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莫研醒来,只觉得口渴难耐、头痛欲裂,艰难起床。侍女端了水进来与她梳洗,告之宁王正在梅林等着她。
莫研皱紧眉头,敲敲脑袋,方想起师姐一事尚未有着落,匆匆梳洗,要赶去听听宁晋究竟有何主意。
到了梅林,仅看见宁晋和吴子楚二人,她奇道:“展大哥呢?”
“展昭昨夜里就走了。”宁晋慢条斯理地搅动面前的粥,故意抬眼看她,“怎么,你不记得了?”
莫研被他说得愣住,颦眉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旁边已有侍女替她盛罢粥再退出去。
“他怎么不等着我一块走?”她边吹着粥,边问道。
“我怎么知道。”宁晋淡淡一笑,“大概,是被你吓跑了吧。”
莫研停下手,奇道:“我几时曾吓他?”
宁晋斜斜瞥她,语气怪异道:“昨夜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都记得啊,”莫研喝了口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喝多了,都忘了?”
“那你可记得对展昭说了什么?”
莫研闻言,面容顿时染上一层淡淡的忧郁,显然是想起:“我自然记得。”
“那你可记得我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了?关于我师姐的事么?”
宁晋盯了她半晌,终于还是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别开脸……莫研呆了一瞬,不明白他究竟何意,紧张问道:“怎么?我师姐的事你想不出法子?”
懒得不理她,宁晋埋头吃粥,也不管烫不烫,硬是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三口两口地吞下去,看得身旁的吴子楚直咂巴嘴,倒像烫的人是他一般。
莫研只好看着他吃,待他吃完便把自己跟前的碗也推过去,讨好笑道:“不够的话吃我这碗。”
宁晋气结,瞪着她不说话。
“吃吧,我还没动过呢。……我师姐的事你到底有没有法子啊?”尽管看出他心情似乎不太好的样子,但心中记挂着师姐的事情,她还是不能不问。
宁晋不说话,依然瞪着她。
“……嗯?”
宁晋还是不说话。
“……”莫研终于忍不住,“那我还是自己想法子吧,你慢慢用,我先走了。”她跳起来转身就走。
“丫头!急什么,坐下来慢慢听我说。”
莫研愣头愣脑的,这一去也不知要闯出什么祸来,宁晋拿她无法,终于还是开口叫住她。转头又命吴子楚屏退旁人,方才道:“此事说来也不难,只需天时、地利、人和,让公主动了同情之意,就成功一半了。”
“天时、地利、人和?”莫研犯难地挠挠耳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宁晋耐着性子教导她:“直接告诉她恐怕效力有限,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自然而然地同情他们,从而想要帮他们。”
莫研还是听不明白:“怎样才叫让她自然而然地同情他们?”
“平时看着挺聪明,怎么这时候就犯傻。”宁晋连连摇头,“说白了吧,就是演一出半真半假的戏,让小渝儿同情上你姐夫。这事倒是用得上展昭,只是这猫儿迂腐得很,不知道他肯不肯。”
“展大哥才不迂腐呢。”莫研飞快道。
宁晋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不迂腐,怎么会拿你当妹妹看。”
“他……”莫研明明心中难受,却还是要替展昭说话,“我想,他自然有他喜欢的人,他若遇上,就不会如此。”
“你怎么就知道他不喜欢你?”
“我……”
莫研不愿再说,索性埋头喝粥,宁晋也不逼她,转开目光,落落寡欢地看着满园飘落的花瓣……
良久,莫研缓缓抬头,咬咬嘴唇,低声问道:“那你说,我该如何才能知道他的心意呢?”
宁晋拾起地上一朵残花,淡淡笑道:“知道京城里的小姐都如何做么?”
她摇头。
于是他开始扯下残花上的花瓣,第一瓣:“她喜欢我。”
第二瓣:“她不喜欢我。”
第三瓣:“她喜欢我。”
第四瓣:“她不喜欢我。”
“她喜欢我。”第五瓣花瓣飘落在地,手心中仅剩下光秃秃的花梗,他展颜一笑,抬眼看向莫研。
后者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他喜欢我?这法子太没道理了,京城里的小姐难道都是傻子不成。”
宁晋不理她,复看着花梗,唇边始终带着浅浅笑意,笑道:“要不你就直接去问他。”
“直接问?”莫研一愣。
“就像这样,”他突然极认真地盯着她,“你可喜欢我?”
莫研本能地摇摇头:“不喜欢。”
“……”
一阵寒风卷过来,宁晋连连咳了好几声,用袖子掩着嘴,转向一旁。吴子楚忙拿起旁边的貂裘替他披上,却又被宁晋挡落,苦笑道:“我还没那么娇弱。”
莫研反应过来,忙往回找补,嘻嘻笑道:“其实你人挺好的,也挺招人喜欢,是个好人。”
宁晋咳得愈发厉害。
“是不是呛着了?”莫研奇道,跳起来要帮他捶背,被宁晋躲开。
“丫头,你……你还是莫要这么去问了。”他缓过来说道。
“为什么?”
宁晋淡淡道:“他若说不喜欢,你又如何受得了。”
细细小小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刚刚落到地上转瞬即化,赵渝身着银鼠斗篷,缓步走在京城大街上。生怕公主受寒,展昭再三请她上轿而行,而她就是执意不肯。
“将来我要去的蛮荒苦寒之地,严冬之酷胜过京城百倍,到时哪里又会有人管我冷不冷。”她轻声叹气道。
展昭只好不语。
赵渝偷偷瞥了眼他,忍下心中笑意,就知道这只猫儿心最软,只要一扯上契丹,他就不忍心逼迫于她。展昭就行在她旁边,无形中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气息,若然她不是公主,他亦不是四品带刀护卫,两人只是一对行走江湖的侠侣,那该有多好……赵渝朦朦胧胧地遐想着,不知不觉间双颊泛出粉粉的潮红来。
“公主,前面便是司马琴舍。”
展昭的话将她惊醒,抬头看去,确是到了琴舍。因昨日间无意中说起自己喜琴,想亲自在民间寻找一张上好古琴带去辽国,故而今日展昭便带她来到京城远近闻名的司马琴舍。
琴舍内布置得十分雅致,淡淡的檀香萦绕着屋内大大小小数十张样式各异的古琴,赵渝自幼习琴,见到这么多古琴自是欢喜,遂挑了一张桐木伏羲式蛇腹断纹的古琴,命琴舍主人调了音让自己试奏。
展昭对音律仅是粗通,加上心中有事,故只抱剑立在门边,静静看着无声落雪。
幽幽檀香,隐隐定人心神,赵渝轻挑几下琴弦,听得琴音醇厚而不失亮透,心知是张好琴,当即奏了首汉宫秋月,琴音高洁清虚,幽奇古淡,煞是好听。弹罢,琴舍主人啧啧称赞,赵渝琴艺乃受宫中琴师教习,又学习多年,自是精湛。听得琴舍主人赞叹,她便搁下手,瞧向展昭,眼底眉梢不禁略带得意之色,只见后者微垂双目,凝神专注,全然未受琴音所扰,却不知在想何事……
此时此刻,司马琴舍对面的茶楼里,正有三人隔帘听琴。
“她弹得很好么?”莫研不懂琴艺,“我怎么觉得还及不上你那日在梅林里弹的好听呢。”
宁晋懒懒瞥她一眼,倨傲地不愿回答。吴子楚代他答道:“殿下三岁学琴,又曾专程拜在马氏门下潜心习艺三年,琴艺自不可与旁人同日而语。”
莫研笑道:“你还真够闲的。”
闻言,宁晋忍不住张了张口,但觉得与她解释也是白费劲,干脆还是闭上嘴,懒得理她。
取了块梅花糕,莫研边吃边撩开竹帘盯着琴舍门口,自言自语道:“展大哥好像不心情不太好……”
“帮着你去骗人,他当然心情不好。”宁晋凉凉道。
“不能叫骗吧……”莫研搜肠刮肚地想出一个词来,“这顶多算‘蒙’”。
“有区别吗?”
“当然了。”莫研其实也说不清楚有什么区别,只好狠狠咬了口梅花糕,又看展昭已回琴舍内,遂随口道,“说了你也不会懂。”
宁晋还待取笑她,只听莫研急急小声道:“我师姐和姐夫来了。”
街面上,一辆马车冒着小雪驶来,马蹄踢踢踏踏地击打着石板路,平稳而轻巧地朝琴舍方向驶来。宁晋隔帘在间隙间瞥了眼,不在意道:“寻常马车而已,不见得是你师姐。”
说话间,马车恰恰在琴舍门口停下,车夫取了高凳安放好,才掀开车帘请内中人下车。一个妇人打扮的美貌女子先行下来,却不急着进琴舍,小心翼翼地拦住车帘,另一只手扶着一位苍白清俊的年轻人下车。待下得车来,两人相视一笑,方一起步入琴舍。
宁晋曾在姑苏匆匆见过宁望舒一次,仅记得是名清秀绝俗的绝代佳人,眼下看见他夫妇二人,不由叹道:“难得如此貌美的女子,竟还如此多情。”
莫研也不接话,双目紧紧盯着琴舍门口,看着他们进入琴舍之中,后面的情形便是一点都瞧不见了,急得她心里直痒痒。
司马琴舍内。
宁望舒生怕南宫若虚累着,一入琴舍,便先扶他在椅子上坐了,幸而琴舍内甚是讲究,椅子上都铺了织锦绣垫,不至于太过冰冷。待他坐好,她复回车上取了手炉,放到他手中暖着。
“莫忙了,”南宫若虚拉住她,暖暖笑道,“替我瞧瞧哪张琴好。”
宁望舒笑道:“我怎么会懂,你若让我挑,不如把琴排排放好,我闭着眼睛点,点到哪个算哪个。”
“不观其貌,随缘而行,是个好法子。”南宫若虚居然赞成地点点头。
“你就会取笑我。”
两人自入得琴舍便说说笑笑,旁若无人,宋人守礼,便是夫妻,在外间如此亲密亦不常见,莫说琴舍主人不知是否该上前招呼,便是赵渝也对他们侧目。
“展护卫,”赵渝小声对身旁俯身看琴的展昭道,“你瞧那女人腰间别着一把弯刀,是否江湖中人?”
展昭此时方才转身,目光对上南宫若虚。
“展大人。”
“南宫公子。”
两人同时见礼,心中皆暗道惭愧,可戏方开场,不得不演下去。
赵渝见展昭识得他们,上前奇道:“展护卫,你们认得?”
“展昭在姑苏办案时,曾得南宫公子相助,一直铭感于心。”展昭答道。
南宫若虚忙道:“展大人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能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实乃南宫之幸。这位是?”
展昭略一迟疑,望向赵渝,后者朝他点点头,他才道:“实不相瞒,这位乃当朝豫国公主,今日微服出巡,体察民情。”
南宫若虚闻言,立时与宁望舒齐齐施礼:“草民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免礼,我微服出巡,就是不愿大家太过拘泥。”赵渝忙道,方才听得他曾为朝廷尽心,对他夫妇徒生出几分好感来,笑道,“既然是展大人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我的朋友。”
“公主厚爱,草民惭愧。”
看他们这对夫妻恩爱异常,赵渝笑问道:“你看着是富家公子,可我瞧你夫人腰间别着弯刀,她是江湖中人?”
宁望舒上前回道:“公主好眼力,草民未嫁前漂泊江湖,而今已修身养性,不涉江湖之事。”
“你当真是江湖中人。”赵渝眼睛一亮,忙拉她过来,喜道,“那你快与我讲讲,这女儿家闯荡江湖是如何一番光景,好玩么?”
闻言,展昭轻咳一声,小声道:“公主。”
赵渝知道自己略有些失态,只好松了手,作端庄姿态:“只因我常听宫中侍卫说起江湖之事,不拘礼法,快意恩仇,故而很是好奇。”
“草民明白。”宁望舒含笑道。
看她腰间那柄弯刀并不寻常,赵渝好奇道:“你这弯刀有趣,可否借我一观?”
宁望舒焉有不答应之理,随即解下弯刀,向她递去。赵渝接过弯刀,细细端详,弯刀做工极其精致,刀鞘上的造型雕花与镶嵌宝石皆不似中原之物。抽刀出鞘,刀身光华流转,银芒耀眼,灵气摄人心魄。
她伸手欲抚刀身,展昭在旁道:“刀锋尖锐,公主小心。”
赵渝无奈,只好缩回手,又爱不释手地把玩一番,方还给宁望舒。宁望舒笑着接过,挂回腰间时,略抽刀身,看似不经意的在手心中划了一道,血渗出来,刀刃见血,暗光闪过,方才入鞘。
这动作,她做得极为隐蔽,却未逃过南宫若虚的双目。他自怀中取出绢帕,拉过她的手,细细包扎,眼底透着无奈与心疼。
此时赵渝方看见,不由惊道:“你的手……这是?”
“因此刀魔性未除,出鞘需得见血,饮血方能收敛魔性。”宁望舒顾不得手伤,跪下施礼,“草民万死,害公主受惊。”
赵渝忙将她扶起,歉疚道:“你方才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不拔|出|来瞧了。”
宁望舒微笑道:“公主言重,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看她生得如此貌美,性子却又如此温婉近人,赵渝不由得对她生出几分亲近之意,当下笑道:“我既是公主,怎么也不能在外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你们可是来挑琴的?看中哪张琴,我买下赐予你们,权当我的赔礼便是。”
“草民怎敢当。”
“不妨事,这些天我都在宫外住着,你若有空,就来说些江湖上的趣事与我听听,可好?”
宁望舒笑道:“公主想听,草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她说罢,赵渝转头朝展昭笑道:“展护卫,南宫夫人来找我,你不会拦着吧?”
“展昭不敢。”
展昭垂目低首答道,暗中与南宫若虚交换下眼神:公主借刀一事并非在他们预料之中,却无形间令他们往前迈进了一大步,看得出公主对他夫妇二人颇有好感。
待挑好琴,琴舍主人换过新弦,又调好音,方请南宫若虚试奏。
“我久已不弹,琴艺生疏,若荒音走调,还请公主包涵。”南宫若虚朝赵渝有礼道。
赵渝微笑,抬手示意:“请公子奏琴。”
南宫若虚先要过水盥了手,方才坐下,略正衣冠,手指轻轻抚上琴弦……
茶楼之上,莫研伏栏而听,听着琴声发愁道:“怎么还弹?这公主老是这么弹来弹去的,我师姐和姐夫哪里有时间说话。”
“这琴音非小渝儿所奏。”宁晋淡淡道,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哪是谁?”
“此曲《山居行》,应该是男子所奏,要么是琴舍主人,要么就是你姐夫了。”
“为何不是展大哥?”
宁晋斜眼睇她,反问道:“展昭会抚琴么?”
“展大哥不会么?”莫研奇道。
“你现在终于发现他也有缺点了?”宁晋淡淡笑道。
莫研撇撇嘴,不屑道:“不会抚琴算什么缺点,我也不会。”
“丫头,”宁晋放下茶碗,往她跟前凑了凑,似乎极认真地看着她,“你说说看,展昭究竟哪里好?把你喜欢得这么五迷三道的。”
莫研侧头想了半日,皱眉愈皱愈紧,好似也未想出他的好处来。
“怎么,想不出他有何好处吧。”宁晋轻轻叹道,“你呀,就是个傻丫头,才会看上那只猫儿。”
莫研摇头。
“我是在想他究竟有何不好,可想来想去……”她无比惆怅道,“怎么都觉得展大哥样样都好。”
这下,连吴子楚都跟着摇头叹气了。
宁晋苦笑道:“要不怎么说你缺心眼呢。”
说话间,猛然传来碎金裂玉之声,刺耳之极,随后琴声乍停,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弦断了。”宁晋沉声道。
莫研紧张的盯着琴舍方向,无奈内中究竟发生何事,却是一点都看不见。
琴舍内,南宫若虚面色苍白地坐在琴前,宁望舒扶住他,握着他的手,焦切不已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一抹殷红赫然在目,方才琴弦断时划破了他的指尖。
“你莫急……我、我不碍事。”虽然自己满头冷汗,南宫若虚却只顾着宽慰宁望舒。
宁望舒又气又怒,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你不能弹琴,怎么不与我说?”
古琴琴音沉厚亮透,而南宫若虚久病,心脉耗损过剧,若是坐远些听琴尚好,而像眼下这般抚琴,琴音自透五脏六腑,他如何承受得了。原本商量计划时,闻公主喜琴,思量可以琴会友,遂安排南宫若虚弹琴这步棋。宁望舒从未听过他抚琴,只道他是因久病故而不喜这些闲事,却从未想到此层。方才见他抚琴,脸色愈发苍白,她便心中生疑,待见到他额头沁出汗珠,不由大惊,恰在此时琴弦断裂。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赵渝不明就里,忙问展昭。
后者顾不得答话,见宁望舒欲输真气给夫郎,遂上前低道:“我来。”他内力修为远胜宁望舒,宁望舒点头退开。
“你只能用一成内力,否则他受不住。”宁望舒道。
展昭点点头,用手贴住南宫若虚后心,一股真气缓缓输入,护住他心脉。
“多谢……展大人……”南宫若虚勉强道。
展昭沉声道:“你别说话,静心养气。”
半炷香功夫后,南宫若虚气色稍缓,慢慢点了点头,示意展昭可撤掌。
展昭退开之际,恰恰看见宁望舒目光哀伤地看着南宫若虚,那眼神竟有几分熟悉,忽然想起那日莫研也曾仿若这般看着自己,不由心中一怔。
“可好些了?”
宁望舒半跪在他身前,拿着绢帕轻柔地抹抹他额头上的汗水,柔声问道。南宫若虚拉下着她的手,笑意浅浅地望着她,虚弱道:“不要紧的,你莫要害怕……大概是新弦未保存好,所以突然断了。”
无端断弦,乃不祥之兆,他倒不是担心自己,却只怕她胡思乱想,徒添烦恼。
“我不怕。”宁望舒明白他所指何意,勉强笑道,“只要咱们能在一块,我就什么都不怕。”
两人目光相接,千般柔情,万般缱绻,尽在不言之中。
赵渝在旁看得愣住,悄悄拉过展昭问道:“这位南宫公子是不是有什么病?怎么好端端的抚琴也会突然发病?”
展昭深吸口气,事情进展虽然几乎全在意料之外,但还是终于等到公主主动询问此事了。于是他请公主借一步说话,将所知细细回禀,赵渝听得瞠目结舌,悄声问道:“你是说,南宫夫人明明知道南宫公子命不久矣的情形下,却还是要嫁他?”
展昭点头,低低叹道:“大概对于他们而言,只要能在一起,便是一日也是好的。”
赵渝无语,她自幼在宫中长大,看惯了父皇身遭嫔妃成群,皆对父皇千依百顺,可这其中究竟有几许真情又哪里说得清楚,更莫提父皇心中究竟爱她们哪一个。此时出得宫来,乍然见到这般至情至性之人,视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为寻常,实在是她未所见亦未所想。
“他的病真的没救了?”赵渝直觉地想要帮他们,“要不请宫里的御医来为他诊治,说不定还有办法呢。”
“公主,他们不过是平民百姓,怎有资格让御医诊治。”展昭试探道。
“我说行就行。”
“公主……”展昭恭敬道,“其实给南宫公子诊治的大夫是公孙先生的师兄,医术亦十分精湛,想来应该不会有错。”
闻言,赵渝静默,公孙策的医术了得,绝不输于御医,南宫若虚既然是他师兄所诊治,那么大概是八九不离十了。
见赵渝已动了恻隐之心,展昭心中稍宽,只是她们毕竟是初次见面,为免操之过急,此时还不便将七叶槐花之事相告。幸而赵渝还邀了宁望舒改日相谈,希望在那时有机会托出。
宁望舒已扶了南宫若虚来向赵渝施礼告辞,赵渝忙让他们免礼。
又辞过展昭,他二人才出门上马车,在稀稀疏疏的小雪中,马车缓缓离去。
“走了……”
莫研三口两口吞下手上的梅花糕,拍手抖掉碎屑,跳起来道:“我去找我师姐问问情形。”
宁晋不紧不慢,瞥了眼街面:“急什么,小渝儿还没走呢,你这会下去万一撞个正着怎么办。”
莫研迟疑片刻,她性子急,恨不能马上就知道详细情形。当即把斗篷披起来,兜帽拉得低低的,几乎遮住半个脸:“她应该认不出我吧?”
“再等等,不急在这一刻。”
唯恐惹出麻烦来,对全盘计划不利,莫研只好耐着性子复坐下来,扒着竹帘往外瞧……
此时正是午后时分,又逢下雪,街面上看不到多少行人,茶楼内的客官亦很少。三人正自闲聊等待,忽见店小二引着名客官上楼来坐。
莫研不经意地扫了眼,见那人足蹬鹿皮靴,身罩着着黑狐裘,露在外面的一双手骨节颇大,显然是位家境颇丰的习武之人。
那人本已落坐,转头间一眼瞥见吴子楚,起身上前笑着招呼道:“子楚兄!”
“丁二爷!”
吴子楚见是旧日熟识之人,也忙起身拱手笑道:“大冷的天,怎么有空进京来?”
此人正是丁家庄的二爷丁兆蕙,与其兄丁兆兰并称双侠丁二官人,也算是江湖中有名头的人物,家住西湖一带松花府茉莉村,此番千里迢迢进京而来,想必是有要事在身。
“这位是宁……”吴子楚及时地收到宁晋眼神,改口道:“宁六爷,还有开封府的莫捕快。”
“捕快?”丁兆蕙见莫研分明是个姑娘家。
莫研掏出制牌晃了晃,诚恳道:“在下确是开封府捕快,阁下若有任何冤屈皆可到开封府衙前击鼓鸣冤。”
闻言,宁晋咳了几声。
丁兆蕙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将来若有需要,在下一定会的,不过还是希望不要有这么一日。在下丁兆蕙。”他生性豪爽,与吴子楚又是旧识,只朝两人拱手施礼,也不待人相让,自己便落落方方地坐了下来。
“姑娘既然在开封府任职,想来定然认识展昭?”丁兆蕙笑问道。
莫研点头:“认得。”
“展兄近来可是公务繁忙?”
“嗯,他好像一直都挺忙的。”她如实道。
丁兆蕙笑道:“那就难怪了,我到开封府衙也找不到他,差役连他几时能回来都说不清楚。”
吴子楚唤了店小二添茶水茶点,转头笑道:“原来丁二爷此行是为了找展兄,不知所为何事?”莫研赶忙暗中瞪了他一眼,略带警告之意,虽然此刻展昭就在茶楼对面的琴舍里,不过却是不能告诉丁兆蕙。
丁兆蕙哈哈一笑:“说来怕子楚兄笑话,此番找展昭全是因家母催促,不得不来。三年前,展昭曾至我家中做客,家母对他很是喜爱,但那时小妹年纪尚幼,并未提及其他。眼下小妹已及婚嫁之龄,家母思量着展昭人品端正,侠名远播,是个可托付之人,故而催促我上京来,与他说合此事……”
莫研听得呆住,手中拿着芝麻酥饼,塞在口中也忘了咀嚼,她再怎么也想不到此人竟是来与展昭结亲的。宁晋若无其事地低头喝茶,生怕丁兆蕙尴尬,吴子楚只好客套笑道:“听闻丁小姐贤良淑德,又有一身好武艺,与展昭正是佳偶天成。”
说罢,他不敢看向莫研,后者直瞪着他,眼睛里几乎要射出箭来。
无暇注意她,丁兆蕙听了吴子楚的话,显然很是受用。丁氏双侠在江湖中赫赫有名,与展昭可谓是门当户对,自家小妹又生得如花似玉文武双全,想来他无不依之理。
“这个……”
莫研费劲地咽下口中酥饼,慢吞吞道:“……丁大侠,想必此行你要失望了。展大人被包大人派遣往西夏办件极要紧的公务,恐怕一年半载、不不……恐怕是三年五载都回不来。令妹芳华正茂,如何经得起耽搁,为她着想,不如还是另觅良人吧。”
“展昭去西夏了?!这么巧!”丁兆蕙微微吃惊。
吴子楚低头猛喝茶,宁晋专注地看着帘外落雪,无人答他的话。只有莫研一脸诚恳地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
丁兆蕙正欲问吴子楚,莫研已关切地插口道:“你来趟京城不容易,空着手回去也不好,就买些点心带回去吧,老人家爱吃软乎的,州桥那边有家糖糕做得极好,口味又多,你要不认得的话我带着你去;给妹子再带几件首饰,我知道有家玉器行的翠颜色很正,若喜欢古玉,那里也有,不如我待会带你去挑挑……”她眼角余光尚瞥着街面,眼见着展昭和赵渝出了琴舍,消失在视线中,顿时大为放心。
丁兆蕙倒没想到她说风就是雨,居然立时立马就要带着自己去,忙道:“不急不急,我还想在京城里多住几日,会些老朋友。”
岂不料莫研怕的就是这个,面色一肃,想也不想便道:“再过几日就是腊日,你不回去陪老人家,恐怕不太好吧?”
旁边,宁晋一口茶没咽下去,又连连咳了好几声。
丁兆蕙有些愕然,迟疑道:“家中尚有兄长……”
话未说完,莫研已连连摇头:“腊日祭祀先祖百神,你如何能不回去。丁氏双侠也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若连祭祀先祖都不归家,说出去岂不让人鄙夷。”
“……不至于吧。”吴子楚看不过去,小小声地说句公道话。
“怎么不至于!”莫研义正严词地打断他,“百行以孝为先,若是认真讲究起来,父母在,亦不应远行。”
饶得生性豪迈,但被这么个小丫头空口白牙地指认自己不孝,丁兆蕙的脸不由也要青一阵白一阵起来。
“当然了,丁大侠你自然不会是不孝之人。”莫研很快换上笑脸,“不过话说腊八将至,你也应该回去陪老人家吃粥才是,州桥那里还有家卖蓬莱米的,又香又软,掺在粥中最好不过,你不如也买些回去给老人家尝尝……走走走,我带你去!”
“姑娘,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也不急在这刻吧。”丁兆蕙被她这没头没脑的热情弄得糊里糊涂的。
“怎么不急,当然急,现在已经是午后了。咱们得买蓬莱米、糖糕、玉簪子,然后再给你雇辆车,你在天黑前还来得及赶到张家店歇息……咳,虽然赶了点,不过为了尽孝也是应该的。”
“姑娘,你究竟为何……为何总要在下离开京城呢?”丁兆蕙总算听出由头了。
莫研一呆:“你听出来了?那我就只好实话实说……”
听她如此说,宁晋也不看雪了,吴子楚也不喝茶了,皆扭头盯着她……
“其实……”她笑得愈发诚恳,“是因为接近年关,近来京城的治安不太好,老实说开封府里头的捕快都忙得连吃饭功夫都没用。你看你一身的富贵打扮,往城里一住,三教九流的贼全盯上你,这不是给我们找麻烦嘛!”
宁晋脖子十分僵硬地复转向窗外,吴子楚艰难地咽下口中茶水,又给自己复斟了杯茶,然后埋头接着品。
丁兆蕙哈哈一笑:“别的我不敢说,几个小毛贼我自信还不在话下,无需劳动你们。”
“这才更麻烦!”莫研皱眉正色道,“要是贼被你抓了,那我们捕快的面子往哪里搁!”
纵是个老江湖,如此说辞也是第一次听说,丁兆蕙彻底无话。宁晋与吴子楚交换个眼色,心中皆甚为叹服。
“唉,我也是当上捕快才知道捕快的难处,累死累活,就那么一点点俸禄,真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我们吃这碗饭不容易,你就莫要为难我们了。你为难我们,不就是为难开封府吗,为难开封府不就是为难朝廷吗,包大人那里也不好交代啊。”
丁兆蕙已经被她说晕了,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没干呢,怎么就被按上和朝廷作对的罪名了。
趁他迷糊劲还没过去,莫研忙道:“走吧,走吧……我带你去挑糖糕去,保证令堂爱吃。要是吃了还想,你托人捎句话就成,我一定买了让人带去。”
“我……这个……”丁兆蕙虽然有些糊涂,但还不至于被她拖了走,只是一时也想不出该说什么话,似乎怎么都说不过这丫头,急急转头看向吴子楚,救星一般唤他:“我想再和子楚兄聊聊,要不待会让他领我去便是。”
吴子楚还在埋头专心喝茶。
“子楚兄!”丁兆蕙提高嗓门。
“嗯?”吴子楚方抬起头来。
莫研一面用目光警告他,一面笑道:“有吴大奶妈……吴大人同行,自然更好。”
丁兆蕙一点办法也使不出来。
宁晋此时方轻叹口气,转过头来:“丫头,我记得你说你是申时换班,现下好像快到了?”
“啊!”
莫研轻叫,她把换班巡街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急急扫了眼不远的铜壶滴漏,确是快到申时,仿佛已经能看见王朝的黑脸,忙跳起来匆匆交代吴子楚道:“丁大侠的事情就麻烦你了,记得送他出城。……丁大侠,一路顺风!”
说罢,她踢踢踏踏地冲下楼去,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楼上三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了口气。
巡过街,莫研记挂着师姐的事情,又忙赶去南宫家的别院,听宁望舒讲述了详细经过。
听罢之后,她却面有忧色,皱着眉,咬咬嘴唇。
“看公主的模样,确已动了恻隐之心,我想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宁望舒觉得此行还算是前进了一步,不明白小师妹为何如此。
南宫若虚却明白莫研所想,他亦早就想到,只是怕宁望舒忧心,故而不愿对她说。
“姐夫这次发病,虽然引得公主同情,但也是个隐患,就盼公主想不到此层,她若想到,展大哥只怕会有麻烦。”
“怎么说?”
“姐,你想:你不会弹琴,姐夫弹琴又会发病,你们二人又怎么会去买琴,分明就是布好的局。”
宁望舒一怔,转向南宫若虚,后者淡淡一笑,轻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只是连累展大人了。”
“但愿公主想不到此层,千万,千万……”莫研口中念念有词。
她身旁的夫妻交握双手,静静相对。
再回开封府,已是夜半时分,她本还想去问展昭,公主究竟有没有发觉异状,可看见展昭房中黑乎乎的,想是他已熄灯就寝。她独自在月牙门外徘徊了许久,终是不忍扰他清梦,正想转身离去,突然身后有人拍了拍她肩膀,吓得她立时弹开一丈多远,才敢回头……
“展大哥,怎么是你?”
待看清来人,她松口气,奇道:“都半夜了,你怎么不在房里歇息?”
“那你怎么不在房里歇息?”展昭微笑着反问她。
“我刚才从师姐那里回来,就是想问问你……公主可有为难你?”
展昭明白她所担心,摇了摇头。
莫研烦恼地挠挠耳根,道:“姐夫也是,当初商定计划的时候也不说他的病,现下出了纰漏,公主若想到此层,七叶槐花拿不到不说,恐怕还会降罪于你。”
他淡淡一笑,道:“你也莫怪南宫公子,若弦不断,他本能坚持弹完。为了不让你师姐以身犯险,他是尽全力了。况且此事原就是展昭之过,公主若降罪,亦属应当。”
“那怎么行,你是为了帮我才……”莫研歉疚道。
展昭看她微垂下头,欲出言安慰她,却不知怎得,说出口的却是:“南宫公子曾帮过我的忙,他命在顷刻,我当然应该帮他。”
他说罢便立时后悔了,这话听起来似乎自己只是纯粹为了南宫若虚,而与她毫不相干,倒像是故意与她生分一般:“我……我不是……”
幸而在莫研心中,师姐和姐夫自然都是自家人,帮南宫若虚和帮她自己没什么分别,压根就没往那处想,看展昭异于平日地吞吞吐吐起来,不由眼珠子骨碌碌奇怪地盯着他。
“我不是……我是想说,你的事在我心里也很重要。”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说清楚了没有。
“我知道,你一直都对我很好。”莫研笑吟吟地看着他。
寒夜如斯,少女如花般笑颜在面前绽放。莫研的容貌很是一般,展昭以前也曾看过她心无挂碍没心没肺的笑容,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竟有些瞬间的失神……
“扑哧,扑哧”两声轻响,旁边桂花树上的积雪抖落在地,展昭迅速回过神来,俊脸微涩,忙要找话说,想起一事来:“对了,丁兆蕙丁大侠你可认得?”
听到这个名字,莫研脸色微变,不满道:“他找你了?”
“如此说来,是你告诉他,我去了西夏?”
莫研不答,一脸恼怒道:“他居然不相信我,又来寻你!”
“丁大侠找我有事,你为何要骗他?”
“你可知道他找你为了何事?”
“这个……他倒还未明说,”展昭今日只是与丁兆蕙匆匆见过,丁兆蕙直要请他明日到醉仙楼吃饭,他虽是再三推托,丁兆蕙只说有事相谈,要他非来不可。
“哼!你别理他,不是什么好事。”莫研气鼓鼓的。
展昭奇道:“你知道是何事?”
“我当然知道。”
“是何事?”
“总之不是什么好事!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莫研心烦意乱地跺跺脚,也不与展昭告辞,气哼哼地就转身走了。
倒把立在原地的展昭弄得一头雾水。
次日午时,虽尚未到饭口,丁兆蕙却已早早就到了醉仙楼,订下临窗的雅阁,等着展昭。
说来也巧,这日正是莫研日班,负责马行街路段,此刻她正照例慢吞吞地沿街而行,目光却不像往日那样在路两旁的点心摊上打转,脑子里一会儿想着师姐的事,一会儿又想着丁兆蕙的事,乱糟糟的一团。
忽得一眼瞥见有人卖沙糖绿豆甘草冰雪糖水,这东西惯是夏日才拿出来卖的,冬日里却是不多见,那贩子专门蹲在酒楼门口,等着酒后口干舌燥的人自动上钩。莫研正自烦闷,看见此物不由眼睛发亮,溜了一圈四周,未看见王朝身影,忙上前向小贩要了一碗。
如此冷天,喝着凉凉的糖水,不敢大口,她慢慢抿着,只觉清清凉凉沁人心脾。待喝下半碗,扶碗的手已然冰凉,她停口歇了歇,眼睛毫无目的地朝周围扫过,恰好瞧见一人正靠在醉仙楼的跨街廊桥上,从五官到衣着,甚至被他靠的廊栏都显得碍眼之极。
那人自然就是丁兆蕙。
莫研的官若作得再大些,她一定会找上七八个捕快,把丁兆蕙押解出城,可惜她不过是个小小捕快,不仅她自己还打不过丁兆蕙,而且连开封府里的普通差役她也一个都指使不动。
满脑子乱转主意,她也没想出个好法子来,脚步却已经朝这醉仙楼走过去。小贩子追在她身后喊:“官老爷,我……我的碗。”
“啊?……哦。”
她方想起手中的碗,端起了一口全喝了,把碗复递还给小贩。冰水如此猛地灌进去,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随即提起精神继续往前走。
当她腾腾腾从西面上楼的时候,恰巧展昭也正从东面上楼,廊桥之上,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到丁兆蕙,也看到了对方……
“小七?你怎么在这里?”顾不上与丁兆蕙打招呼,展昭先朝莫研走来。
莫研咬咬嘴唇,目光斜斜瞪着丁兆蕙,答道:“我在这里巡街。”
不待展昭问她巡街如何会进了醉仙楼,丁兆蕙已经直冲过来,手指点点地朝着她面门:“就是她,就是她,展兄,昨日就是这个小丫头骗我说你去了西夏。……丫头,你说,为何要骗我?”
“哼!”莫研的模样看上去倒比他更生气些,质问他道,“你怎么不回老家去?你是不相信我才又回来找展大哥的?”
“我当然不能相信你!幸而我没回去,否则就见不到展兄了。你这丫头片子,到底为何要说瞎话骗我?”
莫研冷哼一声,理直气壮道:“我若说的是真话,你却不信,岂不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横竖你也不相信我,那我说的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你……”
丁兆蕙还从未遇过如此无理搅三分的人,明知她说的不对,却也不懂该如何应对。
见此状况,展昭不得不出言调停:“小七,不得无礼。这位是丁兆蕙丁大侠,亦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
莫研低声嘀咕了什么,两人都没听清。展昭料定不会是什么好话,听不清最好,也不敢追问。
“你既然是来巡街的,那就快去吧。公务在身,不可懈怠才是。”展昭话虽说得严肃,可语气却甚是柔和。
知道自己一走,丁兆蕙定要拉着展昭坐下谈亲事,莫研无论如何是不愿意走,可一时又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留下,只得硬杵在当地,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展昭无奈,只好上前拉她,这一拉之下才发觉她的手冰凉彻骨,比起往日竟是还要冷上几分,不由微微惊道:“怎得这么凉,你很冷么?”
方才那么一大碗沙糖绿豆甘草冰雪糖水灌下去,确是浑身发冷,莫研点点头。
看她穿得亦不少,如何会冷成这样?他伸手探了探额头,冰冰凉凉,并未发烧,想来不是受寒,只能问道:“你身子可还有别的不适么?”
莫研想了想,老老实实道:“脾胃中还有些不舒服。”
展昭自然想不到她会在大雪天喝冰雪糖水,瞧着情形还以为她是病了,这丫头身子单薄,之前便又伤又病折腾了几次,忘不能马虎。他关切道:“怎么不去看大夫,或是请公孙先生瞧瞧?”
“我又没病。”
他只道她是小孩心性,有病也不愿去瞧大夫,当下转身朝丁兆蕙歉然道:“丁兄且先稍候片刻,我带她去瞧下大夫,去去就来。”
未曾想到展昭对这小丫头片子如此关心,丁兆蕙略愣了愣,待回过神来,展昭已拉着莫研走了。
出了醉仙楼,莫研看展昭当真要带她去医馆,忙急道:“展大哥,我没病,真的不用看大夫。”
“身子都冻成冰了,怎得还说没病。”
“那是因为我刚刚喝了碗冰雪糖水,所以有点冷,脾胃里也不太舒服。”
闻言,展昭方停住脚步,转头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看着她:“这么大冷的天,你怎得想起来去喝那么冷的东西?”
“……正好看见有人在卖。”
展昭笑而摇头,亦不忍心说她,只道:“既是喝了不适,下次就莫在冷天喝了。”
她乖乖地点点头。
“那就快去巡街吧。”
她不动弹,盯着他的目光简直委屈得要滴出水来。
“怎么了?”
“展大哥,那个姓丁的不管和你说什么,你都别答应,好不好?”她慢吞吞道。
他奇道:“究竟是何事?”
“你别问了,反正你待会也会知道。”她充满期盼地瞧着他,“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别答应,好不好?”
展昭失笑:“可我总得知道究竟是何事,不能平白无故地拒绝人家。”
莫研忙道:“总之,我保证不违侠义之道,亦不触犯大宋律法。”
“……”
“展大哥,你要是答应了他,将来若是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
展昭对她这没头没脑的要求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看他还不答应,莫研也有些急了:“反正,你要是答应了他,我……我就永远不理你。”
倒不知究竟是何事如此严重,弄得她要说出这般话来,展昭真有些拿她没法子,只好苦笑着点点头:“只要不有违侠义之道,我不轻许便是。”
她立时笑逐颜开:“当真。”
他点头:“自然当真。”
“君子一言……”她伸出手掌。
“……驷马难追。”
他亦伸出手,与她击掌为誓。
“那我巡街去了。”她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去,留下展昭立在原地,苦笑半晌,才转回醉仙楼。
待回到醉仙楼,丁兆蕙已叫好了酒菜,招呼展昭入座。两人相交甚故,多时不见,相谈甚欢。直至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丁兆蕙方婉转提起展昭三年前到茉莉村之事。
“那时家母就对展兄赞口不绝,直说你方才当得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八字。”丁兆蕙笑道。
“老夫人夸奖了,展昭愧不敢当。”展昭笑问道,“这些年,老夫人身体可还好?”
“还好还好,”丁兆蕙哈哈一笑,“就是喜欢瞎操心,整日里就想着儿女之事,你知道的,老人家嘛,就要看着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一大家子围着她团团圆圆的才欢喜。”
展昭笑着点头称是。
丁兆蕙话锋一转:“不知展兄对小妹可还有印象?”
只是微微一怔,展昭何等聪明,转瞬明白了他的来意,也明白了莫研为何拼命拼命地不许他答应,想到她方才的模样,他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
见他微笑,丁兆蕙立时误会,笑道:“看来展兄还记得。”
“不不不……”展昭连忙道,“说来惭愧,展某确是不记得令妹,想是那时只顾着和丁大哥切磋武艺,并不曾留意。”
丁兆蕙微有些失望,但立即笑道:“小妹可还记得展兄呢,直夸你功夫了得,自己在家时习武不辍,连我们这些当哥哥的看了都不免汗颜。”
“令妹勤勉,来日必有所成。”
“哎!我老和她说,女儿家要武功那么高强做什么,找个好夫婿才是正经。”丁兆蕙哈哈笑道,“展兄,你说对么?”
生怕丁兆蕙明白地挑出来意,那时拒绝反而要弄得大家尴尬,展昭忙道:“令妹这般身手,将来老夫人定是要给她挑一个出类拔萃的夫婿,方才能放心。京城中青年才俊甚多,丁二哥有中意的,若展昭认得,亦可代为牵线。”
丁兆蕙听他似乎有意撇清,不由疑虑道:“展兄,兄弟不会说话,若说错了,你可莫怪。你……你现下也不小了,难道就没个成家的念头?”
展昭摇摇头:“展某有自知之明,身在公门,生死自己尚且不能把握,又如何能够保护身边之人。”
“这是什么话!谁不愿膝下儿女成双,难不成你就一辈子打光棍。”丁兆蕙奇道。
展昭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丁兆蕙沉默了半晌,突然道:“方才那个小丫头,她……”
展昭以为他说方才的事,笑道:“她有时确实莽撞些,却也没什么恶意,若然她有得罪丁二哥的地方,我替她向你赔个不是。”
“我是想说,你对她倒有些不一样。”
展昭一怔,想了半晌才缓缓道:“她确是不一样,她若不在我身边,我倒更担心些。”
听他如此说,丁兆蕙愣了许久,然后突然抚掌大笑道:“难怪道那丫头要骗我,千方百计地要我回去,原来如此。”他连连用大力拍了几下展昭的肩膀。
展昭亦有几分涩然。
“你要是当时在场就好了,那丫头的嘴皮子……”他又是摇头又是好笑道,“七星宝塔也得让她说得掉下两层来。”
“她就是顽皮些,心眼却不坏,丁二哥莫往心里去。”展昭微笑道。
丁兆蕙笑了又笑,半日缓过气来,看向展昭,调侃道:“我倒真是想不到,这么个莽莽撞撞的小丫头,你当真会看上她?若他日见了我家的妹子,可得把你肠子也悔青了。”
展昭歉然笑道:“令妹才貌出众,是展某配不上。”
“得了得了,你我兄弟还用得着说这个,你直接跟我说句有意中人不就行了。咱们是大老爷们,犯不上学那些个娘们蝎蝎蜇蜇的。”丁兆蕙爽然一笑,“只是你怎么会看上那丫头,我还真有点想不到……”
展昭自己垂目半晌,低低笑道:“我也未曾想到。”只是这么淡淡一句,说完之后,他突然就明白了莫研的心思……
——她仰着头看他:“展大哥,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别答应,好不好?”
——她红着眼圈道:“他只把我当妹妹待,便是给我个龙图阁大学士也没什么好的。”
——她怔怔地道:“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本是极容易的事,可若要那人也喜欢自己,却是极难极难的。”
她为何伤心,为何委屈,为何难过,他在那一瞬间感同身受。
丁兆蕙笑而叹气:“得,我也不说什么了,还是先想想回去怎么和家母交代。”
“丁二哥……”展昭自知驳了他的面子,也不知该说什么。
丁兆蕙看他表情便知他所想,拍拍他肩膀道:“你是我兄弟,咱们不说外话。你一个人不容易,又是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要能有个家,又是自己中意的人,做哥哥的也替你高兴。”
展昭心中一暖,替两人斟上酒,端杯笑道:“这酒就算是我给丁二哥赔罪。”
丁兆蕙笑着一饮而尽,道:“我倒是希望能早点喝上你的喜酒。”
两人执杯相对而笑,窗外雪落,室内却是暖意浓浓。
别过丁兆蕙,展昭刚回到开封府,便有差役告之公主急宣,他心中一凛,忙急急赶往公主暂住之所。
待到了住所,还未进门,便听见有人撩拨琴弦,无曲无调,仅是随意弹拨,想来是赵渝无聊而弹。他暗松口气,放下心中大石,入内上前躬身行礼:“展昭参见公主。”
赵渝盈盈抬起头来,轻轻笑道:“展护卫,你来了,南宫夫人刚刚才走。”
展昭立在一旁,等着她再说下去。
“我听她说了些江湖上的事,还有她自己与夫婿之间相识的事情,听着虽然平常,却也知道不易,她说得可比你那日说的好听多了。”
“展昭口拙,还请公主恕罪。”
“这么好的两个人,怎得偏偏……展护卫,七叶槐花你可曾听说过?”赵渝突得话锋一转,妙目瞧向展昭。
展昭如实道:“听闻是大理进贡之物,有解沉疴疗绝症之功效,乃疗伤圣品。”
“那你可知道南宫夫妇一直在寻找此物?”
展昭略略一顿,随即平和道:“展昭知道。”
“那么,你可是希望我能帮他们?”
“若然公主愿意伸于援手,展昭自替他们二人感激公主大恩……公主不愿,展昭亦不敢强求。”
赵渝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后者平静若水波澜不惊。她着实没有办法,只好干脆道:“那你说,你是不是故意带我去琴舍,又让南宫夫妇也来琴舍?”
避无可避,展昭只能点头,单膝跪下:“南宫夫妇完全是依展昭之言行事,公主降罪,请责罚展昭一人。”
“你……”赵渝没想到他如此干脆的承认,跺跺脚道,“你快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责罚你了。”
“展昭欺瞒公主,公主降罪,亦属应当。”
“起来起来。”赵渝急道,“我知道你也是担心南宫公子的身体,他怎么说也为朝廷尽过力,就算你明白地和我说,我也会帮他的。”
展昭闻言一喜,方站起身来:“公主当真愿意救南宫公子一命?”
“你莫要高兴得太早,我回宫后自会向我父皇讨要,可我父皇给不给,我却也不知。”
“公主有此心,展昭已是感激不尽。”
赵渝抿嘴一笑,狡猾地看着他:“那,你该如何谢我?”
“公主若有事,展昭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若我要你随我同去契丹呢?”赵渝飞快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展昭微愣,随公主去契丹,便是这一生一世怕都回不来了,莫研的笑颜自脑中闪过……
赵渝见他不答,便道:“你可是后悔了?”
“若能护卫公主终身,展昭绝不后悔。”他沉声道,低低的声音犹如把极钝的刀从心上缓缓推进,自小受的教诲却深入骨髓,国事家事,自不必权衡,便知该择何方。
“但此事还应向包大人请示,有圣上恩准,非展昭一人能做主。”
听他如此说,赵渝欢喜地拍手笑道:“我父皇那里倒不必担心,只要我开口,他不会不答应的。在契丹有你相伴,我也没那么害怕,想来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看着赵渝开心的模样,展昭静静不语,心下黯然神伤,若当真得去契丹,也只能怪世事弄人,可笑之极。
“方才父皇派人宣诏,契丹使节将至,命我今日便得回宫去,我的好日子算是要到头了。”赵渝有几分无奈地叹口气,“我回宫就和父皇说……要不,你现下就随我进宫,与我父皇说,你自愿请命护卫公主左右,随嫁契丹,好不好?”
“公主见谅,展昭想,此事还应先行告之包大人较好。”
赵渝侧头想了想:“也对,怎么说你也是供职开封府,确实应该先告之包大人。”
“公主明察。”
“那我还是先向父皇讨七叶槐花,毕竟人命关天,到时我再派个御医,你领着他拿去给南宫公子。”
“多谢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