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驾,我想看看伯爵之家屋顶设计裁决的调查报告。”市政厅接待处,戴着宽檐帽的少女礼貌地问道。
“门外。”
穿着杏黄色长裙的胖女人头也不抬,高耸的胸脯在阳光下闪着洁白的光。
“那只是裁决通知,我想看的是调查报告。”
“调查报告?没有。”
胖女人对着阳光看了看自己刚涂成珊瑚粉色的指甲。这是最新的潮流。
乔伊早已料到不会一帆风顺。她耐着性子解释,“但是,裁决肯定有技术性说明的支撑,证明屋顶设计结构有因缺陷而导致坍塌的风险。而且我之前提交过一份证明屋顶可靠性的结构分析报告,调查报告里理应附上这份分析,指出我的证明哪里有问题。”
胖女人终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不懂这些,你自己去跟他们说吧。喏,建筑司在那边。”
……
“费尔南德斯小姐的文件?”是那个小胡子男人,胡子翘得朝天,“没有。从没听说过。”
他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自己的烟斗,“小姐,我得告诉您,现在这个裁决结果已经很好了。要不是有人给我们打过招呼,怎么可能连罚款都没有,只要限期拆除或加装支柱,就可以撤销之前吊销建筑师资格的决定。您和您那位建筑师都应该懂得感恩。”
乔伊在心里冷笑一声。
如果是安东尼奥来送报告,她说不定真会怀疑是不是他私吞了证明报告。但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她亲手把报告的名字写在了登记簿上。
她冷眼看他转过身去倒咖啡,径直从档案柜里抽了最上面一本。
小胡子回过头来,马上伸手制止:“喂,这是政府记录,不得随意……”
“找到了。”
戴着白手套的纤细手指指向6月2日的记录:《案卷BI7306-0213——古埃尔伯爵兰布拉大街屋顶结构分析》。
提交人:乔伊·瓦莱娜·德·费尔南德斯。
记住,自己是来解决问题,而不是来发泄情绪的。乔伊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和道:“先生,我想您可能是事太多忘记了。我可以帮您回忆一下。”
乔伊掏出自己带来的文件,“这是我那天提交的报告,我今天带了一份副本。里面涵盖了对整体结构、风荷载、活荷载和地震信息等等参数的分析。可以扛过八级地震——呃,就是巴塞罗那基本不可能发生的地震。”
她没有查到里氏震级的资料,大概这个时代还没提出。唉,她的方法太现代了。
“啊,是,是。非常厉害——请您闭嘴吧。”小胡子不耐烦道,在后面备注一栏里一指。
“看这儿。”
“看什么?”那里明明是空的。
“看不到?看不到就对了。”小胡子轻蔑一笑。
“我提请您注意,小姐。根据法律规定,女人提交具有法律效力的证明文件,需要丈夫的签字。如今提交时限已经过。没有这个签字,报告就是一张废纸。”
“可我没结婚。”
“那就需要监护人的签字。比如说,您的父亲,或是兄弟。”
“兄弟?”乔伊一个没忍住,这个词就在唇齿间嘲讽地转了一圈。太魔幻了。
“那如果都没有呢?我就是一个人生活的。”
小胡子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很遗憾,那您只能赶紧找个丈夫了。希望您能早日如愿——毕竟这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乔伊压下心中的怒火,“但我来交报告的时候,并没有人跟我说这个要求。”
“肯定说了,您忘记了罢了。”小胡子摊开手,“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众所周知,女人的大脑物质较为虚弱,精神和记忆也常常不那么可靠。”
他□□裸打量的目光在乔伊身上转了一圈,意有所指地开口:“亲爱的费尔南德斯小姐,我已经听说了您的事迹。您现在可是巴塞罗那上流社会的名人。”
“不过我劝您想想,初来乍到,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最高的树最容易被雷劈。特别是,您还是一个独身的女人,总该为自己的名誉和安全想一想。我这可是为您好。”
乔伊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后转身就走。
废话并不能解决问题。她咬牙对自己说。
在拥有足够的实力和话语权之前,语言的交锋只会给别人更多羞辱你的机会。
她憋着一股气,一直走到市政厅的大门,在即将踏入阳光的那一刻,停下了脚步……
湛蓝的天空之下,宽阔的广场上飘来温柔舒缓的旋律。十几位盛装的男女手拉手围成一圈,正在跳加泰罗尼亚传统的萨尔达那舞。
乔伊有一丝恍惚。
就在这座拱门下,正对着广场对面文艺复兴风格的加泰罗尼亚政府宫。她曾站在这里,用单反拍下对面的壮丽建筑。
她记得,那一天是圣胡安节的仲夏夜晚会。灯光秀打在两座建筑上,狂欢的烟火巡游在广场四周。
她原本小心翼翼护着背在前面的背包里的单反,但后来被人拉进了萨尔达那舞的圈圈里,竟也被热闹的情绪感染,玩得忘乎所以,彻底爱上了这座热情而魅惑的城市。
望着和记忆里画面重合的画面,乔伊心头忽然涌上一种荒谬的悲哀。
女孩子们在欢乐地跳舞。她们知不知道,一百多年后,她们不需要丈夫的签字就可以签订合同?
她们知不知道,将来女孩子也可以和男孩子一样上学,学习建筑、航空、材料等等一切男性霸占的领域,可以成为顶尖的科学家,可以成为改变历史的人物?
她们不知道。但她们脸上洋溢着笑容,眼睛闪闪发亮,里面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这是蓬勃生长的19世纪末,巴塞罗那日新月异。她们近乎直觉地相信,明天一定会更好。
回望历史,一切都像是必然的趋势。然而,身处错综复杂的历史洪流之中,几乎没有人能看清未来的方向。
就像是此刻的巴塞罗那,没有人相信,未来女性能做到那么多“只有男人能做到”的事情。但无论他们相信与否,她们终将冲破数千年的枷锁,向世界、向时间证明自己的力量和价值。
乔伊深吸一口气,往前一步,踏进了灿烂的阳光里。
历史的钟面在沉默地盘旋。
而她此刻,就站在指针之上。
……
“安东尼奥,这是你的第一个作品,你得为它负责。估计你也不想拆掉——我也不想。装几个支撑柱就可以。”
“我现在更应该做的,是去查出到底谁在恐吓你,然后让他们付出代价。”安东尼奥眉眼微冷。
“你要怎么查?查出来又怎么样?冲上门去,往他们门上也泼一桶红油漆?——人不能对跳蚤以牙还牙。”
晕血真是讨厌。其实不过是一桶红油漆和一只死老鼠而已,危险性不大,伤害性却极强。
乔伊盯住少年的眼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斗。那件事是冲我来的,我已经有办法对付了。但你呢?你自己的麻烦可还没过去。”
安东尼奥想起那个通知,冷冷道:“我的作品,不容别人指手画脚。”
“所以,你自己来设计立柱啊!安东尼奥,等到将来功成名就,你就可以随心所欲设计作品了。但现在你只是个还没资格主持项目的学生。”
“说实在的,古埃尔伯爵被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都没有生气,已经是万幸。而且,虽然不知道那位好心的大人物是谁,但多亏了他,你只要限期内完成要求,就可以恢复建筑师资格了。”
安东尼奥耸耸肩。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么在意巴塞罗那的建筑师资格。世界那么大,又不是只有一座城市。
“那些人故意恶心你,最想要的就是你自己退出,从此再也不踏入巴塞罗那建筑圈。你要放弃了,那才是遂了他们的意。”
乔伊气势汹汹,“你还答应了要做我的房子的建筑师呢!要是就因为这点破事食言,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安东尼奥深深地望进那双紫罗兰色的眸子里,沉默许久。
“好吧。为了你,我会让步。”
……
说是让步,年轻的建筑师其实还在赌气——他真的试图把那张送到他手上的通知书嵌到屋顶最高处,最后被古埃尔伯爵委婉劝阻了下来。
乔伊知道这件事后,简直想暴揍他一顿。这是人家的房子!请某人有一点乙方的自觉好不好!
但无论如何,原本的设计又要改了。
这一次,安东尼奥却不像他原来说的那样全凭直觉现场改,他回到自己那个乱七八糟的工作室,把堆成小山的书翻得更乱了,整日写写画画。
自从上次泼漆门事件后,乔伊就暂时搬出了那幢房子里。她干脆在安东尼奥的工作室旁边租了一套公寓,然后惊讶地发现公寓的高层竟然没有自来水。认真的吗?巴斯德几年前就证明细菌的存在了。
看来,这些老房子确实很有改建的必要。
于是,艾达多了一项任务——每天烧水。很快,公寓里的住客们就都知道,新来了一位特别“爱喝热水”的古怪邻居。
帕斯卡和修恩还是没有回来。乔伊托约瑟夫帮忙查恐吓她的人,他知道之后气得不轻,表示一定会帮她出出这口恶气。
“居然欺负到我的合伙人头上来了!当我们巴特罗家族是空气吗?”金发少年恶狠狠地赌咒发誓。
虽然经过了那一场惊吓,但乔伊的回形针生产其实还是十分顺利。订单如雪花般飞来。
茶包的试验也基本进入了最后阶段。她所选定的棉袋穿线、放茶叶渣的最佳组合,可以在口感、便利和价格上达成最优的平衡。
乔伊想着,等最近投入的这一波回形针生产绘本,就可以开始准备尝试把茶包投入市场了。
就在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约瑟夫出现在她的新公寓,告诉她之前往她门上泼漆的人找到了。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坏消息。
“有好几家工厂也开始生产售卖回形针了,”约瑟夫拧着眉道,“他们定价比我们更低,抢了不少单子。乔伊,你没把专利卖给我,但应该还是注册了的吧?我们要不要起诉他们?”
乔伊用手指撚了撚自己最终定下设计的茶包。很柔软。
轻轻晃一晃,能听见里面细碎的窸窣声。
她淡淡地勾起唇角。
“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