,“反正咱们厂子有现成的打版间,不如再添两个裁床和针车,自己做服装吧。”
这可是她的老本行,要做什么,怎么做,该置办哪些设备,她一清二楚。
可底下的人不知道啊,服装厂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忽然说干就干,虽然厂长打的鸡血很热很浓,可是还是有点脱离实际啊,最简单的,也是最实际的一个问题——“谁来教咱们的工人?”
东风纺织厂刚建立起来的时候,可是由几个兄弟单位手把手教出来的,几乎是动用了现成的整个系统的力量来搀扶,可现在不比几年前,现在下海经商的人多如牛毛,谁都想办个厂子当个乡镇企业家,谁都想挣钱,没有人会再这么傻乎乎的把自己吃饭的手艺传授出去,培养自己的竞争对手。
这无异于自掘坟墓。
可是,安然却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吧,师父我有现成的。”
散会后,安然先回办公室泡一缸茶水,像个老干部似的抱着暖暖手,喝上两口,然后才抽出时间看看报纸,有要批复的文件看一下,基本就是给各项开支拨款。
对于每一笔钱,安然都力图做到来龙去脉清清楚楚,用到实处,也幸好手底下的人还是很靠谱的,财务过一道,孔南风过一道,最终才会来到她手里。
“厂长?”秦京河站在门口,看着她。
这两年秦京河跟老宋愈发像了,随着年纪渐长,脸上的胶原蛋白“流失殆尽”,只剩一个脸盆架子还在,倒是更显得骨相完美,几乎是雕塑的一般精致。
他们这种好看跟西方人的异域风情又不太一样,就是很正统的华国人帅哥,五官深邃有度,鼻子眼睛无一不刚刚好,绝对不会显得过分深邃或者过分突出,都是那种看上去就很像华国人的感觉,甚至双眼皮也双得非常标准之含蓄。
“进来吧老秦,怎么了?”
“大家伙心里都没底,让我来问问你说的现成的师父是指……”张卫东知道圆滑,可秦京河是真的很老实,脑子不会转弯也不会多想一道的那种,大概也就只有这种敏感的一根筋才能兼具文人的豪爽和婉约,多愁善感。
安然笑笑,避而不谈,“你的小说怎么样,出版了吗?还没的话我认识个朋友,在报社工作,就是专门研究你们文学艺术这一块的,改天我引荐你们认识一下?”
文人不光自己写文章写得好就行,这个时代曝光渠道有限,不像后世,除了纸媒、电视广播之外还有各种网络渠道,五花八门的论坛和app,这里你要想让更多的人看到你的文学作品,还得认识人。
而安然经常出去开会,接触的人多,各行各业都有,去年在特区也认识了几个搞文学艺术这一块的专家,想要走出版的话倒是不难。
上辈子秦京河的诗歌是怎么出版的呢?单纯是安然掏钱砸出来的,那时候谁也不认识,为了出诗集确实是走过不少弯路,花了不少冤枉钱。
谁知秦京河居然笑了笑,“已经在校稿了,应该很快就能出版。”
“啊?”安然没忍住自己的错愕,主要吧,这人他就是很直很不会转弯那种,居然能找到关系?
“是……老孔帮我找的。”
安然了然,这样那就说得过去了,孔南风啊,在书城市还是有点人脉的,而且平日里为人也比较圆滑,进退有度,基本不会干得罪人的事。
“你俩可真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安然的打趣,让秦京河有点很不自在的笑了笑,她还以为是自己这么打趣两个大男人不妥当,也就笑笑,揭过不提,转而说起自己现成的“老师”,“我知道大家都很好奇,但得等几天,到时候大家就知道了。”
秦京河也知道小安有时候有点高深莫测,再问肯定是问不出来了,“那行,没事你先忙着。”
安然拿出自己的电话本,翻到“宋明远”这个名字,后面写着一串地址,他倒是留有电话号码,但目前国内打国际长途非常麻烦,尤其是作为一个国营大厂的厂长,要经过各种审批手续,去电话局话务大厅打才行……她要找的“老师”就是这个人。
当然,介于他跟老宋的关系微妙,安然觉着尊重老宋就该跟他说一声,如果他不愿她跟宋明远有接触,她就只能另想他法。
毕竟自己的枕边人自己知道,老宋这人轴起来还是挺轴的,他对自己原生家庭的感情有点说不清道不明,说奇怪吧又在情理之中。
晚上回到家,两口子也懒得做啥吃的,继续吃面,不过今天因为胃口不好,安然就做了简单的番茄白菜豆腐三鲜面,再加两勺小野最爱的虾酱,红红绿绿很有食欲。
小野不在家,他们几乎不开空调,一碗面下去热得满头大汗,但胃口倒是一下就开了,老宋吃了一碗不过瘾,看锅里没了还有点意犹未尽,安然指指灶台底下的柜子里,“那里还有。”要吃自己煮。
谁知他摸了半天没摸出面条,却是摸出一个金黄色的南瓜来。
安然:“……”
老宋提溜着南瓜,腆着脸说:“小安你看南瓜是不是那谁送的?”
安然不出声。
“就是那谁啊,小野叫她伯娘的……”
其实是糖妞家送的,鸭蛋媳妇儿上个月来省医院住院,听说是胎位不太好,然后她本人还有个什么病,发生难产的风险很高,婆家也不怕花钱,一问省医院看得最好,立马就请了辆面包车给送省城来了,鸭蛋妈跟着来照顾,给安然家送了很多土特产。
都是些自家种的瓜啊豆的,日照时间充足,很甜,味道很正,小野最喜欢吃炸南瓜饼了。对甜食糯食的喜爱,小野是完全遗传自老宋的,他也是看见甜的就有点挪不动脚。
此时,看着金黄的椭长椭长的大南瓜,他有点咽口水,“小安,咱们家里还有清油吧?粉子面也还有吧?”
粉子面是石兰人的土话,学名其实就是糯米面,安然笑,“行啊,要吃可以,但我得跟你商量个事。”
老宋已经去找刀子准备削南瓜皮了,“行,你有什么丧人辱格的不平等条约,说。”
安然掐他精瘦的腰上一把,“边儿去,咱们厂现在想做服装,但没师父带,你大哥宋明远不是干这个的嘛,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愿不愿接受我们的人去学,给他交学费,怎么样?”
老宋削南瓜皮的手一顿,“你确定要找他?”
在商言商,宋明远确实是个成功的商人,港城的服装厂和书城的服装厂隔着几十个广东省呢,怎么说也不存在利益竞争,不说他们兄弟之间的私交,单从一个商人的角度来说也是稳赚不赔的事,他答应的概率应该不低。
安然想到这,很肯定地说:“确定,就看你愿不愿意我去求他。”
老宋皱了皱鼻子,就跟他闺女似的,“我没什么不愿意,他总体来说不是个坏人。”
“是不是坏人不好说,你们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时间有几年?那时候三观都还没形成呢,什么算坏什么算好,现在已经多少年没见了,可别急着下定论。”
老宋有点不屑,“我相信自己眼光。”
好吧,安然也不想当杠精,他说是就是吧,反正她现在是要做生意,不是交朋友,宋明远是好人或者坏人,又有多大影响呢?
“对了,别打电话,最好是写信。”宋致远想了想,又说。
“为啥?有区别吗?”
老宋摇头,看着刀下的南瓜,不愿多说。
南瓜饼其实很简单,比绿豆饼简单多了,因为是没馅儿的,只需要把南瓜蒸熟捣碎揉进面里,再加点白糖,搓城圆饼状,清油一炸就金黄焦香,甜丝丝的,刚出锅老宋就一个人吃了三个。
他们只用了三分之一的南瓜,还剩下大半打算留着小野回来炸给她吃,这也是她爱吃的。
这段日子不在家,两口子念了多少遍“小野”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不,老宋吃了五个小饼,就不舍得吃了,说是万一小野明天就回来呢?这可是她最爱吃的南瓜饼。
安然觉着,老宋真的老了,居然有种像老年人记挂孩子的既视感了。
“安阿姨你们家是不是吃南瓜饼了呀?我妈让我来闻闻。”石榴站在门口,大声问。
老宋不动声色把厨房门挡住,“没吃。”
“我不信,我都闻见了,我妈说准是南瓜饼,没馅儿那种。”没去旅游成的石榴嗅了嗅鼻子,总觉着宋叔叔有点小气,一点也不像她爸,她爸可是做了啥好吃的都会给邻居们分享呢。
话说,石万磊自从调到书城市来,所在的区公安分局离603不远,每天早中晚只要他有时间都是他做饭,萧若玲彻底成了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奶奶,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拎着个小皮包,踩着高跟鞋来回于家属区和研究所之间。一开始大院里的妇女们少不了要说几句,这个萧研究员漂亮是漂亮,就是有点冷若冰霜,又有点那啥,大家都不喜欢她。
可后来一看,人除了冷傲一点,风情也只是对着自家男人才那样,对别的男人看都不带看的,好像也不是啥大问题?况且人家里是海城的,有钱人,自身又有本事,打扮一下又怎么了?大院里偷摸学着她打扮的人多的是,大家都自以为别人看不出来而已。
安然给石榴脑门上弹了一下,“你妈是个懒鬼,咱们不给她吃,你偷偷吃了再回去,乖啊。”
油津津甜丝丝的南瓜饼实在是太好吃了,表皮酥脆,内里软糯,她一张嘴咬掉半个,眯着眼睛说:“我待会儿跟我爸说,让他学着点儿。”
“哎呀阿姨和叔叔躲着吃好吃的!”二十岁的大姑娘姜丽娟,现在神志越来越清醒,不仅憨气没了,还得到李忘忧真传。
仿佛头顶上长着两根天线,总是能接收到别人不想让她听见的消息,这一嗓子嗷得,房平西和李小艾都过来了,都用一副“你看着办吧石榴都有我也得有”的眼神看着安然。
于是,本来是两口子做来改善伙食的,被左邻右舍给瓜分个一干二净,老宋气得鼻子都歪了。
安然憋笑,等人散得差不多了,看时间才八点半不到,看着电话机无语。“老宋,哪天让电话局的来看看,能不能安有拨号键那种?”
跟全国大部分座机一样,安然家的电话机还没有拨号键,都是手摇式的,得先打到电话局,分机拨出去才行,国际长途太麻烦了,最有效的联络方式还是——写信!
老宋在厨房里洗碗刷锅收拾灶台,“不用电话局,我给你改装。”
安然在书桌上铺开两张报纸,拿出信签纸开始写信。主要内容就是说明自己现在厂子的转型困难,直截了当提出能不能选派几名工人去他的厂里学技术,她会按照市价给他交学费,如果他不介意的话,能直接派几名老师傅过来手把手教授就更好了,安然愿意提供食宿和额外的学费……毕竟,比起自己的工人过去,对方工人过来无论是效率手续还是经济上,都更划算。
当然,不敢保证他一定会同意,安然还得双管齐下寻找别的出路。她去年在经济特区学习的时候认识了几个这一领域的翘楚,她也打了几个电话过去寒暄,先把关系维护着,万一宋明远那边不同意的话,她就打算在国内自寻出路。
做着两手打算,厂里的机器肯定也不能停,不仅不停,她还要让生产线加大产能,把所有能用的人手和机器都用上,一天二十四小时轰隆隆地响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厂子订单火爆得不得了呢!
可真实情况只有东纺的人清楚,老工人们愁得不行,这家里这么多张嘴巴等着吃饭,厂里已经连续三个月没发奖金了,安厂长以前干啥都行,他们都支持,毕竟是切实提高大家收入的举措,可这一次……有人开始有意见了。
这不,安然正在办公室写计划,筹备服装厂的事,门就被敲响了。
“卫东?怎么了?”
张卫东一张脸有点着急,“他们,精梳车间有几个工人罢工。”
罢工?安然一愣,“怎么说?”
事情是这样的,眼看着仓库就快堆不下了,雨季也来了,管仓库的工人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天要往厂办跑好几次,都是来打探消息的,原本以为既然卖不出去,怎么也是要先停产,然后赶紧找销路,能处理多少是多少的,怎么安厂长不仅不停产,还加大产量,另外也不多安排几个推销员出去,反倒把所有人手集中到生产上来……你就说吧,谁不着急啊?
工人们的焦虑是会传染的,尤其是老工人,在他们多年的工作经验看来,这种顾头不顾尾的盲目扩张行为,实在是风险太高,高到他们都觉着这厂子要被搞废了。
而年轻工人们,倒是没有这种焦虑,因为他们的目标已经瞄准了厂子外的乡镇企业家们,私营业主们。眼看着那些曾经考不上大学的吃不饱饭的农民和城市无业游民们,纷纷摇身一变背上人造革皮包,穿上全新的西装皮鞋,成为远近闻名的万元户。再一看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工人身份,除了给自己带来每个月百来块的工资,和偶尔逢年过节的一点米面粮油,日子依然是苦巴巴的熬着。
任何一个年代,工人的生活水平都只是处于饿不死,但也吃不好的水平,他们舍不得进饭店,舍不得买新潮的衣服皮鞋,舍不得烫头发,舍不得……因为没钱。
以前的私营业主那是投机倒把,是要坐牢的,可现在呢?那是国家都发红头文件承认他们身份合法,鼓励大家学习的对象,年轻人们蠢蠢欲动了。
东风纺织厂因为福利还不错,暂时看不出来,可别的单位,已经陆续有人辞去铁饭碗,下海经商了。
眼看着下海的一年盖新房,一年又买摩托车的,东纺这些发不出奖金还要不停劳动的工人坐不住了。
“这个月到今天已经有三个青工辞职了。”张卫东有点焦虑地说。
安然知道名字,这都是平时在厂里就思想很活跃的“积极分子”,他们辞职安然一点也不意外。她语重心长地说,“别着急,这是趋势,明年下海经商的人只会更多,咱们拦不住的。”
“可是……”他犹豫一下,“外头都在传,因为厂长要搞服装厂,把工人都吓跑了,一纺和二纺都在看咱们热闹呢。”
虽然是兄弟单位,可现在企业拥有更多大自主权后,竞争关系也越来越明显,“看对手的笑话”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以前安然跟着高省长大刀阔斧搞改革,一会儿产研结合,一会儿职工大学,一会儿新招工人的,哪一个点子都要被大会表扬,她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同志代表整个行业去到处去作报告,同行谁不酸啊?
现在终于败走麦城了,对手没落井下石,只是笑话几句,安然觉着完全能接受。
卫东虽然能干,但终究是还年轻,“你啊,咱们走自己的路,他们爱说就说,哪一天要是没人说咱们了,那说明咱们东纺就彻底玩完了。”
卫东咧嘴一乐,“是,厂长。”
“走,看看去。”
所谓的“罢工”,倒是没有安然想象中的严重,就是工人们在那儿站着,不开机器,不干活,但也没抽烟打牌吹大牛,安然定的工作纪律就是这样的,只要大家还愿意遵守她的纪律,那说明就是还愿意听她的话。
“同志们,大家这么站着也不是事儿,要是有什么意见,只管跟我去办公室,今儿的活就先停两个小时,咱们把这事好好的聊聊,有啥意见和建议大家只管提。”
她积威不浅,大家谁也不敢真跟着去。
安然又笑了,“放心,我安然说话一口吐沫一个钉,大家有什么意见直接说,我会让人记录下来,不会特意记你们名字,更不会时事后为难和克扣工资。”现在要紧的是搞清楚为什么罢工,知道大家的诉求,然后尽快解决好,把问题的火苗扼杀在内部摇篮里。
有些问题捂是捂不住的,万一哪天闹出去,上头可不会再那么好说话,吃挂落的还是安然。
于是,三四十名工人浩浩荡荡来到会议室,安然让大家坐下,又叫人给他们泡茶水,自己找来一个话筒,开始一一询问大家的诉求是什么,而张卫东和钱文韬就负责记录。
工人们的诉求很简单,也很统一,一个是发奖金,一个是给厂子找出路。
老工人们也不怕得罪领导,细数东纺这几年来的发展历程,从建厂到招工到培训上岗,再到一次又一次的技术革新,成为整个系统乃至石兰省有名的国营厂子,不可否认这有很大部分都是安厂长的功劳,但现在时代变了,年轻人的心快留不住了,他们还是希望厂子能赶紧想办法把仓库里那些积压的成品卖掉再搞生产。
安然知道,老工人跟青工不一样,他们没有多少文化,一辈子干这个,出去下海经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是能留住,也必须留住的中坚力量。
这些人,才是真正热爱厂子,想要东纺越来越好的人。
所以,她迅速让人把孔南风叫来,“我知道大家的心意,我代所有工友感谢大家为咱们共同的未来而操心。”她深深鞠了一躬,久久才直起来。
刚才还闹哄哄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没错的工人们,都不说话了,人心都是肉长的。
安然见孔南风来了,说:“下面请孔副厂长给咱们介绍一下目前厂里的财政情况,怎么样?”
目前,厂里的财政也不容乐观,因为订单骤然减少,而原材料的购入却不断持续的,只出不进的状态下,账上已经没有多少流动资金了,满打满算也就五万现金存款,为了保障大家接下来两个月的生产秩序,谁也不敢发奖金。
“奖金是跟咱们厂的效益挂钩的,没有大的订单我相信大家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现在物价上涨得厉害,我也知道大家各有各的难处,只希望大家互相体谅一下,等咱们熬过这个难关,以后奖金我会按全年十二个月平均的80%补给大家,差三个月补三个月,差半年咱们补半年,大家觉着怎么样?”
因为她经常下车间,跟工人接触也多,说实在的她说话比以前没退休的罗书记还管用,好使。
有人想了想,“那厂长,能不能给发个文件,全厂说明?”
“行,厂办发文件可以,但是因为你们今儿带了个不太好的头,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个车间也会有样学样,到时候我不可能每次都承诺,每次都要出来解释……大家看这个问题怎么解决比较好呢?”
这就是把皮球踢过去,我给你们承诺可以,给你们奖金也可以,但你们犯错就得付出代价,要是大家尝到了闹一闹就有糖吃的甜头,以后不就成了按闹分配了吗?那还需要劳动吗?把“按劳分配”四个大字至于何地?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还是很愧疚的。
毕竟,财务状况在这儿摆着,孔副厂长不至于说谎,厂长跟他们说这么多就是信任他们才给他们交个底儿,这种被大领导信任的感觉让他们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和责任感,作为东纺人的自豪。
于是,有人说:“厂长,咱们保证,绝对不会把今天罢工,哦不,停工休息两个小时的事说出去,谁要是说出去,咱们整个精梳车间三四十号大老爷们就第一个不同意,大家同不同意?”
“同意!谁要是罢工闹事,咱们第一个教他们做人,大家同不同意?”
“我同意!”
“我们同意!”
安然倒不是真要他们帮着干啥,就是要他们表个态,有他们的表态,自己发文的时候就能顺着这个态度,把丑话说在前头,让秦京河把补发奖金这事的前提条件说得一清二楚:遵守国家法律法规和单位规章制度,不得无辜旷工、闹事,不得违反劳动纪律,破坏劳动秩序,否则奖金一分不补。
这种条件只对真正的勤恳的老实人管用,至于那些思想活跃的积极分子,反正既然留不住,那安然也就不费力八斤了,爱走就走,下一个更香。
众人一走,张卫东对她由衷的竖起大拇指,“厂长原来是这个意思!”高啊,搞半天原来是一箭双雕,既能安抚人心,维持生产秩序,又能就着这个坡把待不住的,心野了的人筛出去,到时候该走的都走了,留下的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
当然,安然耐心很好,她不急,哪怕是账上只有五千块,甚至负资产她都不急,现在积压得越多,说不定到时候还赚得越多呢?
更重要的是,小野几个孩子游玩一圈后,几乎把整个江西福建都给玩遍了,终于顶着一张张黑梭梭的小脸回来了。
这一次石榴没去成,只李忘忧跟他们去,也就一个月没见,安然居然有点分不清李忘忧和安文野……远远看去俩姑娘一样高一样长手长脚,还一样的黑。
老宋看着自己那一龇牙,可真白的闺女,心疼坏了都,“这是天天去烤紫外线吗?”
“那不叫紫外线,叫风光,严奶奶带咱们去了好多地方,从庐山到武夷山,从鄱阳湖到泉州港,从赣派骑楼到土楼,再从……“嘚吧嘚吧,十三岁的小野终于第一次真正走出去,看到祖国大好河山了,果然整个人气质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说不上哪儿明显的变化,以前她的知识来自书本和大人的只言片语,可现在她开始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这片土地,开始用自己的眼睛穿越山河湖海。
小野,将超越他们,成为比她的父母更优秀更有趣的人,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