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走了?”乔伊一时有些怔忡。
丝丝缕缕的琴声原本柔美如叠浪,此时却骤然漫过了头顶,让她心头一沉,有些透不过气来。
“过几天就是马德里的演出。之后,我就开始欧洲其他国家的巡演了。”萨拉萨蒂拿出一块金黄的松香,缓慢地擦拭细白的琴弓。
他的黑眼睛低垂,似乎透不出一丝光。
“那您什么时候回来呢?”乔伊下意识问道。
萨拉萨蒂的动作顿了一顿,眼中漾出一丝笑意:“你要等我吗,殿下?”
不是已经等很久了吗?乔伊心底的一个声音说。
十五年了啊。
从那个背着琴离开向日葵花田的少年离去,她已经等了十五年。
逝去的时间或许不是她的,但她却真切地感觉到了鼻头的一丝酸意。
你又要走了吗,萨拉萨蒂先生?
在她怔愣的时候,高挑的身影忽然逼近了她,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镶嵌着晚霞的阴影。
“或者——殿下,你想跟我走吗?”温柔的嗓音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响起,淡淡的温热靠近了她的脸颊。
乔伊惊愕地下意识一躲。
一抬头,她看到一双沉沉的黑色眼眸,里面是满满的宠溺。
萨拉萨蒂脸上依然是温柔至极的微笑:“乔伊,你懂我的意思,对吗?”
乔伊心头一抽。
她不傻,当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萨拉萨蒂,当今世界最出色的小提琴家,能够在音乐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男人,问她,你想跟我走吗?
听起来,真的很令人心动啊。
“但我还在做水银毒性的实验啊。”乔伊下意识地回答道,“而且这里,在巴塞罗那,我还有公司、产业,还有很多很多没做完的事——”
“乔伊,我已经是全世界闻名的音乐家了,”萨拉萨蒂忍俊不禁地笑起来,“我会把世上最美好的一切给你。”
“何必在这里操劳受累呢?跟着我,你的生活中将充满鲜花、晚宴和舞会。你再也不需要为任何事费神。”
费神?
确实是挺费神的。但……此刻回想起来,她其实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啊。
乔伊心头飘忽的不真实感散去了一些。她抬起头来,认真道:“萨拉萨蒂先生,我也有我自己的事业。”
“您已经是伟大的音乐家了,将来也必将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迹——或许比起您,我做的事不值一提。但我很喜欢。”
萨拉萨蒂笑着摇了摇头,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乔伊,你不懂。你的喜欢也是会变的。”
乔伊生出了几分被小看的愤懑:“不,萨拉萨蒂先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还是有独立判断能力的。”
萨拉萨蒂先生很温柔,很好,但他似乎总哄着她,只把她当成小孩子。
而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想的小公主了。
萨拉萨蒂轻轻叹口气:“乔伊,你只是个女孩子——而且现在还是个独自一人的女孩子。上天给了你美丽的礼物,你为何偏偏要把它扔到一边,自己去捡石头呢?”
几个关键词就像是记忆深处忽然响起的清脆铃声,让乔伊忽然惊醒。
命运馈赠的礼物啊。
她要拆开吗?她能拆开吗?
王子和公主或许会在一起,但童话终究会有结局。
然而如果那个结局不美,没有人会去写它。
现在,是1874年。
乔伊感到一块石头慢慢地坠入了心底。
很沉,却仿佛找到了稳定的重量。
“萨拉萨蒂先生,我问您——您能留下来吗?”她忽然反问道。
萨拉萨蒂有些意外,“我——恐怕不行。为了作曲和巡演,我需要走遍世界各地。”
乔伊微微笑起来:“真的很抱歉,萨拉萨蒂先生。您不能留下来——正如我不能离开。”
萨拉萨蒂垂眼想了想,向她伸出手去,声音低沉而郑重:“乔伊,你总得嫁人的。现在,你可以成为全世界人都知道的萨拉萨蒂太太。”
乔伊看着那只能够拉出世间最美旋律的手,沉默了片刻。
她最终下定了决心。
“但我不想作为谁的太太被记住,萨拉萨蒂先生。”
“我只是想做乔伊而已——即使是没有人知道的乔伊。”
当晚霞最终消逝于龙胆紫色的暮光之中时,萨拉萨蒂倚在晚风吹拂的栏杆旁边,眼前似乎还残留着少女纤细的背影。
“我会一直在这里。但是萨拉萨蒂先生,我不是在等您。”
“我不是在等任何人。”
“我在这里,是因为我喜欢这里。”
“就像您喜欢小提琴一样。”
“……那一定是很喜欢很喜欢了。”萨拉萨蒂轻轻摇头,低低笑道。
他离开巴塞罗那的那一天,受到了巴塞罗那市民的热情欢送。他们用鲜花、欢呼和热烈的笑脸,表现了对这位同胞音乐家的热爱。
她已提前与他告了别,没有再来送他出城。
“将来一定会再次见面的,”她笑着向他招手,“比如今年六月巴塞罗那的世博会终选陈述。那时您也在巴黎办音乐会吧?”
萨拉萨蒂看着灿烂的晴空,忽然就想起几天前自己和那位小建筑师对话时,他对自己说的话。
“她不会跟你走的。”安东尼奥说得很笃定。
“你是漂泊的艺术家,流浪是你的灵感源泉。”
“而她,即使是飘落在岩石上的玫瑰种子,也会在那里生根发芽,最终长成悬崖之巅最骄傲的玫瑰花。”
……
同一时间,送走了萨拉萨蒂的乔伊靠在沙发上,拿着报纸和信的手微微发抖。
针对这段时间奥兰普闹出的动静,好几位议员在报纸上发表了言辞激烈的抨击文章。
“我们的社会是何时堕落到了这种程度,竟能允许女人抛弃她们天性中作为妻子和母亲的美德,来到公共场合,来到演讲台,甚至来到议会,来大放厥词,履行上帝赋予男人的权利?厚颜无耻!道德沦丧!”
报纸十分应景地配上了一个女人的照片,脸上被玻璃碎片割得鲜血直流,愤怒地举起棍子——简直毫无女人味。
“那些不要脸的女人,你们有什么资格放弃神赐给你们的性别?你们有什么资格成为男人?你们还要继续让社会混乱下去吗?”
报纸上为了表示平衡,甚至还有对某位贵妇人的采访:“亲爱的女孩子们,可千万不要跟那些脑子有问题的泼妇学坏了——请相信我,善良的心地、温和的性格与贤淑的修养,才是你们最大的价值。”
“你们是孩子唯一的母亲,是家里唯一的主妇。亲爱的女孩子们,男人和女人是生而不同的,这是神的旨意,如果悖逆,我们的民族将会衰落,你们也无法得到主的宽恕。”
“而且,这的的确确是为你们好啊!请想想,跟着那些泼妇上街,砸了窗户、烧了楼房,除了被逮捕的恶名,你们还会获得什么?到时候根本不会有人想要娶你们。”
乔伊简直要气笑了。
天阳底下果然没有新鲜事,无论哪个地方、哪个时代都是如此。
奥兰普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放松地把头枕在双臂上:“就是可惜了你的科学实验。虽然我不太懂,但至少也知道,这应该能救不少人呢。”
她的额角被砸破了,贴着一块纱布。
乔伊忿忿地把那封信扔到了一边。
“亲爱的费尔南德斯小姐,”那里面写道,“您的研究想必很有价值。但很遗憾,巴塞罗那大学是一所历史悠久、声名卓著的学校,我们视名声胜过一切。”
“因此,鉴于您最近的某些动向,我们恐怕难以与您合作进行水银的相关研究。”
“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脑子里填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乔伊简直难以置信,“我的性别是什么,我支持什么,这竟然比救命的实验还要重要吗?”
奥兰普倒是笑着耸耸肩:“你第一次发现他们有多无耻吗?怎么,是不是后悔和我站在一边了?”
乔伊又剜了那封信一眼,冷冷道:“恰恰相反。”
“我现在才开始真正感到愤怒了。”
“哦,没关系,你并没有晚多少。”奥兰普笑笑,“我们也不过是最近几年才意识到愤怒的重要性。”
“以前我们和他们讲道理,却发现根本没人听。直到后来,我们决定把本就该属于我们的权力抢过来——用男人的方式。”
“当然,既然处于文明社会,还是要走法律的途径。我们毕竟不是民族仇人,取得独立的法律地位,总要通过立法的承认。可惜那位议长马诺罗是个很难打交道的胖子。”
“议会辩论那一天你会来吧,乔伊?”
乔伊点点头:“你要上台陈述,准备讲什么?”
“哦,我啊。”奥兰普仰头看海藻般的天花板,“有什么好讲的?我打算带根火柴去,一把火把议会烧了。”
“——开玩笑的,哈哈哈。”
“小姐,有您的一个包裹。”帕斯卡拿着一个小包走了过来。
“哦,好。”乔伊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伸手准备打开它。
“等等。”奥兰普却突然坐直了身子,按住她的手。
“怎么了?”乔伊疑惑地看向她。
奥兰普细长的绿眼睛像猫一样眯起,怀疑地打量了几眼包裹:“你是不是没有得罪过人?”
乔伊飞快地回想了一下。自从来到巴塞罗那之后,她好像还是得罪过不少人的吧。
“这种不明来历的包裹,要小心一点。我收到过不少,没几个是好东西。”奥兰普很有经验。
她一偏头,正好看到从客厅外面经过的安东尼奥:“小东尼,你带枪了吗?我们要打开包裹啦——万一有什么不对的,你可以一枪崩了它。”
安东尼奥的身影僵了一下。
乔伊这才疑惑地转过头:“枪?安东尼奥,你什么时候会用枪了?”
奥兰普一挑眉:“噢哟,原来你不知道啊。他半个月前开始学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飞快地对着安东尼奥一抬手:“对不住了,小东尼。我哪知道你瞒着她呢。”
“但我得说,这样可不对哦。”
作者有话要说:报纸刊登的议员评论参考了巴黎公社司法官皮埃尔·肖梅特在历史上的真实言论。
感谢M.E的手榴弹~
出一周差元气大伤,哎。周末重振旗鼓,努力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