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
鼎鼎大名,和鼠疫一起是唯二的甲类烈性传染病。
但这主要是因为它传染性强,防治起来并没有那么困难吧?
如果真的出现了疫情,当务之急是隔离。
恐慌和骚乱才是最危险的。
“等一下,不要慌!”乔伊对四散奔逃的人群喊道,“不要乱跑!不知道传染源的情况下,这样更危险!”
然而,没有人听她的。
有人无视她直接跑过,有人向她投来仿佛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更多的人则连看她的眼神都染上了恐惧,仿佛她就是那个传染源。
“小姐,您也快逃吧!”一个惊慌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乔伊转过头,看见一对抱着婴儿的中年夫妇,手上满是粗糙的茧印,身上的衬毛外套磨得发白,看起来是附近郊区的农户。
还不到一岁的婴儿在男人怀里哭得满脸通红,满脸惶然的妻子紧紧拽着丈夫的胳膊,停下脚步看向她:“您还年轻,不知道霍乱的可怕,那是真正的地狱。”
这位年轻的富家小姐显然从未见过霍乱之后尸横遍野的惨状。
“哇——”孩子不知是被什么吓到了,哭得更惨了。
女人顿时慌了神,连忙伸手拍一拍孩子的襁褓,又迅速地看了乔伊一眼:“您应该是有身份的人,趁现在快逃吧,不然您会后悔的。”
孩子哭得直抽噎,夫妇再也顾不上什么,匆匆离去了。
乔伊站在医院的门廊上,心头仿佛有一块石头沉了下去。
不行,这样不行。
医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
如果真的出现了霍乱,再这样拖下去,这些无措地奔逃的人们很快就会把病毒散播到全城,甚至是更大的范围。
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她一咬牙,拎起裙摆就准备往里面走。
“唔!”一股粗暴的力量忽然从背后勒住她的脖子,猛地一把将她掼在墙上。
咚!
剧烈的撞击带来剧痛,瞬间就让她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粗糙的红砖墙面与额头擦出火辣辣的疼痛,有温热的液体沿着脸颊淌下来,嘴里满是血腥气。
“是不是你?!”
伴着凶狠的怒吼,阵阵发暗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张因为极度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狰狞的脸,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就是你和医生一起投毒,想要害死我们?哈!”
耳边一片嘈杂,似乎有人在惊呼“他在干什么!”还有更多杂乱奔逃的脚步声,“他疯了!”
“她会死的!”
“就算不是你……你们这些富人也会第一时间逃跑,只留下我们在城里等死对吧?逃啊,你们逃啊!”中年男子疯狂的笑声在她脑后响起。
被勒住脖子的痛苦伴随着缺氧的窒息,铺天盖地袭来。
四肢在本能地挣扎,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而她无法呼吸,连说话都做不到。
视线从边缘向中心慢慢暗下去,仿佛落进墨水瓶的水滴被无助地吞噬。
乔伊从未体会过这样真切的死亡的恐惧。
突然有“砰”的一声,仿佛坚硬骨头重击在人体上的闷响。
几乎将她骨头捏碎的桎梏骤然消失。
原本挟制着她的手松开了,乔伊瘫软地沿着墙壁滑落下去,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
“你也想死?!”
中年男子的怒吼声传来,扭打的声音在门廊里回响。
乔伊捂住喉咙,忍着从肺部燃烧到喉咙的疼痛,勉强抬头。
泪水模糊了视线,一阵阵眩晕中,她只能看清那是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虽然对面明显从事体力劳动的壮汉比他魁梧许多,他却像疯了一样和他扭打在一起。
“你们在干什么?快帮忙啊!”终于有人喊道。
“就算是世界末日,也不能随便杀人!”
更多的人扑了上去。
鲜血淌进眼睛,血红色的视野里一片混乱,四周都是尖叫。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真实,死亡阴影下最残酷的真实。
瘟疫还未蔓延,人间已成炼狱。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的噪音渐渐散去,熟悉的声音在乔伊耳畔响起:“没事了。”
隔着斑驳的泪水,穿着白衬衫的身影在她面前半跪下来。
面前的男人逆着光,乔伊看不清他的脸,却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他随手揩去嘴角的血迹,直接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头挨到坚硬的胸膛那一刻,乔伊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一把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胸前。
血腥味消失了。
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松节油清香,和隔着薄薄衣料的体温一起,那样令人心安。
她什么都顾不上了。虽然知道这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假象,但她还是忍不住又搂紧了一点,好像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他。
鼻子骤然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来到这里一年多的时间,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独立,足够坚强。
她是战无不胜的幸运女神,是无数人的依靠,没有什么她做不到的事情。
可这一刻,她却像突然有所依仗的孩子一样,忍不住用眼泪宣告自己的委屈和恐惧。
抱着她的安东尼奥手臂一僵,“呃,你别哭啊……”
乔伊反倒哭得更凶了,泄愤似的在他胸前蹭了蹭:“我就要哭……”
“……好吧,你哭吧。”
他抱着她一直上了马车,刚想把她放到座椅的软垫上,怀中的女孩却像怕冷一样打了个哆嗦,抱得更紧了。
好吧,那抱着就抱着吧。
“安东尼奥,没有人听我说话。”乔伊抽抽搭搭,仿佛在说梦话。
“没关系,我们这就去车站。”安东尼奥的语气也像在哄小孩。他想找手帕,摸了摸口袋才发现没带。
“……什么?”乔伊这才反应过来,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问道,“为什么?”
“把你送走。”安东尼奥想用衬衫给她擦一擦脸,结果马上就面临一个问题——是撩起衣摆,还是解开扣子,还是把她的头摁在胸前?
最后,他默默地放下了手。
乔伊下意识抬头问道:“把我送走?那你呢?”
“我小时候得过霍乱,当时没事,现在也不会有事。”
“谁告诉你的!”乔伊有些生气,“这一次还是很危险。”
不得不说,气愤是驱散迷惘与恐惧的良药。
“好,我会注意的。”安东尼奥平静回答道,“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好。”
“……”乔伊沉默了几秒钟。
马车骨碌碌地离开了令她恐惧的地方,她也基本从刚才惊魂未定的状态中摆脱了出来。
一时冲动的大脑开始恢复,她重新冷静下来思考眼下的情况。
霍乱曾经在全世界多次流行,每一次都是尸横遍野的恐怖景象。
一个多世纪前,霍乱在巴塞罗那夺走了全城三分之一的性命。
仅仅二十多年前,霍乱蔓延了整个欧洲大陆,在最严重时曾导致每天数万人死亡。
……是她一开始想得太简单了。
对于享受过现代医疗技术的她来说,霍乱与其它更致命的传染病比起来,并不算什么。
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它就是死神的代名词。
乔伊忽然想起病中的小玛丽。
小姑娘前天和贝伦一起出过门,从现在的症状判断,很有可能已经感染了霍乱。
她是玛丽的监护人,不能就这样抛下她离开。
奥兰普、劳拉、贝伦,还有那些因为想逃离家庭控制而选择加入慈善护理事业的女孩,都在圣安琪拉医院。
安东尼奥也在这里。
最重要的是,这座城市可能只有她知道,如何有效应对这场瘟疫。
“安东尼奥,我们回家。”乔伊突然开口。
他诧异地低头看向她。
“我不能离开巴塞罗那。”乔伊冷静地说。
“你……”安东尼奥看进怀中女孩的紫色眸子
现在的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刚才一头扎进他怀里的无助已经一扫而空,仿佛一场幻觉。
“你想清楚了?”
“嗯。”
沉默良久后,他忍不住又用力抱了抱她。
“好。”
马车掉头,开始向费尔南德斯之家驶去。
乔伊仿佛对她依然赖在安东尼奥怀里的事实毫无反应,只是低声嘟哝了一句:“哦,对了,你也不给我擦擦脸上的血。等会儿会吓死人的。”
“……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你脸上的血都蹭到我衣服上了。”
……
霍乱是一种消化道传染病,急性发病时甚至可能在几小时内因为脱水导致死亡。
它最大的危险在于极强的传染性——如果没有在短时间内得到控制,几天时间内就会出现成千上万的病患。每位患者需要的治疗、药物和大量清洁饮用水的资源叠加在一起,很快就会突破公共卫生应急能力的极限。
当这个极限被突破,社会稳定的基础也就荡然无存。
那时,才是万劫不复的开始。
“帕斯卡,马上排查全家上下是否有不适症状。除了医生,其他人不能随意出入玛丽的房间,每次出入都要消毒。”
虽然艾达一见她的伤就开始大惊小怪,但乔伊还是很快让她镇定下来,尽量清晰地把一应事项交代了下去。
万幸的是,家里除了玛丽之外,没有任何人出现霍乱的症状。
小姑娘的情况也还算稳定。除了儿童身上常见的发热,她目前只出现了轻症症状。
再次嘱咐了家中所有人做好隔离和消毒,不要随意外出之后,乔伊回到屋里取了一样东西,重新坐上了去市政厅的马车。
“……那位小姐来了?”阿尔瓦听着秘书的汇报,脸色顿时苦了苦。
“让她来呗。”马诺罗没好气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反正我们没办法了。说不定马德里的特别代表能给出更有用的建议呢。”
几位最为资深的议员则脸色凝重地站在一边,看着材料窃窃私语。
目前,有六百多例病例从城里最大的圣保罗医院和圣安琪拉医院报告到了市政厅,四十多人已经死亡。
根据医院的记录,从第一例患者到现在不过四天,这个增长速度和死亡人数无比惊人。
他们几乎已经能看到黑色长袍的死神拖着长长的镰刀,走过一片死寂的城市。
乔伊很快也看到了这份报告。
“现在市议会打算怎么控制疫情?”
“呃,”马诺罗和议员们面面相觑,“小姐,瘟疫是天灾,不是人力可以对付的……”
“天灾?”乔伊难以置信地反问道,“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市议会打算什么都不做吗?”
“是这样的,小姐,”阿尔瓦市长小心翼翼接过话头,“不只是我们。很多个城市,很多次——人们尽力尝试过。但是没有人成功。”
“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后果会更加严重。”乔伊冷冷道。
“现在,必须立刻下令封锁全城,控制人员流动,隔离病人,防止霍乱大规模扩散。”
“封锁全城?!”
菱形办公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议员们纷纷开始窃窃私语,向这位语出惊人的小姐投去异样的眼光。
马诺罗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小姐,您说的也太简单了。”
“现在民众都已经开始传言说是马德里的中央政府和我们市政厅指使医生投毒了……如果再实施封锁,怕是会引起全城骚乱吧。”
别说全城,现在的市长办公室都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看来,市政厅没有办法下定决心。”
“那么对不起了。”乔伊一边说,一边取出了一个多月前阿方索留给自己的王室身份证明。
镶嵌着金箔的证明书上,国王的花押签名清晰可见。
她冷冷地扫视一圈纷纷愣住的官员们,视线最后落在一脸崩溃的市长身上,“阿尔瓦先生。”
“我,乔伊·斯黛拉诺·德·波旁,以西班牙王国公主之名,命令你立刻宣布巴塞罗那进入紧急状态,进行隔离封锁和疫情排查。”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笔记:
霍乱在19世纪曾有六次全球大流行,堪称该世纪最可怕的传染病。
1832年,德国诗人海涅记录了巴黎霍乱第一次爆发的景象:“3月29日当巴黎宣布出现霍乱时,许多人都满不在乎。他们讥笑疾病的恐惧者,更不理睬霍乱的出现。当天晚上多个舞厅中挤满了人,歇斯底里的狂笑声淹没了巨大的音乐声。突然,在一个舞场中,一个最逗笑儿的小丑双腿一软倒了下来。他摘下自己的面具后,人们出乎意料地发现,他的脸色已经青紫,笑声顿时消失。马车迅速地把这些狂欢者从舞场送往医院。但不久他们便一排排地倒下了,身上还穿着狂欢时的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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