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皇帝这话真没有旁的深意。他只是纯粹觉得和谢家二老一起赏荷花并不是桩闲适的消遣——要依他的本心,弗如和仪贞两个在她旧日闺房里消磨半日。
但他毕竟是答应过让她回来和爹娘团聚一回的。既然自己杵在跟前,谢恺豫闷不吭声,谢夫人又太赔着小心,倒不如叫他们一家三口自在说会儿话,自己跟这谢昀到别处去过两招,正好领教领教谢家的拳法路数。
可惜皇帝这人,在谢昀心里一贯的评语呢,说文雅些叫“圣心幽邃”,说直白些叫“蔫儿坏”。他开口邀自己去切磋切磋,必然别有用心。
而且态度越和煦,想来用心越险恶。
只是做臣子的忤逆不得,谢昀拱手应了个“是”,随即将皇帝请至东跨院。
仪贞落后了一步,谢夫人不由得悄声对她道:“这时候舞枪弄棍的,待会儿哪还有胃口用饭?”
“点到即止嘛。”仪贞这话说得颇为坦然:“我瞧二哥哥比上回进宫时晒黑了好些,精气神儿也强得多,看来这些时日不曾落下操练,不必担心他。”
“他哪是勤于操练!”在皇帝面前吝于言辞的谢大将军这才忍不住开了口,抱怨一句后,又顾念到女儿难得回家一次,不该将这些烦心事儿告诉她。
可仪贞到底听见了,追问道:“那是什么缘故?”琢磨了下,便隐约有个猜测:“二哥哥一大早就出门了,是去拜访谁?”
她虽然在宫里,但皇帝对谢昀行踪的了解,只怕比谢家父母还详尽些,故此她也知晓一二。谢大将军见瞒不过,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人家不愿意,他这样死缠烂打的像个什么样子?依我说,不如放过人家算了!”
谢夫人不敢茍同地蹙起眉:“你当年怎么不知道这个理儿,日日赖在翰林府坐冷椅、蹭冷茶?”
“这、这怎么能一样?”当着闺女,大将军有点抹不开面子,支吾着分辩说:“岳父大人那是出于审慎,有意考验考验我的脾气耐心而已,又不是你不肯…”
谢夫人连忙剜了他一眼,强行掐断了这个话题,对仪贞道:“你万勿操心这些,你哥哥这般年岁了,也不是四六不知的小孩儿,何况还有我们呢。”
说到末一句,自己底气就有些不足了。谢夫人强自振作起来,又关切女儿问:“娘娘在宫里可好?今日陛下微服前来,家里一样能拿得出手的也没有,这会儿酒宴百戏上多尽心些,也不知妥当不妥当?”
仪贞忽然想起,数年前初次进宫的时候,是她听母亲的嘱咐,而今则是母亲来问她的定夺——她成了离皇帝更近的那个人,是否就意味着渐渐地离家远了?
她少有地沉默了一会儿,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趋势,也就撂开了。横竖都是自家人,她的回答便很直接:“陛下答允我回来一趟,倒是有些日子了。不过昨儿才定下,说轻车简从就好,省了那些琐碎章程,免得拜来拜去的,平白耗费时辰。阿娘只管按着待客的礼数安排就是了,陛下在这上头并不挑三拣四。”
她说得寻常,透露出来的消息却很耐人寻味。大将军至少听出来了:皇帝暂且没有公然表现出亲近谢家的打算,所以才决定微服到访。
涉及这些,谢恺豫望向女儿的目光里就添了更多爱怜:兵权他迟早是要交的,可到了那一日,蒙蒙在皇帝心里,还有“用处”吗?
某种程度上,他开始理解夫人的钻牛角尖了:不早些将孩子接回来,真要看着她困在那地界、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吗?
可是,时机不对啊。他要是一心只当好皇帝的忠臣,早该上书请辞了,把这身铠甲一卸,管他继任者是谁,西北边防之事,是好是歹都跟他无干。
但他守了这么多年的关塞,不是为天子守的,是为边民守的。百姓们爱他敬他,他便不可辜负他们。
这次回京来,原想趁着老二婚事的便宜,探查一番朝廷里的动向,若能结识一些可造之材,他日推贤让能时,也说得上几个名字,以供圣裁。
归根结底,这谢大将军还是对皇帝缺乏敬畏之心。天子又如何?不外生杀予夺。可这份本事,放在边关,兴许一支意料之外的冷箭就能做到。
一旦存了这股等闲视之的轻慢,即便表面功夫做得再好,凭着今上的眼力心气,都能将人看到三魂七魄最深处,何况谢恺豫压根儿没怎么费力掩饰。
仪贞那句话说得不错,君臣双方走到如今这局面,确实非一人的过失。
而今大将军亦是陷进了进退维谷中:谢昀的婚事告吹,虽没妨碍到谢恺豫打听朝中后起之秀——无非由明转暗而已——首屈一指的大将军名号,那还是响当当的,不需要他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自然有络绎不绝的仰慕者登门拜访讨教。
谢恺豫这个人,既自命不凡,又很有几分清高,不屑于行那结党营私之事,这一点从他曾经准备与“志向相投”的朝廷清流俞给事中结亲家上就能看出几分。这些上赶着来的人他是一个都没看上,干脆托病不见。
回绝了这些趋附之辈,顺带也就回绝了皇帝。李家小儿作派不肖其父,犯而不校,既然功臣告病,自该指派个太医来关怀一二,诊脉是其次,晓谕百官不得再叨扰方是要意。
谢大将军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一开头就走错了棋——他跟皇帝若是周文王与姜子牙、刘玄德与诸葛亮,那么无论他在致仕后,内举不避亲也好,外举不避仇也罢,皇帝纵使未必采纳,也不会倍加猜忌。
然则他与这位年轻的君王从来没有什么凌驾于君臣本分之上的情谊,贸然凑上前去念叨,岂不是在教皇帝做事?
大将军心里其实挺愁的。
但是女儿归省是鲜有的好事儿,他是不会提这些的——女儿原不该为这些军"政之事担忧。
殊不知仪贞本就是为着这件事回来的,她了解父亲的为人,也明白他与皇帝彼此都不甚信任,推心置腹之言难以传达,她正可以做这个互通心迹的人。
相比皇帝对此的可有可无,谢大将军的不以为然就更让仪贞气恼了,她一开口,措辞不由自主地偏帮皇帝一些:“早先我也问过陛下的意思,陛下说,儿女婚事讲求个你情我愿,二哥哥那里他出面做主,恐怕反倒不美了,到底端看咱们两家有没有这个姻缘罢了。左右下半载有两个大节,爹爹回来一趟不易,犯不着来回奔波,索性过完年再议——不知爹爹是怎么打算的呢?”
谢大将军听得心里五味陈杂:他的乖乖肉啊,这跟拿油煎火烤他的心尖儿又什么区别!
老父亲牛唇不对马嘴地泪水涟涟,倒把仪贞唬了一跳。说实在的,她多少明白,西北边防是爹爹的毕生心血,哪能说舍就舍下,可另一头,皇帝掌权日浅,也着实需要兵马护持……
固然功高盖主是臣子大忌,但她肯这样自告奋勇地从中调停,泰半也是因为,这可以是一桩各得其宜的好事。她既希望谢家安稳,也同样希望皇帝如愿。
“好了好了!”到底是谢夫人更了解这对父女些,一边示意大将军赶紧收起脸上那副悲戚之色,一边含笑抚了抚女儿的脸,说:“咱们先往回走吧,日头也渐渐高了,该去请陛下入席了。”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挽手并排走着,把谢大将军单独丢在后头,谢夫人还不无揶揄道:“你爹爹是家里的顶梁柱么,天塌下来了都叫他一个人撑着,旁人沾染不得。他交不交权我管不了,蒙蒙,阿娘只问你,你想回来吗?”
最后一句虽是问句,语调却是那样温柔而有笃定。谢夫人是相信女儿恋家的,唯独怕她对爹娘失望透顶。
仪贞这会儿才知道,原来她携同皇帝归来以后,母亲的殷勤小心,不全是下对上的恭谨姿态,还包含着对她这个女儿的隐隐亏欠。
她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转向父亲道:“爹爹,女儿并不想成为谢家在宫里的人质,陛下也不曾将我视作人质。”
这般重若千钧的字眼,到底震动了谢大将军。后半句他再嗤之以鼻,前半句也因为对女儿的在乎,艰难地听进去了。
一个人的成见是很难自知的,越是饱经世故越是如此,盖因在数不清的切要关头,这种经验见识往往能够帮助人趋利避害,做出正确的抉择,是值得信任、值得依赖的。
除非是在一些不寻常的裉节下,阅历或者成见,只在人的一念之间。
谢大将军自恃是英雄豪杰,在外能建功立业,在家能顶门立户。任凭外头如何狂风暴雨,总不可教妻女稍感惊惶,否则就是他这个一家之主的失职。
可如今呢,是他老了,还是他的女儿跟儿子一样,都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