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汤泉行宫回到皇城的大道小径上,应当都有王遥的人把守,或明或暗而已,绝不能教皇帝私自回到城中。
但他们大抵是高估了皇帝对人心的看重。在经过兴许整整大半天的一无所获后,不得不从头再来,试图从仪贞及沐昭昭等女人嘴里挖出些什么。
仪贞无奈地叹口气:都说了,不要高估皇帝对人心的看重——她真真切切是一无所知。
寿太监听说比王遥略长几岁,模样却老态得多了,皱巴巴的一张脸,偏又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躬身而立的时候,亦显出一种倨傲之态来。
他正劝说仪贞以国母的名义,去叩开宫门。
“这话很在理。”仪贞诚恳地点点头:“可是…我没有凤印啊!”
“这样要紧的东西,娘娘怎么能够等闲搁置呢?”仪贞不信这老东西不知晓实情,非要装模作样地训斥她:“娘娘虽年轻,但既已母仪天下,自该知道轻重,圣躬但凡稍有闪失,不独我等,娘娘同样有灭顶之灾啊!”
这是软的不行来硬的了?仪贞暗说,往日里被李鸿顶着一张漂亮脸蛋阴阳怪气倒惯了,这老货横眉竖目的嘴脸可真恶心人!
她觑了旁边神情晦暗的沐昭昭一眼,擡手重重一拍桌面:“陛下失踪,自然是你们伺候的人该死!真要问罪,只该拿苏婕妤问罪才对。你倒有成算,教训起我来了——难道你自诩虚长掌印几岁,也可以做我的长辈了?”
先把对王遥不敬的罪名扣给他,再拿手帕捂着脸哭,直闹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没睡好,只能到这个份儿上了。
“罢了罢了。”冷眼旁观的沐昭昭这会儿才出面来做好人:“寿公公焦心如焚,不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危?还请娘娘体谅他一时失言吧。”真闹得太狠,就拖延不了太长时间了。
皇帝必然有皇帝的打算,且并没有遇险。否则这些阉党正如了愿,哪还会急赤白脸地来寻她们的麻烦,一把火连人带屋子烧了干净。
仪贞得了台阶,也就见好即收,擦了擦眼睛,垂着头瓮声瓮气地问:“侍卫们领头的是谁?他的官印也不管用吗?”
“拱卫司由刘玉桐大人调令,刘大人秩正四品,这官印在京畿里没准儿比护城河底的石头还多。”
仪贞算了算,拱卫司里正四品是个副职,真正的长官应为正三品的指挥使。寿太监故意含糊其辞,那么这人多半是不在行宫。
若是因自己的缘故告假,或者干脆玩忽职守了,寿太监不会替他遮掩,剩下的可能便是,他为王遥效力。
至于刘玉桐,只能说他不是王遥的心腹而已。
她心里有了计较,面上还是焦躁不安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寿公公不像与咱们一道出主意的,倒像专程来考较我的。”
“奴才惶恐!”寿太监脸上一点儿不见惶恐:“皇后娘娘,您是主子,是奴才们的主心骨,咱们能如何,不全仰仗娘娘定夺吗?”
此时东方渐白,雨早已止了,外头有脚步声来回走动,合上门的正殿里则只有他们三个。
究竟还是不准备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吧。
寿太监口吻中的威胁之意已经昭然若揭了,仪贞极识时务地软了声口:“寿公公在宫中多年,难道还看不明白吗?陛下志向何在,我实在无从妄测啊!”说着自嘲一笑,扬起的唇角不无幽怨:“否则,我又怎会被留在此处?”
沐昭昭听得暗怔,转眼见寿太监又望向自己:“皇后娘娘伤怀过度,奴才只好斗胆请教贵妃了。”
沐昭昭冷下脸来:“陛下近日爱做何消遣、爱往何处去、言语中可提及过什么打算、彼时伺候在旁的还有哪些人…这里头哪一桩不值得细细盘问,却来问我这多日未见过圣颜的!”
寿太监只知道她是宫女出身,不比皇后乃是谢大将军之女,须得稍加礼待,登时怪叫一声,竟高高扬起手掌来。
“住手!”门口一声巨响,皇帝破门而入,看清屋中局面后,怒极反笑:“彭咀华,你果然活够了寿数。”
呼!仪贞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昂然起身,只消一根手指,便把大势已去的寿太监推倒在地。
拿手帕好生擦擦指头,正欲回过头问候一下沐贵妃,仪贞突然福至心灵,踅身向皇帝道:“陛下彻夜未归,想必淋了雨吧?我让小厨房熬些热汤来,给陛下祛寒,也给贵妃压压惊。”
皇帝倒不急,拦住她问:你眼睛怎么了?”
“哭的。”仪贞言简意赅,又顺手把住他挡在自己跟前的胳膊,将他暗暗往沐昭昭那边推了推,教他赶紧去温言软语一回,宽慰宽慰。
“你慌什么?”皇帝皱眉,到底被打了岔,扬声向外头道:“把这忤逆犯上的奴才捆出去。”
两个亲军打扮的垂首进来,麻利将寿太监绑好拖走了。
仪贞的目光便顺着那二人一捆的背影往外投去,琼芳斋的小院里还是老样子,仿佛从昨夜到破晓时的异变都是她的一场梦魇。
“苏婕妤呢?”仪贞回过神来,不禁关心道。
“昨晚太累,回一夜明补觉去了。”
这、这…仪贞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沐昭昭。
沐昭昭不知是被寿太监吓着了还是气着了,竟像没听见皇帝说什么似的。
“啧。”皇帝一见仪贞那副德性就犯头疼,不悦道:“行宫极北有一叠桥,桥那头是一个未经修饰的石洞,朕觉得难得天然,便过去游览了一番,不巧天又落起雨来,桥下涨了水,不宜立即折返,就在石洞里过了一夜。皇后,这个缘故你还满意吗?”
她有什么可不满的呀。仪贞嘀咕一声。
这话王遥必定是不信的。然则他的几乎全部人马都安插在了回皇宫这一路上,与皇帝口中所言恰恰南辕北辙,故而无从考证。
仪贞与沐昭昭都安然无恙,皇帝同她们谈过了正事,便道:“朕回澡雪堂。”
唉,这就走了?仪贞一瞅沐昭昭,又一想所谓“雨霖铃”,简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滋味儿。
大事虽然要紧,但终身大事也属于大事嘛——险些忘了,沐贵妃已经与他互托终身了,还白饶一个自己。
皇帝自有皇帝福咯。
仪贞强求不来,索性"事了拂衣去,起身向沐昭昭道:“提心吊胆了一晚,贵妃也歇下养养精神吧,我就不多扰了。”
沐昭昭依礼送她出琼芳斋。石子小路的缝隙里尚有积水未干,沐昭昭格外熨帖地双手搀扶着仪贞走完这一段,临上软舆前,她忽然用只供一人听见的声音道:“娘娘,用情过深,徒增忧苦耳。”
怎会有如此堪破红尘之语?仪贞眉头不展,直到回了咏絮阁,热水沐浴过,裹上绸衣,陷进熟悉的沉木香床深处,依旧长吁短叹。
过了一两日,听嬷嬷说起,寿太监以及另几个内侍都以冲撞皇后的罪名被处死了。
至于苏婕妤,仪贞确实见过她穿那身湖蓝直裰,垂髻上簪了两支佛手花簪,很有一股书卷气。
皇帝与王遥的这一场交锋,好像就此而止了。
四月二十一,皇城中殿试毕。次日,王遥快马赶来行宫,向皇帝禀告一甲中状元、榜眼、探花各落谁家,二甲、三甲又有若干,各拟授何官职。
皇帝心不在焉听着,末了只说:“既然是掌印亲取的,各自德行学问如何,掌印最清楚不过,必能人尽其才。”
“奴才不敢。”王遥却并不如往常那样极尽谦逊,答过一句后,又说:“还有一封捷报,奴才要恭喜陛下——叛王李校之残军日前已于犊头悉数就擒,因李校本人拒不伏法,将士们只得将他乱刀砍杀。”
他皱起眉,仿佛因为想象起那副场面而感到不适:“终究是龙血帝胤,虽胡言乱语挣扎不止,却不是求饶,据在场的斥候说——
“李校自称乃是受陛下勤王之托,起兵清剿权宦,重振李家江山。”
“呵。”皇帝听到此节,忍不住轻笑出声,并不辩解,而是反问王遥道:“掌印不会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说吧?”
他从禅椅上起身,慢慢踱步下来,走到王遥侧旁:“掌印深受皇考信赖,又因其临终前的一道遗旨,辅佐朕近十年,忠心不二、殚精竭虑,难道朕还有半分猜疑不成?纵然你我之间,或有意见相左之时,那也是咱们自家人的事儿、自家商量着办就是——岂有将外人引来、断自家家务的道理呢?”
他这样语重心长,王遥怎能不动容?不语良久,方才面含愧怍道:“陛下说得极是,奴才糊涂了——皆因前回陛下兴之所至、夜宿石洞,奴才惊悉此事后,夙夜难安,一恐圣躬罹险,山河动荡,二恐有奸人挑唆,离间你我主仆。
“并非奴才贪生怕死,惜命茍活。平生不愿见者,独有陛下冤杀奴才,奴才报恩未果,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帝?”
皇帝唇角微动,温声问:“这岂非朕的过失?”
王遥跪倒下来,抱住皇帝双腿,音辞慷慨,声泪俱下:“苏婕妤女流之辈,蒙受陛下厚恩,奴才不敢自恃忠言逆耳,逼迫陛下割舍所爱,但求陛下珍重自身,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请陛下今日一定要答允奴才。”
说罢,顿首再三。
皇帝一时间很想拉着谢仪贞来好生观摩,什么才叫作情真意切,但目下是不能够了:王遥这是要软禁他。
他微微擡首,朝殿中依序侍立的内侍瞥去,他们个个泥胎似的,面目不明,一刀削去,身首异处了,又再捏一个补上。
他想,王遥的底气应当不止于此。
武婕妤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