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谚有云:白露身弗露。意思是说,过了白露节气,虽然白昼尚还有热意,但一早一晚已经寒凉起来了,应当勤加衣裳,不再让肌肤裸|露在外面。
更别说不分早晚,裸|露着身体“扬帆起航”。
仪贞皱起眉,说:“我哪有敷衍你?正是因为太…惬意了,我才忍不住睡着了嘛。”
皇帝披拂着头发,垂眸抿唇坐在罗帐深处,低声应着:“我明白…是我让你太辛苦了。”
你要是真这么想就不要露出那副泫然欲泣的情态嘛!仪贞究竟没管住自己的手,替他抚了抚几缕略有凌乱的发丝,趁势歪到他怀里去:
“鸿哥哥,我以前听…老话说,一滴那什么,十滴血,咱们总这么不加节制,将来怕不是要闹个,气血两虚?无利于保养身子,不是长久之计…”
“长久”一词,立竿见影就抚平了皇帝的思绪万端,至于她半途咽下的字眼,他也猜得到,想来这是那几个嬷嬷从前教导她的道理,再添些她自己东拉西扯的说头。
怀里人闻起来甜丝丝的,皇帝不动声色地将抵在她头顶的下巴收了收,以便让鼻尖离她的发丛更近一些,俄而,他极轻地“嗯”了一声。
音调仍似有委屈。仪贞仰面往后望去,笑觑他的眉眼,愣是从那份波澜不兴的面孔上挑出了端倪。
“把今日这次做完好不好?”满含希冀的一问,她要是分毫不让步,就太无情了一般。回绝的话没能果断出口,仪贞便又被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
唉!也怪她色令智昏,长发细腰的美人儿,白玉似的面庞,因为情动而透出艳异的霞绯,那模样简直令人心惊,她常常看便看痴了,哪有余暇干涉他在自己身上如何施为?
更何况,她自己都算不清楚,每每的神魂颠倒几分来自灵台、几分来自肉|体。
四更了,可以歪缠到五更天,正赶得上视朝。游移的手顿了一下——或者,可以免朝一日,横竖今儿也没什么要事…
偷懒的念头只转了半圈,便自己偃旗息鼓下去:可别让眼前人知晓了,又得为些“天理”、“人欲”云云左右为难,还要来念叨他。
他从来没料到过自己是重欲的人。不仅是要肉|身相亲,更要她为他癫狂,要她只看着他,只想着他——
但实际上并未回回都遂愿。她在喘息的间隙里把玩他的发梢、抚挲他的胸膛,含着戏谑式地夸赞他的皮相,无不显得她远没有自己这般沉湎难自拔。
于是出于好胜心似的,愈发要苦心孤诣、极深研几。
“…唔,腿、腿疼……”仪贞哪是肯吃苦的主儿,小腿被攥得又酸又麻,实在不能再往高里擡了,便挣了两挣,示意他放自己下来,无奈皇帝不情愿,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她论力气斗不过人家,只好使暗招,拿出当年卫嬷嬷传授过的压箱底秘技,凝神吸气……
居高临下朝她耀武扬威的人忽然溃败倾倒,俯在她身上,无法抑制地长吟一声。
什么“昆山玉碎”、什么“芙蓉泣露”,她今日今时算是亲耳听闻了。仪贞怔怔的,咽了口唾沫,至于嬷嬷教的神通,径直和她整个人一般,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燃了一夜的羊油蜡烛里掺着香料,堪堪遮盖住动物脂油特有的腥膻,粘稠的白沿着高高的灯台融了满桌,静静淌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
帐中交颈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生了赖床的心思,一呼一吸起伏往来了不知多久,终没有谁舍得从这化不开的浓馥里抽身。
最终则是秉笔太监孙锦舟担起大任,出面告知诸位翘首以盼的大人们,陛下牙疼得厉害,姑且免朝一日。
百官们对此都相当理解:虽说牙疼不是病,但真发作起来浑身都难自在,再者吐词也容易含混。须知这棣棣威仪,也是一位人君的必修之道,若是当着大伙儿蹙眉托腮的,像什么样子?
他们这位年轻的陛下,即位以来一贯宵衣旰食,偶然罢朝一回,尚不足以挑动那些老大人们杯弓蛇影的神经。
横竖没有下回了!仪贞背地里跟自己谆谆教诲了一通,方攒足底气来拾翠馆看望“牙疼”好了的皇帝。
皇帝端坐在桌案前,正挥笔而书——大燕延续了二百多年的官职制度,而今形成的朝堂班子未必十二分高效,但至少有十分的稳当,不至于皇帝怠懒一天,就堆积下多少紧要政事处理不完。
无非是善于自省的皇帝又重拾了上进心罢了,而一位合乎正道的君子,其上进之法不外乎读书、习字、练骑射。
《通鉴纪事本末》、《武经总要》这类治国定邦之道适宜研读,不宜誊抄,皇帝此刻信笔写下的,乃是《朱子语类》中字句。
及至孙锦舟进门来,禀报说皇后到了,皇帝不禁手腕一滞,越发觉得自己写了满篇狗屁不通。
仪贞全不认为自己动摇了谁的进取奋发,笑眯眯地蹲了个礼,见皇帝显然不是在料理什么朝廷政务,便宾至如归地跑到他跟前,先捧起写好的几张字挨个儿拍了一通马屁,然后问:“还接着写吗?我来磨墨…”
“怎么这时候来了?”皇帝不答反问:“不嫌热?”
正悄摸儿蹭着门帘子边儿退出去的孙锦舟听见这句,险些脚下一绊,心说这门帘儿都从金丝竹的换成缂丝的了,还热呢!您这体贴能不能看看季节?
他并不清楚这“嫌热”二字的暗指,仪贞却不好装傻充愣,侧身倚在桌沿,睨了皇帝一眼,诚实道:“嫌热,也想着来见见你、说会儿话嘛。”
前次两个人疯得太离格,居然一天一夜没下床,后来是因为体力不支,这才被迫慢慢回过神来,简直有些劫后余生的意思,只一南一北地仰倒着发愣,简直不敢再和彼此的目光撞上。
再然后,仪贞不知从哪儿扯过一张巾子,刚蒙住脸哑声嗫嚅出一缕音色,就被腹中的动静盖过了。
萦绕不去的那股叫人心惊肉跳的气息歪打正着地被驱散了些,皇帝迟疑着偏过脸来,看向她:“…吃什么?”
吃锅子吧。不拘拿什么吊汤头,涮些翠绿的青菜、嫩白的菌菇,再喝一碗点缀着枸杞的鲜汤,换成菊花瓣儿也使得,降降火……
她打算得倒详尽,琢磨半晌,末了却说:“算了,那边屉子里有果脯。”懒得动弹似的,又裹着辨不出是褥子是被子的大幅缎面眯了起眼。
饿了足足一天,又这么大的消耗,怎么会算了?皇帝敛眉一想,自顾自将她表露出来的抗拒批注为厌烦。
被人不知餍足地翻来覆去折腾,是会厌烦吧?他确实渴望掌控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但若二人对调,他绝不接受再度陷入旁人的掌控中,即便这个旁人是谢仪贞也不行。
那么眼下她对他,是厌烦多一点,还是别的什么多一点?
他不管,他将姿态放得极低,默不作声地从床上下来,披着外衣去叫人传膳。
不多时,果然热腾腾地递了进来,不是仪贞想的锅子,闻着却也颇引人食指大动。
皇帝又捧了个热巾子过来,给仪贞擦脸擦手,扶着她在床头坐好,随即端了一小碗汤过来,拿小瓷匙轻搅了搅散散热,舀了些喂到仪贞嘴边。
仪贞本想自己动手,好让他能也一道吃,不料腕子不听使唤,甫一擡起便酸得直往下坠,差点儿还打翻了碗。
皇帝见状,伏低做小的姿态不由得真心实意了两分,忙问:“溅到你身上没有?”
仪贞摇摇头,乜了他一眼,瞥见他敞开的胸膛,忍不住笑,又通红着脸、掩耳盗铃地移开目光,小声抱怨道:“你活像志怪里那些妖精…”
她铁了心不让皇帝听见,但这种含糊其词亦很难断定究竟怀没怀着欲迎还拒的用意,毫不意外地惹得皇帝凑过来,不住地缠她、央她:“你说什么,嗯?不要瞒着我!不要不理睬我…”
唉,她再也不说那些被哄得团团转的书生傻了,人家明明就叫甘之如饴。
她脑子里想什么,皇帝猜不到,单单是瞧她又肯挨着自己了,心里既受用也不受用,故态复萌地又把人狠命往紧里箍,好像不把她活吞下去,她就永远不能算自己的。
“哎呀!”仪贞被他碰了几下,又筛糠似地抖起来,忙不叠要躲,偏又无处可躲,只好把心一横,咬上他的耳朵:“我要被你吸干啦!”
床笫间的私密话,在她嘴里总是不对味儿,幸而皇帝吃这一套,耳中轰鸣着,去看她潮红未褪的脸,旋即发现她毫无所觉地满面泪水。
砰!他被冷不防推进深潭里,刺骨的冰凉淹没了口鼻,窒息转瞬即至,但他丝毫不抵抗,如常人一般无二的惶恐之下,粉饰住的是狂喜无状,按捺不住要手舞足蹈起来,哪怕被岸边的人看了去,大抵会当作是呼救吧?
他吻她的脸,一个不放地吮过那些泪珠,安抚着她,实则安抚着自己,告诫自己不要冒进,珍而重之地给她留出卸下防备、养精蓄锐的空当,以待下一次的成熟时机。
而此时此刻,她自己将时机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