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的很对,这茶真不错。”埃尔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他之前满心懊丧,没有心思喝茶。现在投资到手身心舒畅,才认认真真开始品茗。
他看出这位出手大方的女金主似乎对茶叶有特别的爱好,十分乖觉地投其所好:“我也喜欢喝中国的茶,清新但又香醇,有一种遥远而神秘的东方气息。只可惜我现在到处出差,要不是遇上伯爵先生这样好客的主人,就没什么口福了。”
“不能自己带吗?”乔伊有点好笑。茶叶而已,又不是金砖。
“罐子太笨重了,好看是好看,但不好带。”
埃尔温指了指旁边。柜子上摆着一只茶罐,釉色均匀,侧壁缠绕着一枝梅花。
喝茶是高雅而昂贵的享受,茶叶一般会搭配同样来自中国的精致陶瓷罐,不仅仅是容器,更是拥有者身份和财富的体现。
“而且我去了很多沿海城市,海风吹在身上都湿乎乎的,茶叶带在身边容易受潮。”埃尔温遗憾地咂咂嘴。
“您可以带茶包啊。那种独立小包装的。”乔伊更加疑惑了。
谁会随身带茶罐啊。
“茶包?”埃尔温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恍然大悟。
“哦,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用很小的小罐分装吗?这似乎是个有意思的点子。每个罐子只放一点茶叶,这样就不会因为反复打开盖子让里面的茶叶受潮了。”
他兴致勃勃地设想着,但随即想到什么,摇了摇头:“不过,这样做罐子的成本太高了,恐怕只有贵族才能消费得起。”
等一下。这话,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乔伊的心怦怦跳起来。
不,不会只有贵族消费得起的。她心道,我能让茶包飞入寻常百姓家,让所有人都能喝得起便携的茶叶。
就像当时突然发现回形针尚未发明一样,茶包还未现世的发现也让她骤然兴奋起来。
冷静,冷静。乔伊告诫自己。
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脑袋一热就往上冲,结果连最基本的专利这一关都过不去。一想起来她就生气。
对了,根据约瑟夫的说法,这可能与自己的性别有很大关系。说不定还跟市政厅官员当天的心情有关。
那再让安东尼奥去试试呢?
专利费在两万比塞塔以内,她就接受。如果这样还不行,她也有办法。
她想得出神,连埃尔温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注意。
直到她突然感到旁边有人坐下,余光看到那人形容慵懒地把一份报纸搭在一边,似乎有话要说。
乔伊转过头去,看见棕发少年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香槟。
这是卖什么关子?
安东尼奥神色淡淡地看向其它方向,却如闲聊一般开口:“费尔南德斯小姐,我刚刚看到了一条有趣的新闻。”
乔伊瞥了一眼他放在一边的《巴塞罗那日报》,挑挑眉毛以示回应。
“报纸上有关于女王的大儿子阿方索的消息。还有玫瑰公主。”
乔伊原本优雅交叠在胸前的双手不自觉地一紧。
那双淡蓝色的眸子正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看着她,她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表现出异样。
一股寒意爬上心头。
在安东尼奥面前尤其要做好伪装。乔伊在心里给自己敲响了警钟,他在怀疑你。
她放松双手,做出了一个轻微的惊讶表情:“真的?是什么?”
没等安东尼奥说话,她伸手拿起他放在一边的报纸,嘀咕道:“我还以为王室早就跑到地球另一端去了。而且还有人追杀,换做是我,我肯定再也不敢回来了。”
《巴塞罗那日报》是一份著名的保皇党报纸。今天的头版头条就在首页正中,十分醒目——
“阿塞尼奥·德·坎波斯将军表示应迎回伊莎贝拉二世之子阿方索十二世登基,结束马德里混乱局面。”
乔伊若有所思。
此前,她已经从卡洛斯派来的刺客修恩那里得知,卡洛斯占领了北方的纳瓦尔地区和埃斯泰利亚,借着不久前意大利人退位的机会,一鼓作气继续向东南部推进。
玫瑰公主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脑瓜子简单得令人嫉妒。她对一切阴谋诡计毫不了解,却精通一切浮夸美好且烧钱的东西。
这是她的幸运,也是乔伊的不幸——她继承的有用记忆实在不多,只知道公主逃亡出国后就与其他王族失散了。
女王在哪里?弟弟阿方索在哪里?完全没有印象。
现在不比21世纪,走散的人如果没有约好会见的地方,就此就散失在茫茫人海中。
虽然不知道卡洛斯为什么觉得阿方索会回国来找她,但乔伊凭着自己对西班牙历史不多的了解,模糊记得西班牙在十九世纪末之后的王室血脉是从一位叫阿方索的国王那里传下来的。阿方索十二世,还是十三世来着?
如果是十二世的话,那就是玫瑰公主的亲弟弟。
在公主的记忆里,阿方索是个很乖的小男孩儿,一头软软的卷曲黑发,长得既不像女王,也不像女王的丈夫。再加上女王的丈夫是个著名的同性恋,马德里纷纷传言说他其实是女王和近卫军长官恩里克·普伊戈的私生子。
小阿方索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但背后却对他的身世指指点点。光荣革命发生时,他才十一岁。
十一岁!
在乔伊本来的时代,十一岁的孩子还在无忧无虑的小学跟父母争夺玩游戏的权利,而小阿方索已经被人戳了十一年脊梁骨,又在混乱中跌跌撞撞地逃离这个他本来注定要继承的国家,奔向惶恐而未知的命运。
真是个可怜的小孩。
如果他真能找到自己就好了。乔伊叹口气,接着往下看。
“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人表示,阿方索王子在与伊莎贝拉二世争吵后已只身离开法兰西。”
“曾经在王子身边服饰的宫女苏利文接受本报采访称,阿方索王子很有可能会回到国内。”
“有多名热心国民向本报提供线索称,在安达卢西亚、加泰罗尼亚、加利西亚等多地见过疑似王子本人的少年。”
乔伊:……这三个地方分别位于西班牙的南端、东北和西北角,她这便宜弟弟什么时候掌握了分.身术?
想搞大新闻,也得长点脑子。
“本报记者加西亚分析走访认为,阿方索王子很有可能和其姐姐玫瑰公主在一起。不久前我们已有报道,据传玫瑰公主已秘密回国,隐姓埋名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有多人证实,阿方索王子自幼时起便与玫瑰公主最为亲近,五年前光荣革命后,两人就此失散。”
“此前有读者来信提出异议,认为玫瑰公主没有任何谋生能力,而且习惯了奢靡浪荡的生活,如果离开王室,就算能活下来,恐怕也只有沦落风尘这一条路。她不可能独自回国。”
乔伊:“……”我谢谢您啊。
她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
看来玫瑰公主对自己在大众眼中的形象没有丝毫自知之明。在她的记忆里,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公主,王室的明珠,民众的小天使。
沦落风尘的天使,那就是堕天使吗?乔伊恶趣味地想道,如果这里的人知道了她身上发生的事,恐怕会把她当做撒旦本身吧。
“不过本报记者大胆猜想,说不定公主名下有些秘密资产,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周围的人从来不知道屋主的身份。比如说闹鬼的凶宅。”
“顺带提一句,据小道消息称,阿方索王子很小便表现出了对恐怖事物异乎寻常的承受能力,甚至是迷恋。所以,他为什么不可能被玫瑰公主养在鬼屋里呢?”
“第四页封底文章,带您起底这位王位呼声最高的小王子的成长之谜,并告诉您小王子此刻最有可能在的地方——”
“蒙特惠奇城堡!”
站在蒙特惠奇山顶,莫雷诺张开双手,迎着海风向面前的少年少女展示身后的城堡,“虽然之前死过一些人,但您可以这么想,幽深闹鬼的古堡,多么神秘!多么有趣!就连阿方索王子都喜欢呢!”
“你们看报纸了吧?哈哈哈哈——”莫雷诺夸张地笑道,试图用以毒攻毒的方式驱散可能的买家对这个血腥之地的抵触心理。
乔伊:……头一次见到如此清新自然不做作的卖家。
如果莫雷诺对每一位潜在买家都是这样推介的,那蒙特惠奇山能卖得出去才有鬼了。
此时已是舞会的第二天,她如约和自己的建筑师一起来到了蒙特惠奇山上。
海风混杂了野花温暖的馨香,吹来地中海生机勃勃的气息。乔伊一手按住宽大的白色帽檐,望向远处群山环抱的巴塞罗那城区。
从五十年代建筑师塞尔达的规划一直建设到现在,城区已呈现出了熟悉的模样。熟悉得……就像是自己来的时代。
乔伊往旁边走了几步,再度抬头望去。
就是这里。那年她坐在这里,拿着画板和马克笔,一笔笔描摹巴塞罗那宛如遍地野花盛开一般的城区。那时她从未想到,自己竟会有一天,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里。
“巴塞罗那真美啊。您说呢?”莫雷诺喃喃道。
“谁说不是呢。”乔伊的右手不自觉地画了一道,沿着那条对角线大道的方向,笔直地穿过城区的对角线。就像是再次画下当年那幅写生中的果断一笔。
她记得当时自己用光了橙色、红色和黄色。巴塞罗那是一座暖色调的城市,鳞次栉比的房屋或多或少地沾染着太阳的温暖色彩,就像这座城市的人。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安东尼奥微微皱着眉头,“感觉没什么起伏,就像少了个灵魂。”
乔伊忽然愣了愣。
她想起来了。确实少了点什么。
她忍不住笑起来。眼前的风景和一个多世纪后几乎一模一样,唯独少了一个最显眼的地标。
那座地标,叫做圣家族大教堂。
而它未来的设计师,此刻就顶着一头海风吹得乱糟糟的棕发,站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