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先生们,有人可以好心地为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跳下马车的少女戴着簪了茉莉花的珍珠白丝绸小礼帽,微笑着走到气氛微妙的工地边上。
“——我是这幢房子的主人。”
一位穿着正常西装的办事员站在门边,而几名警察正在施工场地的拐角处放置警示牌,整个区域禁止人员出入。路对面有不明情况的行人和邻居对这边的意外情况十分好奇,隔着灌木丛在探头探脑。
而另一边,遭到强制停工而不知所措的建筑工人们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两三排,每个人都抱着一杯奶茶,一边喝一边窃窃私语。
乔伊的目光四处搜寻,很快在不远处找到了一切的罪魁祸首。
白色衬衫袖子上沾了一抹灰的建筑师懒散地斜倚在一楼的阳台边,正专注地在画夹上涂涂改改,好像根本不在意警察正在查封他的工地的事实。
听到熟悉的声音,他抬起眼,神色冷淡地对办事员点了点头:“好了,房主来了。现在可以说原因了吧?”
办事员看都没看他一眼。
“费尔南德斯小姐,早上好。”他翻着手中的登记簿,用笔写了些什么,公事公办地开口。
“是这样的,事情很简单。房子改建后的这一面超出了市政规章的允许范围,所以这幢房子现在属于违章建筑,暂时查封。如果不向市政厅报备符合标准的处理方案,就不能继续施工。”
“规章,呵。”安东尼奥嗤了一声,手里的笔在纸上划出“撕啦”一声。
乔伊皱眉问道:“但是房子的改建方案不应该在开工前就已经报备过市政厅吗?为什么现在建到一半,来跟我们说超出了允许范围?”
“啊,小姐,您可能不太了解,提前提交的改建方案通常和实际造出来的有些差距。而且市政厅也没有要求一开始就要完全精确的图纸。”
办事员又翻着登记簿确认了一下,“比如说,您的建筑师当初就提交了一幅……这个。”
他把一张潦草至极的铅笔平面草图展示给乔伊,“简单标示了样式和占地面积,仅此而已。”
确实是“仅此而已”,毕竟这幅图如果不说是楼房平面图,理解成小王子的蛇吞象简笔画也不是不可以。
……乔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竟然有点想苦笑。
她当初应该把那家伙提交给市政厅的东西先拿来自己看一看的,不然也不至于落到这样尴尬语塞的地步。
谁想得到,一位建筑史留名的大建筑家竟然在规划图上也这么敷衍呢!
可是如果连这都要管,那她当甲方的意义是什么?一想就觉得自己亏大了。
不,等等。
乔伊忆起来,她似乎是有听说过大师的奇闻轶事,说他建房子没有预算,甚至连完整的设计图纸都没有,整座房子精确的形象在开建时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然后像捏橡皮泥一样一点点被他雕琢出来。
……她还以为这只是后世添油加醋的故事。
建筑可是门理工科。把成千上万的数据都储存在大脑里?绝对不可能。
除非他就是凭直觉。
嘶,那还是人么。
那位办事员觑着乔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小姐,坦白讲,我只是个不懂建筑的办事员。但即使是我,也能看出这位建筑师似乎对您的房子并不大上心。”
“建筑司的专家们真诚地为您将遭受的后果担忧,再加上这位年轻人曾经的劣迹,他们建议您换一位建筑师——毕竟,巴塞罗那没有不良记录的建筑师还是很好找的。”
哦,那倒不必了。
乔伊正要开口,办事员忽然语气微妙地加了一句:“考虑到您的身份地位,专家们表示,如果您换一位建筑师,他们很乐意为您推荐,而且或许可以在市政规划上稍微给您通融通融。”
“通融?”乔伊挑起眉,“通融的意思是?”
办事员眨眨眼:“您问我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个传话的。”
安东尼奥淡淡微笑起来:“我来翻译一下。如果换个建筑师,这个就没问题。我来建造,就有问题。是吗?”
办事员一摊手:“您要这么理解,我也没有办法。都说了,我只是个办事员。”
嚯,懂了。这是专门碰瓷她的建筑师来了。
这可有点难办。安东尼奥这怕是得罪了市政厅,有意找他麻烦呢。麻烦就麻烦再,人家偏偏找出了合理的名目。市政规章明晃晃的规定都拿出来了,真要闹到制度层面,谁也没法挑刺。
“他们人呢?”
怎么不来个专业点的,也好现场理论理论。
“专家们都在忙着商讨蒙特惠奇山的规划,”办事员尴尬而不失礼貌地一笑,“加上是否符合市政规划实在是一件一目了然的事,所以只要我过来传达通知就可以了。”
还懂得吃一堑长一智,不笨啊。建筑司的那些人估计是上次被安东尼奥当面质问甩了个没脸,这次干脆找临时工来顶包。
“你回去跟那帮所谓专家说,”安东尼奥突然冷冷开口,“如果他们一定要坚持这个范围,那么没问题,我会把超出范围的这根柱子沿竖直方向切掉,刚刚好切在你们限制的这条线上。”
嗯?乔伊眨眨眼。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耶稣在圣诞节前降生了,大师悟了?
结果,建筑师的话语一气呵成,毫不犹豫:“同时,我会让人在这个光滑的平面上刻一行字——‘此处缺的一角,献给世界上最伟大严谨的巴塞罗那市政厅’。”
半晌尴尬的沉默。
乔伊了然地挑起了眉毛。还是熟悉的配方。
随后,办事员挠了挠头:“呃,这个,如果您一定要这么做,似乎也并没有违反什么规定……”
他把手中的册子翻得哗啦哗啦响,似乎想从里面找出一个针对挑衅的得体应对策略,最终却还是失败了。
于是,办事员很快做了个决定:“那么,看起来我已经把通知传达到了。那我回去啦。再会。”
他快步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乔伊:“尊敬的小姐,我再说一次,如果您有意向,市政厅可以为您推荐人选。”
说完这句话,他缩缩脖子转身就溜了。
“哧溜溜溜……”一名工人看热闹看得出神,没注意奶茶给喝干了,顿时发出清晰而响亮的空气咕噜声。
周围的工人正在替某人感到由衷尴尬,顿时顺势松了一口气,齐齐看了过去:“伙计,你怎么喝得这么快!”
乔伊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后就感到一道谴责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赶紧把笑憋回去,然后轻咳一声,转头:“那个,安东尼奥……”
“所以,你打算换个建筑师吗?费尔南德斯小姐。”那双澄净的蓝色眼睛神色淡淡地盯着她,似笑非笑。
乔伊眨眨眼,忍住笑意:“那得看我的建筑师的表现了。”
“不过,我倒是觉得建筑师先生刚才的提议还挺不错。切个角刻个字?没问题,房主准了。”
她说这话十分真诚。
古埃尔伯爵或许不希望自己屋顶的支撑柱上写着挑衅市政厅的话,但乔伊想想自己房子外侧的柱子削出一个平面,上面刻一句“献给伟大的市政厅”,觉得其实蛮有趣的。搞不好等将来安东尼奥出名了,这里还会成为一个著名景点。
能提出这种天才主意的,只有她的鬼才建筑师。
听到这话,安东尼奥抿紧了嘴唇,定定地看了少女半晌。
“既然如此,”他扯了扯半散开的领口,淡淡地垂眼对她一鞠躬:“那您的建筑师再给您一个更加不错的建议。”
“嗯?”乔伊十分期待。搞这么庄重。
“——推荐您换一位建筑师,费尔南德斯小姐。”
扔下这句话,穿着白衬衫的建筑师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得飞快,经过过街边叶子还未掉光的黑柳时,忽然刮来一阵风。
黑柳树上最后几片金色的细长柳叶像羽毛一般飘飞起来,打着旋儿落在他凌乱的栗棕色头发上,如同栗子蛋糕上撒下的金黄饼干碎。
风似乎没有停的意思,穿过曲折的街道,将一幢幢房子边上的遮阳棚吹得翻起,叫人忍不住想帮这些害羞的楼房捂捂裙子。道旁光秃秃的树都在风中摇晃,在寒冬的讯息里瑟瑟发抖。
乔伊愣在了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呃,他生气了?
她难以置信地问自己。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门廊上停了一排胖乎乎的花脸雀,就像是灰乎乎的灌木丛上结出的一串新鲜浆果。这时,它们突然一齐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仿佛在七嘴八舌地嘲讽愚蠢的人类。
乔伊忽然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几个月前,她在建筑学校旁的咖啡馆里听见别人挖苦安东尼奥。当时她气得不轻,安东尼奥却一脸真诚的好奇:“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当时她觉得,这多好生气啊!而且那家伙一脸状况外的无辜小表情,简直像火上浇油一样让她更生气了。
她还怀疑过,难道他脑子里管愤怒的神经中枢都给艺术细胞让位了?就没见过这么没脾气的!
结果如今,轮到她自己风中凌乱了。
为什么他们好像总是不在一个频道上?
到底是自己不正常,还是他不正常?
……那必然是安东尼奥不正常了,乔伊马上拍醒自己。这点信心还是要有的。
毕竟她是正常人,他不是。
想明白这一点,乔伊一下子笑出声来。
哦嚯。她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后世的记载里说高迪是一位坏脾气的天才建筑家了。
原来大师生气的点在这里!
她好像发现了安东尼奥的小秘密。
仿佛发现了一只浑身长满亮闪闪黄金刺的刺猬,原来还有一个粉红色的柔软小肚子。
结果就是,一种像被人挠痒痒一样止也止不住的快乐如同一眼笑泉源源不断从心底涌出,让她的嘴角忍不住疯狂上扬。
这样也挺好,总得让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明白,就算是天才,世界也不会围着你转的!
何况他还只是个半生不熟的天才苗子而已。
至于自己的房子?
没关系,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嘛。
一直到上了马车,乔伊还忍不住想起来一次就笑一次。马蹄清脆的嘚嘚声踏过曲曲折折的石板路面,夹杂着树木猛力摇晃的簌簌声。一阵一阵的呼啸传来,风似乎越刮越大。
到了住处,乔伊下马车来,忽然吓了一跳——天色不知何时竟暗了下来。
还不过中午时分,整个巴塞罗那城的上方挤满了黑压压的云层,将日光遮了个彻底,整座城市都变得晦暗无比。
远处的海面翻滚着墨色,巨浪拍打礁岸的声音在城里都能听见,海天交接处模糊成一团。
昏暗又沉闷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门开了,帕斯卡从里面走出来,满脸沉重。他手上火光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在狂风中摇晃不止,而另一只手上拿着张报纸,被吹得哗啦哗啦乱响。
乔伊心中猛地一沉。发生了什么?
“殿下,”帕斯卡顶着风艰难大声说,“《周日巴塞罗那》刊登了一篇报道,说开发蒙特惠奇山的诅咒应验了。”
一道白光骤然撕裂天空,将一片昏暗的城市房屋照得一片雪亮。远处蒙特惠奇山沉睡着的巨大黑影被雪光照亮的刹那,就像是仰卧在天地之间的一具惨白骷髅。
“今天早晨,电车轨道边上发现了几具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安东尼奥:这边建议您换一位男主呢。
乔伊:拜拜就拜拜,无CP更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