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点点,月光如水,映着阿曼手中的弯刀雪般锃亮。他举起来,端详片刻,眉眼深邃。似不甚满意,他转瞬又舀了一瓢水浇在磨刀石上,水花四溅,碎玉般晶莹剔透……
欲回帐去的子青瞧见,便绕过来,半蹲着看他磨刀。
阿曼侧头朝他一笑,道:“这刀好久未用,也是时候该磨一磨了。”
子青报以一笑,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是什么时候?”
“不是很快又要出征了么?这回,我同你一块儿去。”阿曼低头磨刀,笑得理所当然。
“你怎么知道?”
“上回皋兰山那仗,你们汉朝皇上一定会想,若是当时有人策应,定不会有如此重大的伤亡。所以这回霍将军带着公孙敖回来,公孙敖便是你们汉朝皇上指派过来策应霍将军的,说不定还有另外几路汉军,我所料再不会错。”他顿了顿,摇头笑道,“可惜霍将军不见得领汉朝皇上这份情,觉得公孙敖是个累赘也说不定。”
竟是全都被他说中,子青愣了片刻,又问道:“你也要去?可匈奴人只怕还在找你,我觉得……”
“你会守着我吧?”阿曼打断她,头歪过来,轻轻撞着她的,“你不会让我被他们抓回去吧?”
“当然,可……”
阿曼又打断她,眼中的笑意澄净灿烂:“所以我也得守着你……能多久算多久……”
望着他的眼睛,子青似有点明白:“你,决定回楼兰了?”
静默片刻,阿曼缓缓低下头,仍是在笑,只是多了几分苦涩:“不该是我,对么?我一直在想,以后咱们去的地方,有碧青的大地,接着天际的水,虫鸣鸟叫,不闻人声。你想过么?”
子青说不出话来,只能忧伤地注视着他手中的弯刀。
“什么时候走?”良久,她低低问道。
“怎么也得等这次讨伐过匈奴,你安然无恙,我才放心。”
“阿曼,你不必为了我……”
“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阿曼转过头来,深灰的眼瞳反射着星光,“我得知道你好好的,只要你还好好的,我才会觉得活着还没有那么糟。”
楼兰眼下的处境,可以想见阿曼回去之后的艰难,心中一阵酸楚难当,雾气漫上双目,子青飞快低垂下头。
看她低首处,两滴眼泪迅速渗入尘土之中,阿曼强制按捺住胸中翻腾,脸上仅是微微笑了笑,用肩膀轻撞她几下,道:“我还没走呢,你怎得现下就开始难过?舍不得我?”
也觉得自己实在伤心得没道理,可不知为何,想到日后天各一方,阿曼须得在夹缝中苦熬,子青心中就禁不住地难受,没有人能比她更明白那种不得不担当的苦楚,可对于阿曼来说,这苦楚近似残忍。
飞扬脱跳的他,舞姿热烈如火,笑容灿若阳光,这些美好都将在这残酷责任之下磨损殆尽。
不该是他,真的不该是他。
见她眉头深颦,确是当真伤心,阿曼也不去理会弯刀,随手丢到一旁,将子青搂入怀中,低低喃喃道:“真的难过了?真有那么舍不得我?那你跟我一块回楼兰,好不好?我天天都能看着你,你也天天都能看着我……”
尽管他声音极低,又说得含含糊糊,子青还是听清了他的话……
正在此时,邢医长自医帐内掀帘出来,瞧见二人模样,重重地咳了几声,恼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如此!”
阿曼虽松开子青,但仍搭了条胳膊在她肩头,嬉皮笑脸朝邢医长道:“青儿正难过呢,我还不能安慰安慰她了。你这老头好没道理!”
邢医长瞧子青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也愣了下,奇道:“怎么了?你们这些娃娃就是毛病多,出去玩了一整日,就该欢欢喜喜地才对,怎得还反倒伤心起来。”
“没事,我……”子青朝邢医长施了一礼,“我先回帐去了。”
她拔腿欲走,阿曼唤住她。
“青儿!你再想想……为我……”他定定看着她。
子青怔了怔,什么都未说,径直去了。
这夜之后,也许是阿曼生怕被她拒绝,又或者是他不愿逼她太快做出决定,阿曼像是完全忘记一般,再没有向子青提过此事。
子青心中却是纠结的,头一遭,她如此难以做出决断。
她知道自己须得早日离开汉军,否则迟早会有东窗事发军法处置的一日。那么出征归来后,离开汉军,陪阿曼往楼兰去,也并非不可行。
只是,一想到要离开汉军,心底为何如此抵触。
夏日渐长,烈日炎炎,出征的时日也到了。
刘彻的进攻战略是,让骠骑将军霍去病与合骑侯公孙敖各率两万骑兵出北地郡分两路进击河西匈奴。与此同时,以郎中令李广、卫尉张骞率部出右北平,自另外方向出击,从而达到牵制左贤王,策应西路汉军的目的。
纸上谈兵上看,此战略考虑周详,声东击西,定能将匈奴人打个措手不及。但也仅仅是纸上谈兵而已……
当霍去病率领两万精骑到达与公孙敖的约定会合地点之后,发觉公孙敖还未到。
于是,大军原地休整,静静等待。
霍去病同时派出哨探,往周遭寻找。
咬了口干硬的面饼,无甚胃口再吃,子青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将军,他面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情绪,故而她也无从猜测实际情况究竟有多糟糕。
“喝口水吧。”阿曼将自己的水囊递过来。
子青摇摇头:“还不知道会不会进沙漠,得省着点喝。”
疾驰了一日一夜,此时的汉军就在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沙漠的风吹过来,**辣的,夹杂着细沙,直往铠甲衣袍缝隙里钻,弄得人很是不适。
这片苍苍茫茫的大漠,便是站在边缘往里头看,也让人不禁一阵阵地犯怵。
“喝我的,没事。”阿曼硬塞过来,道,“瞧你嘴唇都有些起皮了。”
子青仍塞了回去,只抿了抿嘴唇,劝道:“我现下还不觉喝,你也得省着点喝。”说罢,又忍不住转了头去望将军,心中免不了忧虑。
现下的她身为中郎将,已不在是以前只需听命的小卒。出征前的军事会议中,她就知道他们该在此地与公孙敖部会合,然后对休屠王部发起合击。而眼下,公孙敖部不见踪影,究竟是迷路,还是途中遭遇了匈奴大军,这都不得而知。
汉军并不宜在此地旧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