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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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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仪贞立时顿住了脚,定睛去看,才发现地上一圈水渍,堪堪将供桌圈住。

    她愣了一霎,轻轻擡脚,跨过了这道结界。整了整衣裙,候在皇帝身侧,等着他叫她退下。

    皇帝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但此时他却迟迟没张口,只是觉得怠懒,没什么意思。

    手里的数珠不再转了,他微仰起头,墨一般的发梢拂在荼白的衣衫上,似白水青山,天地永寒。

    他其实不是无情的人吧。仪贞想,只是能被他划入麾下的太少了,方才显得这样寂寥又淡薄。

    祾恩门动乱至今,恰有三十五日,老辈儿们所谓的“五七”回魂。

    这一夜的仪式很讲究,要在灵堂摆一桌菜,倒上酒倒上茶,在生前住的房间里摆好洗脸和洗脚的水,在生前睡的床上放好常穿的衣服——总之就是为往生者最后一夜的休息做好准备。

    然而对曾经的流放之人来说,这些都是奢谈。

    也许沐昭昭在这里会好一些。仪贞听猗兰殿的人说起过,自册立贵妃后,皇帝一直没有再见她,以免教她成为众矢之的。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决定仍是按照原本的念头,向皇帝福了福:“陛下,妾告退。”

    皇帝没有作声,甚至连头也没回。仪贞却行几步,将要转身前,终是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陛下,请您保重圣躬。”

    她微微蹙着眉,朝虚掩的殿门走去,刻意地无视了皇帝或许会有的反应。

    也或许依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踏出青琐丹楹,皇后脸上的神色逐渐地变了,迎上前来的慧慧和珊珊都不难猜出,自家娘娘多半又在陛下那里受了冷遇,伺候起来愈发小心。

    其实皇后倒也从未苛待过底下人,这么些年来的不易她们都看在眼里,率真烂漫的谢家小姑娘,三魂七魄被磋磨得只剩下半拉,空朽朽的躯壳内,喜怒都存留不住,来去匆匆,变幻无常。

    如今又没有荔枝酒可喝了。

    猗兰殿里的香也快燃尽了。仪贞回去时,夜已经深了,又随意洗漱了一通,拆了头发上床睡觉。

    这之后的第三日,仪贞又召蒋大人来,除了配制原先驱蚊安神的香外,还问起了别的。

    “…娘娘说,皇爷近来情志不畅,可否以熏香调理,使圣心稍愉。”蒋大人面色恭谨,斟词酌句道:“臣不敢擅专,还请掌印定夺。”

    王遥脸色微沉,心思显然不在他这些话上,漫然说:“她要什么,你配给她就是。皇爷是至孝之人,咱们这些伺候的总不能眼看着他哀毁骨立不管。”

    蒋大人听明白了,诺诺连声地告退下去,王遥则仍旧眉头紧锁,凝视着桌上的密信。

    他还没动另择新贤的心,临淮王先等不及了。

    临淮王之父贤王爷乃是先帝叔父。先帝之父仁宗皇帝兄弟众多,子嗣却不甚丰,成年的仅有三个,国本未定,一时间兄弟不似兄弟,叔侄也不似叔侄,唯有这位排行二十三的贤王,因为尚在孩提,不曾裹进这场历时十数年的骨肉相残。

    待先帝一鸣惊人,继承大统,由此十分敬重这位叔父,不仅赐其“贤”字为封号,更将金陵划作贤王封地。

    且不说金陵原是李氏发祥之处,有先祖长眠于此,单凭金陵是六朝古都、天下文枢,这样一方福地,就不该随意当作封赏划出。

    及至王遥受先帝宠信,执掌司礼监后,陆续派遣二十六名大员赴任各司,金陵的军、政、文、武,无一不在朝廷的掌控之中。

    后又趁贤王为独子请封之机,王遥奏请先帝,将郡王府邸迁至临淮。

    临淮亦属富庶之地,世袭递降后有这样的待遇,即便父子分离,贤王未有不满之辞。

    临淮郡王却不然。贤王在世时,他便以奉养高堂作借口,迟迟不肯动身前往临淮,贤王薨逝后,他进京禀事谢恩,更是当面指着王遥骂道:“阉竖该杀!”

    王遥不但不与他计较,且在先帝跟前遮掩此事,不许旁人多嘴。

    至于先帝殡天,临淮王竟在孝期弄出孩子之类的事儿,王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擡贵手放过了他。

    可惜人心永远不足。彼时先帝在位,万事任由司礼监做主时,临淮王父子从无清君侧之举,而今李鸿不逊,视自己为阶陛虎狼,他倒想起勤王来了。

    终究是临淮物阜民丰,竟容得他厚积薄发,暗中养下了这许多兵马。

    王遥紧抿着唇,目光森冷,迟迟没有开口。

    孙秉笔是知道密信内容的,打发走了蒋大人,屋中再没有外人,他忍不住道:“既能参与密谈,难道还没有资格倒酒斟茶吗?爹爹…”

    他面露凶狠,正比出一个手势,却被王遥制止了:“李家的丧事,出得太多了。”

    除掉一个临淮王不难,但若是因此激起更广的众怒,不啻主动递个把柄给李鸿。

    一动不如一静啊……

    文官里面除去明哲保身的,多怀计功谋利之志,鲜有益国益民之心。不过动其以利、慑其以刑,尚可勉强驱使。

    武将甚至弗如。放眼朝野,谢家父子以外,竟再提拔不出一人。

    远不是能以武止戈、大开杀戒的时候。

    等出了国孝,多开设几场文武恩科吧。

    千丝万缕,不止王遥分"身乏术,连孙秉笔都顾不上别的,好在含象殿及猗兰殿里暂且安分无事,底下的人如常地日日回禀着,无须赘言。

    皇后要的新香方,蒋大人已经试好了,配制出来呈进猗兰殿,却不见娘娘即刻去往含象殿。

    仪贞到华萼楼来了。

    芝芝听闻凤驾至,一时如临大敌,连忙搀着沐昭昭起身,三两步赶到门外,行礼相迎。

    仪贞没坐步辇,慢悠悠走过来的,一面打量着沐昭昭,觉得她如今比做女官时更好看些。

    盖因女官妩媚可爱仿佛是本分,而此时做了贵妃装扮,艳若桃李又含霜履雪,愈显高洁难得之处。

    仪贞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女孩儿,又拘在宫中多年,不知道对此民间有一句更贴切的话:女要俏,三分孝。

    她让沐昭昭起了身,二人一前一后往屋中走,一面说话:“贵妃最近抄什么经呢?”

    沐昭昭原不指望自己的举动能瞒过谁,不卑不亢答道:“才抄完一遍《地藏经》。”

    仪贞暗暗咋舌,地藏经全文统共万余字,据传不论是良善之辈,还是十恶不赦之徒,命终七日之内,若有亲人为其诵读抄写此经,便可免受恶道之苦,直入善道。

    她知道消息太迟了,况且也没有这般的毅力恒心,至今只抄了三遍《盂兰经》。

    心里感叹归感叹,仪贞面上不过点点头,平常道:“正好,我也抄了些经文,正好同你的收在一起,供到含象殿去。”

    沐昭昭暗自拧眉,说:“怎敢劳动娘娘?华萼楼自有佛堂,供在里面是一样的。”

    仪贞当然知道她疑心自己,但不拿她的亲笔做幌子,自己哪好又去皇帝跟前晃悠?偏要接着道:“贵妃难道不知,含象殿新设了大佛殿?有陛下日夜参拜祝祷,必然比你我的诚意更能打动佛祖了。”

    沐昭昭心中大震:她固然明白,失此挚友,失此忠臣,失此臂膀,皇帝所承受的伤痛比她更甚,往日唯恐二人相对,一发不能收拾,故而心照不宣地彼此逃避。

    可是事已至此,皇帝果真一味地任情恣性、沉湎不振,岂不是自置于王遥的刀口下?

    她忍着泪,打定了主意,强自泰然地对仪贞道:“那么妾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请娘娘稍待。”

    她将满桌的经文收拾起来,再次提笔写下一列小字,郑重卷在其中,方才亲手交与仪贞身边的宫人,向仪贞再拜:“多谢娘娘。”

    对方的逐客令下得有礼有节,仪贞也没什么可不畅快的,领上跟着自己的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又去含象殿求见。

    皇帝今儿在诵读的亦是《地藏经》。仪贞内里暗赞,心有灵犀一点通,诚不我欺。

    那她呢,大概就是殷勤为探看的青鸟吧——但愿皇帝将来也能念她的功劳。

    今日殿门外有站班的内侍,通传过后,哈腰请她进去。

    “陛下胜常。”眼下这话说得不违心,皇帝的气色是比前些天好一点。

    仪贞心中的不安略减,缓缓道:“妾与贵妃各自抄了些经文,特来供于佛前。”

    皇帝低诵的声音微顿,擡眉瞧了她一眼。

    仪贞赶忙示意慧慧将经文呈过去,又趁势说:“妾与贵妃用心虔诚,兼有陛下加持,想必佛祖慈悲,定会令往者脱离苦海,早登极乐。”

    皇帝向来不喜欢她这副拍马溜须的口吻,下意识反驳道:“朕又不是大德,岂配用加持二字?”

    但虚伪的好话也是好话,凡人究竟不能免俗。再者她那含糊的“往者”二字,意外地识趣。

    皇帝随手翻过那一叠厚厚的经文,瞥见一列小字,怔了怔,收回了手。

    他的面色依旧,仪贞便趁热打铁:“陛下心系苍生,缘何不算大德呢?”

    奉承话也要适可而止,她话头一转:“妾令太医署配了些熏香,可以静心澄怀,有益参悟,斗胆献于陛下…”

    皇帝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佛幡深处便有宫人走出来,接过珊珊捧着的香盒,到大鼎跟前去。

    片刻,清烟徐徐升起,太医署应当多少有些真本事,此外沐贵妃的笔墨得算头功,仪贞觉得,自己与皇帝之间,简直有一种罕见的和睦。

    他俩一左一右跽坐在蒲墩子上,仰望着含笑不语的佛像。皇帝大概是胸有丘壑,仪贞则纯属出神,竟然都颇为自在。

    直到佛的笑意渐渐朦胧,内侍到海灯前添了灯油,皇帝的眸色如火如海:“你说,还要死多少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