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罗德里格斯侵权生产的诉状提交后,这件事在巴塞罗那的上流圈子里颇闹出了一点动静。
其实,回形针这东西谁先生产、谁后生产,一目了然。大多数人没有专门关注,还以为几家生产商彼此之间是有关系的——因为巴塞罗那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商业城市,确实在法律贯彻商业秩序这一点上堪称典范。
加泰罗尼亚几乎总是自成一个小圈子,之前从未出现过有人专门跑到马德里去注册专利的情况。
因此,被抓个正着的罗德里格斯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挺倒霉——他在市政厅消息灵通,是真的以为乔伊因为心疼那点专利费就没有注册专利,还以为自己能捡个大便宜。
如果他知道乔伊其实已经拥有了专利,那绝对是万万不敢在这个小圈子里干这种事的。大家都是乘着工业和商业的东风发家的人,这种破坏规矩的事几乎必定会被发现,从此坏了一个人的名声——
正如一句谚语所说,一个破产的商人仍有东山再起的希望,但一个因不正当竞争而名声扫地的商人注定万劫不复。
至于后来有心术不正的商业鬼才发现这个时间差可以反向利用,有意引诱别人来生产自己已在外地注册专利的产品,以此钓鱼式诉讼获利,那都是后话了。
在这一年的夏天,巴塞罗那上流社会的人们熟悉了一个名字——乔伊·费尔南德斯。
这位公爵之女在严苛法律的庇护下,成为了今夏的幸运女神。
因为她不仅在回形针的生意上大赚一笔,还即将从别人的回形针生意上大赚一笔。大家都在啧啧赞叹她的好运气,同时也有一些微妙的情绪在滋长。
南方公爵的女儿。外来者。专利注册在马德里——那个加泰罗尼亚人一向不太服气的南方首都。呵,南方人!
然而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位小姐最近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正在为生计拼命奔波。
因为乔伊早就属意安东尼奥做自己房子改建的工程师,而他现在还在忙伯爵家屋顶的建造,所以被泼漆的房子暂未开始修缮,乔伊还是住在安东尼奥的工作室旁边。
同时,她无视阿方索的抗议,给他租了另一条街上的房子——她现在见到阿方索就忍不住血压升高,觉得在清完茶叶库存之前,少见面有利于她的身心健康。
毕竟,她发现自己又开始疯狂掉头发了。
“艾达,我晚上不喝茶了。改喝牛奶。”乔伊顶着两只黑眼圈对艾达说。
根本不需要把咖.啡.因喝进肚子里,听到“茶叶”这个词就足以让她失眠。
“没问题!”艾达喜滋滋道,“正好最近仲夏节将近,是牛奶一年中最便宜的季节。这样可以省好些钱呢!您可真是聪明。”
乔伊:“……”看来,她的穷连佣人们都瞒不住了。
赶鸭子上架地推出产品的压力实在很大。她奔波于联系商家和分装茶包的工作坊之间,还拉上约瑟夫一起推销茶包。
茶叶的品种是她专门挑选过的,口味最优质,价格也适中。按照她前世的经验,茶包主打旅行途中舒适的喝茶享受,餐厅也可以借此免去人工泡茶的工作量。可惜效果并不太好,订购商家寥寥。
这天傍晚回到公寓,她趁着难得的空闲,准备到隔壁安东尼奥的工作室晃荡一圈。
最近她时不时会去一趟,美其名曰关心生活,其实更像是精神甲方监工,免得某个没把自己职业生涯当回事的家伙把增加支柱的时间拖过市政厅给的最后期限。
安东尼奥已经好几天足不出户了。
乔伊来到工作室时,紫牙乌正在凌乱的工作台上嗅来嗅去,十分好奇。
它住进乔伊的新公寓才几天,很快就已经摸清楚了主人常来的这个工作室,对这个到处都能钻洞的小天地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经常自己来串门。
乔伊伸出手挠了挠紫牙乌的下巴,听着它“咕噜”了几声。
“你不是在设计立柱吗?为什么还要研究海螺?”看着那张环形工作台上堆的各色海螺和乱七八糟的树枝,她满头问号。这是什么新型摸鱼法吗?摸海螺?
“如果就是简单的笔直立柱,就是一个败笔。和屋顶根本不搭。”
“嗯。”所以?
“我现在的构想,是设计成树的模样。树桠藏在蛋糕顶悬空的空间里面。这样,远看是糖果屋的蛋糕顶,支撑物是蜡烛;而走到阳台上仰头看这些立柱和屋檐组成的空间,就像是走进了一片小森林。”
啊,森林一样的立柱。
那不是圣家族教堂立柱设计的理念吗?
乔伊想起自己当初走进圣家族教堂,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
就像是看到了神迹。
阴差阳错,自己居然有幸能提前看到这一设计的诞生。
“挺不错的。所以和海螺有什么关系?”虽然十分感慨,但乔伊的疑问丝毫没有得到解答。
安东尼奥停下笔,皱着眉头用笔尖在一根树枝上点了点,“我发现,树枝分岔出细枝的形状和树枝相对于树干的形状很相似。就像是一种缩小版的循环。我昨天到海边散步,突然看到了海螺的螺纹,发现它也具有这样的特征。仿佛是一种自然界无处不在的法则。但这种规律……我还没有研究清楚。”
哦,分形几何学啊。
这个时代还未兴起的学科。
乔伊拿起一只炭笔,随手扯过来一张纸:“的确,树枝、海螺、雪花甚至人体结构等等,都有这样的规律——无限复杂的自相似结构。”
“自相似!”安东尼奥眼前一亮,“我懂了。叠代。”
乔伊默默放下笔。好的,他又懂了。
反正她当初也只是出于兴趣看了些相关资料,其实对分形几何学懂得并不多。那么,接下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乔伊,我发现你什么都知道。”少年忽然抬起头,探究地看了乔伊一眼。
乔伊心头一跳。自己是不是泄露的太多了?
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基本就是从家庭教师那里学学钢琴、画画和钩织,培养的目标都是成为贤淑优雅的妻子和母亲。
她在心里戒备起来,他想问什么?
“你上过学吗?——你们学校的老师一定很厉害。”安东尼奥惊叹道。
啊。乔伊有点想笑,那确实是很厉害。
毕竟,我们的老师里有麦克斯韦、薛定谔、普朗克等等大人物。还有你。
“小姐!小姐!”艾达惊慌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
乔伊现在听到她的尖叫就下意识发慌。她已经很多次试图告诉艾达遇事别慌,正常说话她也听得见,但女仆小姐总是难以改掉这个习惯。
就连紫牙乌都抬起头,不满地冲着门外“喵”了一声。
“又怎么了?”她提高声音问道。
“伯爵府的仲夏夜舞会!您迟到了!”
乔伊:“……艾达,虽然迟到不是美德,但也确实不值得大惊小怪。”
她问安东尼奥:“你真的不去吗?伯爵也邀请了你。”
“不想去。我对立柱的样式有些灵感了,不能被打断。”
啊,真幸福。不想去就可以不去。乔伊突然觉得搞技术也挺好的——应酬随心所欲。
不像她,哪怕最近去的社交场合太多已经犯了社交恐惧症,但为了生计,还是得硬着头皮去舞会上找茶包的买家。
“行吧,那你继续忙,不打扰你了。”
那一抹湖蓝色的倩影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工作室再度被一片安静笼罩。
“喵——”
紫牙乌拖长了声调,柔柔叫了一声。
安东尼奥转过头,一人一猫对视了片刻。
然后,他试着伸出去,回忆着乔伊的样子挠了挠紫牙乌的下巴。
猫咪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两只小耳朵往后抖了抖。接着,它十分自然地爬到了少年的肩头。
这样就没法工作了。安东尼奥想了想,伸手到一大堆层层叠叠的画夹中,准确无误地抽出其中一个来。
打开画夹,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肖像画。闪光的蓝裙子,乌檀木般的长发,雪白的面纱。
底下还有几张纸,但他并没有再去翻开。
少年坐在环形工作台的中央,看着这幅肖像有些出神,拿着炭笔的右手下意识地开始转笔。动作十分流畅,一看就知道是老手。
他想起刚才造访的那位不速之客。
一脸阴沉的小少年毫不客气地坐在屋子里唯一的沙发上,上下打量他和他的屋子。那目光莫名得让安东尼奥感觉自己像是一幅画——而眼前这位过分年轻的名画鉴赏家在检查自己是不是一幅赝品。
虽然黑发少年身后的两个大汉身材魁梧,有着极强的压迫感,但安东尼奥并不害怕。
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仇人,也并非腰缠万贯让人眼红的富豪。
他只是默默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乔伊,不会让别人来他的工作室。
嗯,还是瞒着她好了。
“安东尼奥·高迪,是么?”少年冷冷问道。
安东尼奥点点头,“建筑师。你是?”
“乔伊是我姐姐。我是阿隆索。”这是姐姐特别交代让他用的化名。
哦,明白了。安东尼奥轻松地想道,那应该不算“别人”。
她的弟弟么?那么就是……他在心里笑了笑。
“听说你是乔伊的建筑师?”
“是的。”虽然还没开始。而且她也不打算给他钱。
“你还住进了她的房子?”
安东尼奥开始觉得,这对话似乎有哪里怪怪的。
他想了想,微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小少年显然被他的反问气到了:“你凭什么不告诉我?她可是我姐姐!”
安东尼奥耸耸肩:“我也有兄弟姐妹。但我从不会关注谁住进了他们的房子。”
小少年被噎了噎,一副十分愤怒又无处发作的模样。
他不说话,安东尼奥便神态自若地继续研究树枝分岔的角度和比例,只把他当空气。
好半晌,少年阴沉地憋出一句:“高迪先生,我有办法可以查出你的所有信息——所有黑历史。所以,别跟我耍花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安东尼奥手上笔不停,语气甚至有一点愉悦:“说说看?”
少年被激怒了。
他霍地站起身,双手撑在他的环形工作台前:“都是男人,你那点心思还需要说出来么!”
他凑到安东尼奥面前,一字一顿地发狠道:“我警告你,认清自己的身份。既然是建筑师,盖房子就老老实实盖房子。你要敢对我姐有什么非分之想,有你好看!”
安东尼奥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没有比工作台高很多的“男人”,好心提醒道:“变声期不要大吼大叫,不然等你长大成人,会后悔的。”
隔壁的弗朗西斯科就是青春期的时候喝酒抽烟整日嘶吼着唱歌,结果之后成了一副沙哑的烟嗓。
就在少年要恼羞成怒之时,远处的钟声响了。
当当当,惊飞一大片白鸽。
少年脸色一变,“算了,不和你一般见识。我得走了。以后还会见面的。记住我的话!”
他急匆匆地出门去,又急匆匆地折返回来,丢下一句:“还有,不许告诉我姐我来找过你!”
奇怪的少年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安东尼奥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觉得这个小男孩有点意思。
那种感觉很难说明,但作为一个建筑师,他本能的觉得,如果把身体和灵魂比作房子和住客,这座房子和里面住的人不搭调。
就像是一座外面闪着阴森寒光的钢铁堡垒,里面住的却是一个喜欢在半夜坐在屋顶上,抱着枕头看星星的小王子。
乔伊和她的弟弟都是很有意思的人。
至于“非分之想”……?
他咂摸了一下这个表述,有些好笑地伸手随意画几笔,一个插着腰,气势十足的少女倩影跃然纸上。
乔伊当然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孩子。美貌、魄力、智慧、见识,每一项都让她在这个时代的贵族少女中显得与众不同。
除了盯着他不让他摸鱼的强度比真正的客户古埃尔伯爵还严苛,其他都无可挑剔。
至于她身上的秘密?每个人都有秘密,这是他们独一无二的特征。与他和他的设计无关的东西,安东尼奥向来不在意。
所以,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的甲方伙伴。哪怕她并不准备付自己设计费。
——当然幸运的是,这笔钱现在能从说话算话的达尼先生口袋里掏一部分了。他可以设计一扇很贵重的门。
傍晚湿润清凉的风吹动了窗帘,一朵小小的紫藤萝打着旋儿落在他的桌上,就像是来做最后的告别。
紫藤萝的花期就要过了,淡紫色的花瓣已薄得近乎透明。安东尼奥撚起这朵花,对着阳光看了看它花瓣上细密的脉络,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另一种淡紫色的花。
番红花。
记忆中的一角飘散出来,他曾经跌倒在番红花丛里,淡紫色的花瓣簌簌飞扬,落了一身。
指尖忽然被烫了一般蜷缩一下。
似乎残留着一个女孩身上的温度。
淡紫色的花瓣在回溯的记忆中漫天飞舞,一个披着灿烂阳光的女孩跌进他怀里,就像是抱住了地中海畔的春天。
……
另一边,刚被乙方在心里夸赞过的甲方爸爸乔伊在热闹的舞会上,却笑不出来了。
她发现,茶包是真的卖不出去。
当她优雅地为聚在身边的几位宾客示范完茶包方便快捷的使用方式后,大家都十分捧场地赞扬了几句,“多么奇妙的发明!”“神奇极了!”
但是没有人想买。
到最后,乔伊不得不腆着脸直接问:“难道各位都不想拥有这么方便的茶包吗?出门旅行带着,只需要一个杯子、一点热水、几分钟,就可以得到一杯热腾腾的茶了。各位名下如有餐饮行业,餐厅和咖啡馆里也可以配置上这样的茶包,这样可以提高后厨的效率。”
求生欲扩展了她的舒适圈。此刻的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十九世纪欧洲上流社会版本的线下微商。
一位小姐扭捏说:“我不出门啦。”
一位绅士面露难色:“呃,其实我不太爱喝茶。我太太也不喝。”
另一位夫人面露疑惑地挥了挥扇子:“虽然是很方便,但我平时有佣人煮茶,又不会自己动手。既然我给佣人发工资,那么我想喝茶的时候,就算麻烦一点,那不也是他们该做的吗?”
拥有好几家饭店的马丁先生给出了充足的理由:“餐厅本来就是注重优雅享受的地方。大家比拼的都是美味的食物和舒适的服务,能把茶泡得快一点又有什么用呢?食客们愿意等,泡的茶更香才是我需要的。——何况喝茶的人并不多。”
“费尔南德斯小姐!原来你在这儿呀!”一道夸张的女声响起,“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
德莫夫人梳得高高的发髻上装饰着染成亮粉色的鸵鸟毛,配上一身垫高了胸脯的桃粉色丝光绸裙,让她看起来像一只亮闪闪的粉色鸵鸟。
“听说你要从罗德里格斯的专利权官司里赚一大笔了。真是幸运的姑娘啊!”她的声音很有穿透力,一下子引得很多人看了过来。
乔伊是真不想见到她。
第一次参加伯爵的舞会,德莫男爵夫人挑衅自己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在知道乔伊其实是公爵之女后,她像是神奇地完全遗忘了当时的那段记忆,每次乔伊出现在舞会上,都要凑到她跟前来说几句。
德莫夫人一直表现得很热情,但乔伊就是隐约觉得,她其实巴不得自己什么时候一步踏错,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比如,当初安东尼奥的建筑师资格被吊销,第二天晚上,她就当着许多人的面来向自己表示极尽夸张的遗憾之情,让所有人都知道,那位让伯爵先生沦为大家饭后谈资的嚣张年轻建筑师,正是她推荐给伯爵的在校学生。
再比如此刻。
德莫夫人头上的鸵鸟毛一晃一晃,“果然只有幸运女神眷顾的人才敢如此大手笔,一口气买下全城的茶叶。”
效果立竿见影。立刻有人惊讶地脱口而出:“原来是费尔南德斯小姐买下了全城的茶叶吗?我之前还在想到底是哪位大人物。”
“费尔南德斯小姐,你这是要搞茶叶垄断吗?把茶叶都囤起来,然后坐地起价?”
这个有些尖锐的问题一出,气氛立刻变得有些微妙。
目前的法律尚未对垄断有明确的定性,属于灰色地带。大家当然知道垄断不利于市场的整体健康发展,但如果自己有机会,自然还是希望能掌握市场的话语权。
不过,对乔伊这样一个外来者来说,道德上的污点就足以成为被排斥的理由了。
“没有,我当然不会垄断了。”乔伊微笑着说,“我哪有那个本事?再说现在茶叶产地那么多,巴塞罗那港每日船进船出,运过来一船一船的新鲜茶叶。欧洲哪座城市缺货,都不会少了巴塞罗那的。请各位放心好了。”
“那你买那么多茶叶做什么呀?总不能是自己喝吧。”一位年轻的男士好奇地问道。
“哦!刚才你是在向他们推销茶包吗?听说这是你的新发明?——你买下全城的茶叶难道就是为了卖茶包?果然是大手笔的投资。”
“但你的茶包似乎不太好卖啊?这样岂不是要亏了。”有人善意地提醒。
“你懂什么,人家说不定有其他的想法。毕竟是拥有专利的人呢。”
衣香鬓影的人群在四周窃窃私语,“可拥有专利也不代表会做生意啊。”
“女人嘛,做事不经大脑,也很正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就是了,偏要掺合进商业里,何必呢。”
“别这么说,人家可是公爵的女儿。”
“公爵的女儿又怎么样?那些乱七八糟的南方人最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谁知道那位公爵是不是养了几十个情妇生了几百个孩子,见了孩子的面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她是公爵的女儿,又不是公爵夫人,一个人来到巴塞罗那估计是在家里过不下去了,但看她的样子也只不过会挥霍钱财而已。呵,全城的茶叶!等着赔光钱哭着回乡下吧。巴塞罗那不适合天真的蠢货。”
“哈哈哈是啊。再说了,谁不知道老牌贵族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我们做生意赚的钱越多,他们的钱就越不值钱。南方的蓝血贵族们还抱着他们的一亩三分地花天酒地,我们已经把生意做得遍布天下了。”
“啧,就算是瓦伦西亚的公爵自己到这里,如果不能创造财富,也没什么了不起。何况只是公爵之女?这么大口气,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公主呢。”
“哈哈哈你这话说的。人家要是公主,哪还用自己做生意,全加泰罗尼亚的艺术家都要蜂拥过来,请她当自己的赞助商了!”
“这倒是,但现在王室都被推翻了,公主只怕也是穷光蛋咯,哈哈哈哈哈!”
“那个,各位,”乔伊觉得自己的笑容快挂不住了,心里又把臭弟弟狠狠骂了一通,“涉及商业机密,我在这里就不方便多说了。”
哦——懂了。商业机密。一个神奇的词语。巴塞罗那商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没关系的,费尔南德斯小姐,”德莫夫人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乔伊的肩膀,“你还年轻,缺乏经验也是自然的,就算投资失败也没什么关系。哪怕破产也再正常不过,你不必觉得难以启齿。”
乔伊脸上挂着感动的笑容,心里真是谢谢她了。
“只是,买下茶叶毕竟是一笔巨款,恐怕你现在手上不太宽裕吧?我听说,莫雷诺先生似乎为蒙特惠奇山找到其他买家了呢。”
德莫夫人凑到乔伊身边,压低了声音:“只是听说那位买家把价压得太低了,他还在犹豫,想打探一下你是不是还有意想要买。恐怕是不行了吧?”
她同情地扇了扇羽毛扇子,“不过这也是件好事。我们早就劝过你,这是笔赔本买卖。由此可见,没钱也不见得尽是一件坏事……”
乔伊最后是窝着一肚子气离开了舞会。
遇到这样的挫折,不可能说一点也不烦躁。
最开始,她顺利地申请了茶包的专利,十分开心。巴塞罗那市政厅这一次很快就完成了全部的手续。其实这里的手续原本就比马德里的要简便很多,毕竟是发达的商业城市。
促成市政厅态度转变的关键,是注册专利的税收——这笔钱除了经营地扣除的收入税之外,大部分会流到注册专利的管理政府。
也就是马德里。
眼看着之前回形针带来的丰厚税收源源不断地流向南方的首都,巴塞罗那市政厅的官员眼睛都红得要滴血了。
所以,当初市政厅冷眼对待她的回形针专利,这次则用仅仅五千比塞塔的费用高效地完成了茶包的专利登记。
专利顺利登记了,却没想到在实际投入市场时遭遇滑铁卢。
还有蒙特惠奇山。乔伊叹口气,中国古人说祸不单行,诚不我欺。
下马车前,她吩咐帕斯卡:“先去跟莫雷诺先生了解一下那位买家的情况。不要表现得太积极,让人家窥着这个机会抬价;也不要一点意思都不表露。还是让他觉得我依然有可能入手蒙特惠奇山,免得急急忙忙就出给别人了。”
钱。现在的关键就是钱。
已经准备的茶包原材料中,棉布什么的都还好说,自己并没有屯多少,就算亏一点也在承受范围内。但这一大批茶叶绝对不能烂在自己手里。
怎么才能卖出去呢?
她心事重重地下了马车,埋头只顾往公寓里走。
晚风吹过。一时之间,公寓阳台上花期将尽的紫藤萝纷纷飞离了枝条,就像是下了一场簌簌花雨。
乔伊不由得停住脚步,抬头看去。
夜空沉沉,原本看不见空中飞舞的花瓣。
但是此刻,紫藤萝花雨连缀成幽亮的光带,就像是黑夜瞬间着了火,燃起绚烂如极光的烂漫星河,每一颗星星都是温暖的橙黄色。
点亮星河的是一盏煤油灯,温柔的火光跳跃闪烁,映出提着灯的修长身影。
少年栗棕色的头发被火光洒上了点点金红色。他一手提着灯,一手抱着黑猫,一人一猫的四只眼睛都闪烁着星光:“费尔南德斯小姐,想不想出去逛逛?”
……
巴塞罗那拥有灿烂如洒满黄金的象牙形海岸,此时仲夏节临近,海边的咖啡馆和酒吧里人头攒动,灯火和篝火几乎照亮了天空,热烈的喧嚣传出去老远。
咖啡馆的门口张贴着巨大的海报:“6月23日仲夏之夜,烟花与您相约浪漫一夜!”
清爽的海风扑面而来,乔伊和安东尼奥艰难地从兴高采烈的人群中分开一条道,坐在最角落的一张雕花的玻璃小圆桌边上。
“啊,总算清净了。”乔伊叹口气。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还会时不时碰到邻桌人胳膊肘的体验,实在是社恐所不能承受之重。
“我也喜欢角落。”安东尼奥微笑道,“还喝茶吗?还是来点鸡尾酒?”
乔伊最近想起茶就头痛。“就来杯桑格利亚吧。”
她不喜欢酒精的味道,但确实想用酒精麻痹一下自己的神经。这种鲜红如血又带着水果清甜的西班牙水果酒比较适合她。
“一杯加泰罗尼亚。”安东尼奥点了白兰地。
“哇哦!”远处的海滩上突然爆出一片绚烂的亮光,色彩缤纷的烟火炸开,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真热闹。还有一周就到仲夏夜晚会了。你可能不知道,这是加泰罗尼亚的狂欢节。”
“哦,我知道。”乔伊想起某件逸闻,忍不住笑了。她记得自己穿来十九世纪的不久前,才看到一条与仲夏夜有关的新闻。
似乎是西甲联赛把巴萨的一场比赛安排在了仲夏夜,结果巴萨十分不满,因为这是他们狂欢和聚会的夜晚。
她看到这条新闻时,还跟朋友吐槽过这么无聊的新闻居然也会在国内报道。没想到这就遇上了。
仲夏节前夕的仲夏夜晚会是巴塞罗那一年一度最盛大的狂欢节。
有了巴塞罗那夏日阳光的保证,海滩上已经堆起了木头准备当晚的篝火,而酒吧提前供应上了节日专属的卡瓦汽酒,郁金香高脚杯里盛着淡金色的酒液,在不断的清脆碰撞声中涌起海浪似的泡沫,然后被拍桌大笑的年轻人酣畅淋漓地一口灌下去。
两人的酒都端了上来,乔伊的桑格利亚在一亮一亮的烟花火光里闪烁着红宝石般的光泽。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茶卖不出去?”安东尼奥问道。十分学术的口吻,就像在问是不是某条横梁的强度不够,导致设计无法实现。
“嗯。看起来,巴塞罗那人不怎么喝茶。”乔伊苦恼道。
做生意的,怕就怕市场其实并不需要这个商品。
她直到这时才不得不承认,在研究茶包的一开始,方向就错了——随着远洋航业的发展,茶叶在此时的欧洲刚刚脱离名贵消费品的范畴。
市场反应需要一定时间,如今茶虽然价格已经降了下来,但还远远达不到普及的程度。
现在的国民饮料是咖啡。
“你知道吗?中国有一句谚语,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乔伊叹气。匆匆忙忙没做市场调研和竞品分析就上市的产品,大概率是会翻车的,毕竟她又不是真正的幸运女神。
安东尼奥挑了挑眉:“很形象。”
“茶包总有一天会有市场的,但恐怕不是现在。”乔伊一边用小银勺搅拌咖啡,一边嘀咕。
“我之前尝试过用吸墨纸当滤纸,但因为不够结实,装着茶叶在运输过程中容易破,所以没有采用。不过我发现,滤纸可以用来滤咖啡,比现在普遍使用的法兰绒好用多了。这个我也可以申请个专利,相信会比茶包好卖得多。”
不过这个不着急,重要的是茶叶如何快速去库存,快速变现。她需要钱买蒙特惠奇山。
“怎样能让这里的人快速接受茶叶呢?”乔伊把脸埋进双手中,崩溃地揉了揉。
安东尼奥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的这个动作,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的脸看起来软软的,揉起来应该手感很好。就像刚烤出来香喷喷的黄油小面包。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想了想,“其实我一直觉得,应该有一些美妙的享受,是所有人共通的。就像我们和东方的古老文明差别巨大,但都不约而同地赞颂阳光,而任何人站在古希腊的神庙面前,都能感受到那种油然而生的庄严和厚重感。”
他说着说着,若有所思:“所以我尽量在设计中使用自然的元素。这是能够与所有人的灵魂直接共振的音符——每一个人都会沐浴阳光和雨水,会呼吸到雨后草丛中湿润的空气,也会为海平面上空横架的彩虹而感动。”
“另外,也可以用融合的手法。每一个文明都蕴含着惊人的宝藏,我就发现北欧的色彩风格配上波斯的装饰画图案,能够创造出格外绚丽的效果,哪怕不是这两个文化背景的人也会发自灵魂地感受到它的美丽。”
“嗯,很有道理。不过这是不是太高雅了点?我面临的问题只是人们的口腹之欲。”
安东尼奥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乔伊歪着头看他,一双映着灯火的眼中有一丝好笑又无奈的神情。
咳……跑题了。老毛病。他赶紧往回拉。
“或许在食物上也是一样?你好像去过很多地方,对各国文化的了解比我更丰富。你之前有没有见过什么饮料,能够跨越地域让人们迅速为之痴迷?比如说,酒?”
“——好吧我承认,这可能没什么帮助。毕竟把酒加到茶里应该不是什么好选择。”安东尼奥颇有自知之明地摆摆手,“但这是个思路。可以从它身上提炼出一些特征,比如能让人感到快乐,比如让人欲罢不能,喝了还想喝。”
乔伊似乎突然从安东尼奥的话中抓到了什么灵感。
的确,虽然她穿来后一直在巴塞罗那城里活动,但前世的她在交换留学期间去过不少国家和城市。
在不同城市甚至不同国家都能快速流行的饮料——而且不含酒精?说真的,她好像见过……
乔伊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她想起来了。
她居然才想起来!
……
“我需要冰柜。”很好,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冰淇淋,工业制冷不成问题。
“容器。嗯,标准大小的硬纸杯就可以,玻璃瓶也可以用上。吸管是不是只有纸做的?那我订做加粗的款式。”
“还有牛奶和糖。”简直上天保佑,现在牛奶的价格正值一年中的低谷。如果用奶粉,那就更便宜了。
蔗糖早已普及,普通人家中也会常备这种令人类大脑自行生产快乐的甜味剂。
“最好还能有木薯淀粉。”木薯已经是进口量极大的一种农作物了。巴萨罗那的纺织业会用到大量工业木薯淀粉,各个咖啡馆和糖果店也长期保持着稳定的淀粉购买量,用来制作各种软软弹弹的甜点和软糖。
其它的配料其实还有很多,但乔伊根据自己的经验,只拣了最畅销的那些去准备。毕竟,之前的滑铁卢至少教会了她一件事情——做事不能总指望一步登天。
另一个重要经验则是,她不能妄想靠自己一个毫无社会经验的大学毕业生的头脑,去完成在现代社会也需要一整个团队的产品发布。帕斯卡是一位优秀的管家,但商业运营并不是他的长项。
她应该把自己拥有的信息差以创意的形式交给别人细化实施,将优势最大化地投入商业实践之中。
在乔伊掉头发越来越快的这些时日里,巴塞罗那的海滩一天天热闹起来,哪怕住在城区里,也能在夜晚时不时看到点亮天空的绚烂烟花。
每一天都有新的货轮靠进巴塞罗那港,如果从山坡看去,络绎不绝的马车就像是一股股新鲜的血液,将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新鲜货物送进这座朝气蓬勃的滨海城市,为它带来最火热的潮流。
各个小商贩开始疯狂囤货,卖糖果、零食、冰淇淋甚至鲜花的摊贩们已经准备好了能够在人群中快速移动的流动小车,打算在狂欢夜大赚一笔。
日出时间越来越早,日落时间越来越晚。就像全世界所有即将放假的人一样,辛勤工作的人们开始在岗位上分心,热烈地讨论今年谁家的烟火巡游会吸引最多喝彩,谁家的篝火烧得最旺、人气最足。
巴塞罗那人的期待就像逐渐吹胀的气球,终于在仲夏之夜到来的那天,“砰!”炸成了满天烟火。
“仲夏夜快乐!”
一排排绿玻璃瓶的卡瓦汽酒在连绵不绝的沙滩边摞成了高塔,堆满各色水果蜜饯和坚果的仲夏节大蛋糕让空气中满溢着香甜的气味。琳琅满目的零食、玩具、鲜花在熊熊燃烧的篝火边,挤满了欢快的人群。
不过,和往年的仲夏夜晚会不一样的是,几乎每一位来到加纳罗海滩边的人,都在进入海滩公园入口时领到了一把设计成玫瑰图案的小扇子。
古埃尔伯爵下午刚谈了一单生意,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晚了。于是,他急匆匆地带着妻子和女儿来到沙滩,答应一定要好好补偿她们,无论提出什么要求都一定应允。
刚走进门口,他们也一人被塞了一把玫瑰小扇子。
古埃尔十分好奇,这是什么新鲜的广告方式吗?太有创意了。他真想认识一下背后的设计师。
“拿着这把扇子到‘大雪球’篝火旁的玫瑰家奶茶摊——可以在奶茶中免费添加珍珠!”安娜辨认着扇子上设计精美的文字,十分惊奇:“爸爸!原来珍珠能吃吗?”
太荒谬了。伯爵觉得自己几乎要笑出声来。在炎热的仲夏夜通过送扇子营销,这么天才的点子,居然用来卖奶茶?
简直像是用买来最大功率的蒸汽机,然后拆开机箱在里面蒸南瓜。
是他想的那个奶茶吗?滚烫的茶水里加入牛奶,再加点方糖。可这就是茶啊,为什么还要再专门强调“奶”?
“欧瑟比,这把扇子设计得可真是漂亮。”古埃尔夫人微笑道,“虽然这种风格从未见过,但我有预感,新的画风要兴起了。”
“爸爸!你还没回答我呢?”安娜还在好奇地翻看那把玫瑰扇子。扇子正面是那句广告语,背面则是海滩地图,上面在每一处“玫瑰家奶茶摊”的地点都画了朵小玫瑰。“我想去看看能吃的珍珠是什么!”
巧得很。古埃尔也很好奇卖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一拍即合,一家人很快就找到了离他们最近的大雪球篝火旁边的奶茶摊。
其实严格来讲,不能说是他们自己找到的。
因为实在太好找了。
小小的奶茶摊旁边已经呈“Z”字形排起了长长的队,队伍一直排到了海浪浸润的沙滩边缘,排在队尾的几个半大孩子正在欢快地躲避海浪。
古埃尔被这盛况惊呆了。巴塞罗那人是怎么了?不过是茶而已,就算多加一点牛奶,也不至于这样大惊小怪吧。
难不成茶里放的是真的珍珠?他简直开始怀疑自己的常识。
“你们看,排队的人那么多,要不就算了……”他最讨厌排队了。
“爸爸,我想要珍珠!”安娜不高兴地噘起了嘴。
“亲爱的,你来之前答应了我们什么?”夫人笑着对他眨了眨眼。
“……好吧。”伯爵先生缴械投降。此刻的他非常后悔自己为什么为了和家人享受独处的时光,不让仆人跟过来。要不是这样,现在让他们帮忙排着队就好了嘛!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虽然队伍很长,但其实前进得非常快。之所以排得长,主要是因为源源不断涌来的人实在太多——他简直觉得半个沙滩的人都跑来了!
前面已经买到奶茶的人们有的捧着纸杯,有的拿着玻璃瓶。古埃尔仔细打量那些玻璃瓶透出的淡淡米白色,觉得似乎是把茶和奶的比例倒过来了,不是把奶加进茶,而是把茶加进奶里。那些隐隐约约透出的棕色颗粒呢?难道就是“珍珠”?
每个杯子还配了一根管子。应该是纸做的,很粗。他眼看着一个金发的女孩子含住吸管,腮帮子鼓起来——咕咚一口,然后惊喜地把杯子递到身旁男孩的手边:“真的很好喝!你尝尝!”
古埃尔恍然大悟,这应该是冷的。说不定还加了冰。
怪不得。仲夏夜喝点冰的,十分应景。只是不知道加了奶的冰茶是什么味道,想起来总觉得有些奇怪。
终于排到了。玫瑰小摊上,好几个工作人员分工合作,有人收银、有人从冰柜里往外取原料,还有人按照顾客的要求往杯子里添加“珍珠”、布丁以及各种五颜六色的其它小玩意。
看起来培训十分到位。几人配合得很顺畅,如果有耽误时间,那都是因为客人在令人眼花缭乱的选项中拿不定主意。
“纸杯装8比塞塔一杯,玻璃瓶需要加2比塞塔,如果把玻璃瓶还回来就可以退掉那2比塞塔。——当然,消毒之前我们是不会重复使用的,请放心。”
“杯子有不同的尺寸,也有不同的甜度可以选,珍珠给您免费加上,还要再尝尝布丁、糯米圆、红豆吗?”
古埃尔买了三杯纸杯奶茶。在安娜的强烈要求下,她的那杯加入了所有的配料——为此,舀配料的小伙子贴心地给她拿了把勺子,告诉她如果用“吸管”吸不完,可以用勺子舀着吃。
挤出熙熙攘攘的人群,古埃尔这才意识到,今年的仲夏夜真的不一样——
这个别出心裁的奶茶小摊子,生意竟然比仲夏夜传统的卡瓦酒还好。
当然,也不能这么算。古埃尔一边把那根纸吸管塞进自己的奶茶里,一边想道,毕竟所有的酒吧都知道在这一天来沙滩卖卡瓦酒,但卖奶茶的却只有那一家摊子。
这正是商业的真谛。
古埃尔觉得他非常有必要结识一下奶茶摊背后的主人。
这么想着,他也像其他人那样,用纸吸管吸了一口。
然后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