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慧,你看过角抵戏没有?”
珊珊领了一叠新的素帕回来,进门就听见自家娘娘正和慧慧闲话。
奇了。珊珊心想,自打前两日,她们主子去见了家里兄长回来,整个人就一反常态,吃不得安生吃、睡不得安生睡,影子戏不传了,花园子也不逛了,连每日上含象殿应卯的决心也荒废了,更别说有心思跟她们聊闲篇儿玩乐了。
如今是恢复如常了吗?她连帕子也不急着收拣,先往东次间去凑趣。
仪贞坐在她惯坐的那张榻上,暂时没带出那副又苦恼又犯难的神情,非常专注地等着慧慧的答案。
慧慧则倚在高几边上打络子:前些天仪贞才说想给玉笛系个绦带,不知怎的转头又不要了,她只好自己编着玩儿,暗地里很是赞同珊珊的看法——皇后娘娘近来是挺反复无常的。
好比现下问的这话。慧慧回忆了下:“先帝在的时候,有一年让表演过,忘了是在什么节庆时。”
“是赵娘娘提的议吧。”珊珊走进来道:“那就是她的千秋了。满宫里数她老人家爱这些新鲜,好不好的,先试为快嘛。”
慧慧这下也想起来了:“是了。”掩口笑道:“两个坦膘露肉的男人缠斗有什么可看的?长得也不俊俏。赵娘娘自己都说没趣儿呢。”
“可不?”珊珊道:“听说拿到宫中来演的,还算文雅了。外头市井里以这个做营生的才叫凶狠呢!捣眼睛、咬耳朵,跟十世里的仇家一般招呼。”
这下总算说到仪贞心坎儿上了:“是吗?我读那些话本传奇,也常见着什么食其肉,寝其皮之说,好不野蛮!”
“一腔热血是男儿嘛!”珊珊倒有两分景仰:“又是仇敌当前,再平心静气就叫没血性了。”
慧慧却想得深些:她几时读的话本,以至念念不忘到如今?
理一理手中络子,收在绣箩里,慧慧又搭着手和珊珊一道挑丝帕,信口道:“情到浓时难自禁嘛。”
珊珊瞥了她一眼,依稀觉得这措辞不那么恰当,但很快两人谈起帕子上绣什么花的话来,便撂开不琢磨了。
单剩下仪贞一个人如遭雷击,久久不能回神。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这行径叫作“掩耳盗铃”,什么生啖其肉,什么深仇大恨,放在皇帝和她之间,根本是无稽之谈。
可是,她想不通啊!初入宫时太子对她的厌恶、大婚时泾渭分明的同床共枕、以及,这五六年里隔三差五的讥讽与轻鄙……
她倒也不是爱记仇的性子,生死存亡面前,这些都不过小节而已。
如今豺狼既除,大家就好比褪了外头一层蜡封的药丸子,性凉性热,长久处着才能见真章。
那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天都变了吧?
她心里头乱糟糟的,兼有一种坐卧不安的滋味,两只手抓着帕子,搅一搅这端,又扯一扯那端。
“唉…”珊珊眼看着那方素帕被她攥得扭七皱八,不知是个什么意思,正想出声询问,慧慧悄悄一拉她的衣摆,默然笑着摇了摇头。
珊珊会意,二人不动声色地收了东西退下去,准备出了门儿再细说。
两个人一道没了影儿,仪贞也没咂摸出有异,反倒赚了这独处的空当,仰着头往榻围子上一靠,三魂里有两魂在驴拉磨似的原处打转,另外一魂逍遥天外。
要是四位嬷嬷还在就好了。
这念头恰似一捆勾魂链,霎时就把她给拘回来了:嬷嬷们不会再为她出谋划策了。
皇帝毕竟是皇帝,自有他的决断。演皮影戏的燕家两兄弟确实清白,故而即便是由王遥做主送进宫来的,也并未被连坐;那么冯嬷嬷她们,无疑有洗不清的罪状了,没有因为照顾过自己就可以被免去的道理。
她只是觉得伤感,一种近于看着亲近长辈因为年迈、或者病殃而离开的无力的伤感。
这些思绪都仅仅是偶然间会被触及的,仪贞不太爱反复地咀嚼过往之事。星月常移,江河常流,一味地沉湎不改,难免成了刻舟求剑。
她打起精神,豁然开朗起来:今非昔比,皇帝再不是受制于人的傀儡皇帝,自然有他应该担起的事业使命。兴微继绝当属第一,第二嘛,大概就是衍嗣绵延了。
她又收了人家新刻的凤印,也不再是白板皇后了,母仪天下四个字,字字有千钧之重,实打实地压在了她胸口。
她还有机会回家吗?仪贞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这本来是没什么意义的动作,但牙齿抵到隐隐作痛的血痂,那日拾翠馆的情形又毫厘不差地浮现在眼前。
怎一个乱字了得!她把皱皱巴巴的丝帕挡在脸上,巴不得自己真能是个缺心眼子。
夏日天长,到了该传晚膳的时辰,含象殿前还是金光曜曜的。孙锦舟低头弯腰地进了门,到御案前将皇帝批阅过的奏疏收入箧笥中,预备着司礼监发出。
而今司礼监的差事可是彻底清闲下来了,陛下怎么吩咐,他们便怎么草拟,只摇笔杆子,绝不费心眼子。
孙锦舟这秉笔太监也就做些添水、磨墨、跑腿、传话之类的杂事儿,格调远不能与从前相比,他却甘之如饴。
当王遥的干儿子实在没甚出路。他当权时,自己永远屈居其次;等他失了势,自己又成了头一个被清算的。实在不如投靠了正经天子,兴许还能落个善终。
人哪,一旦有了软肋,便短了志气。眼前这位新主喜怒无处,又必定不会再如先帝那般倚仗宦官,自己只管处处留心勤谨为上,万不可出头冒尖。
皇帝看奏疏极快,言之无物的奉承问安往往一目十行,面上不露喜恶,腹内早已有一本账。此外上报旱涝的、求增军饷的、减免徭役的、弹劾贪谬的、进献祥瑞的…尽管五花八门,答复不外可或不可,言简意赅,不容置疑。
今日的公文不算多,孙锦舟将黄绫面奏本尽数归拢了,但见皇帝仍正襟危坐着,敛眉抿唇,是个沉吟未决的架势。
孙锦舟脚下一顿,细瞄那黄花梨书案上,干干净净的什么纸张都没有,单是碧玉山子与皇帝右侧袖口之间露着一截儿皎白,仿佛是张手帕。
他立即就明白过来:夏日里手帕消耗得快,前几代有位惜物悯下的贤良主儿,吩咐过不必费功夫在上头绣繁复的花样,后来便援引成例,亦有担心硌着各位主子贵体的考量。
但纯粹素白的一张,似乎又太惹眼了些——宫里头比哪儿都更讲究吉利,于是别的女眷那头还罢,总能挑个边儿;呈到御前的帕子,一应都是浅檀色,或者月下白。
能被皇帝随身藏着不算、处理政事时也要压在手边、闲下来还要对着出神的帕子,其主人还能是谁?
孙秉笔略一回想,皇后娘娘是有几日没来了,只不敢断言,她可曾记得自己丢过一张丝帕。
要说眼下这位,也真是君心难测到了极致的。皇后娘娘,论名分是点了龙凤蜡烛的正头娘子,论尊卑叫作小君、敌体,无论是传召她到这含象殿来,抑或拨冗亲到猗兰殿去,都不至于有损九五之尊的威仪——也不知这别扭劲儿是从何说起。
怪只怪孙秉笔那日奉完蜜瓜就往阴凉处躲闲去了,而今看热闹竟没个前情!
他哪里能体会皇帝的那份情思百转,只记着侍膳的人还在殿外候着呢,自己是开口还是不开口?
不劝吧,虽说天儿热不怕肴馔凉了,但搁久了也一样会变味儿;劝吧,嗐!谁敢在这位阎罗面前卖乖呀,是盼着地府早收自个儿不成?
他轻手轻脚地搬了箧笥退出去,交完差事,便一心一意地在殿外鹄立起来——如今可没有妃嫔进幸的规矩喽,他不用去哪处传旨,就擎等着下差。
侍膳太监见这王八羔子一派优哉游哉的德行,气不打一处来,瞪眼抹脖子地示意他替自己到御前吹个风儿,不然要他这大总管干什么使?
孙锦舟只管目不斜视,横竖对方也不敢在此处大声嚷嚷,能奈他何?
蝉鸣蛙噪,自成热闹。皇帝木然地盯着案上新换的浮雕蝠桃四足洗,想着那个花言巧语说害怕蛙声扰着他的人。
全是假的。他不该答应和她一起演戏来算计王遥的,她对他情根深种是假的,王遥一死,就可以收回去了。
原是她央着他,勿要混淆了真假,日后降罪于她的谢家。殊不知他竟混淆起了别的。
他不后悔挑破,单单是有些难过而已,很少的一点,大概只有才长腿的虾蟆咕嘟那么一点儿。
她从来不喜欢他,如今更有意避着他,避个三五日,总不能避个三五年。
他回想了想,西北来的密奏说,大将军谢恺豫奉旨回京主持次子婚事,却留了长子谢时代掌军务,有子袭父职之心。
皇帝觉得这密奏呈得很有意思。原来威名远播的西北边军,也并不是铁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