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德斯之家的庭院里灯光明亮,红酒、雪莉酒与香槟深深浅浅的酒香四溢,一块块烤肉排滋滋地冒着亮晶晶的油光。
热腾腾的烧烤香味驱散了微凉的晚风,满院都是兴奋的说笑声。
“我们当然可以理解《卡门》为何会在巴黎遭到冷遇。”
雷诺阿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小羊腿,把评论文章阴阳怪气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毕竟那里没有人去剧院是为了欣赏音乐和故事。他们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的高贵身份与高雅品味。”
“因此,当那群戴着蕾丝手套、别着钻石别针、喷着金塞子香水的贵族们在宴会后结伴去歌剧院,想要找点品味高雅的消遣,却发现上演的故事是浪荡的吉普赛卷烟女工、堕落的士兵与粗犷的斗牛士之间的三角恋故事,最后还以死亡收场,怕是觉得自己那双纯洁高贵的眼睛都受到了亵渎。”
“啊,真刻薄——但就是那么回事!”毕沙罗拍着桌子大笑,另外几位印象派画家们也颇有同感地点头。
“敬你一杯,亲爱的朋友!”毕沙罗端着杯子要去和比才碰杯。
比才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正要与他碰杯,突然被雷诺阿插了个杯子过来:“大音乐家!我也要和你碰杯!”
瘦长脸的雷诺阿是印象派画家中最活跃的一个,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滔滔不绝,让人怀疑他画画时也不会闭上嘴。
碰完杯,他继续拿起报纸朗读。
“但无论他们怎么想,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这是一部杰出的,甚至可称得上伟大的作品。”
激动的众人都对比才鼓起掌来,而这位作曲家的脸很快就像蒸汽锅里的龙虾一样红透了。
“当然,它对我们西班牙人而言尤其亲切。我们毫不费力便能辨认出作曲家贯穿全剧的熟悉民间曲调。无论是吉普赛人的咏叹调,还是阿拉贡的舞曲,不得不说,虽然这是位法国人,但他真的把握住了西班牙音乐的精髓——那种‘阳光下的阴影’的感觉!”
“抢答!”文森特突然站起身来,晃着酒瓶叫道,“请问,‘阳光下的阴影’是什么感觉?”
“你一个荷兰人凑什么热闹?”奥兰普要把他摁回座位上。
“荷兰人怎么了?”文森特趾高气扬地瞪她。
“别理他,这个傻子喝多了。”莫里索笑着拉住奥兰普。
虽然她们俩一个有着圆圆的大眼睛,一个是细长的猫眼,但却一见如故,尤其在一点上迅速产生默契——这哪里是一群艺术家,根本就是一群幼稚的疯子。
“我猜猜,是既有阳光又有阴影?”莫奈笑道。
“兄弟,你真是个天才!”雷诺阿笑得拍桌子,“我们应该给你颁发一个废话学院大师奖杯。”
“太令人失望了,”文森特啧啧啧地摇头,“明明音乐和绘画都在艺术女神的光芒之下,我们却无法解读音乐的美!算了,还是让被评论的音乐家本人来回答吧——”
文森特凑到比才面前:“采访一下,大音乐家!你说‘阳光下的阴影’是什么?这可是西班牙人对你的赞誉!”
“啊?”老实的比才迷茫地眨眨眼,“我……我不知道。”
众人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瞧瞧!”就连奥兰普都笑得捂住肚子,“想象一下,后世的音乐学校学生被要求鉴赏这部伟大的歌剧——如何理解它描绘的是一种‘阳光下的阴影’,他们怎么会知道,连原作者都答不出来!”
比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萨拉萨蒂:“兄弟,你肯定能帮我——”
萨拉萨蒂一边笑一边沉痛地摇头:“你太令我失望了,乔治!好吧,作为一个西班牙人,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这明明就是字面意思——热情奔放之中,又隐含着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悲怆与伤感。”
“但凡你好好听过我的《流浪者之歌》呢。”他揶揄地看了一眼满面红光的朋友。
“不愧是萨拉萨蒂。”众人都笑着喝彩,雷诺阿又挥挥手,“你说是这样吗,公主殿下?”
“呃?”乔伊猝不及防遭到提问,连连点头:“是这样没错。”
开玩笑,难道她还能给出比萨拉萨蒂更权威的音乐解读?
众人又说笑着往下聊天,一只小碟子忽然放到乔伊面前。
里面装着一小块叠着火腿和奶酪片的塔帕斯面包。
“别光喝酒,半夜会难受的。”冷淡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乔伊偏过头,对着安东尼奥嘿嘿一笑,“我才没光喝酒。”
接着,她笑嘻嘻地冲他吹了一口气。
“我还看你呢。”
安东尼奥手一抖,差点把叉子插到盘子上。
“深挖《卡门》作者的过去——”雷诺阿又在抑扬顿挫地朗读了,“这位天才作曲家从小就是音乐神童,被称为‘在世的莫扎特’……”
“好了好了,别念了。”比才慌忙伸手想夺下报纸,脖子都红得要滴血了。
他立刻被许多只手按住:“住手!好好坐着,让我们听听你的故事!”
比才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只好顶着滚烫通红的脑袋缩起脖子。
“……这位神童未满十岁就进入了巴黎音乐学院,众多音乐大师都争着想要教他——”
“哇——”众人顿时投去艳羡的目光,“乔治,你瞧瞧你,一开始就得到了主流认可啊!哪像我们,都被权威的学院派称作垃圾。”
“在他二十三岁时,他曾到弗朗兹·李斯特家做客演奏,还得到这位炫技派钢琴家的高度赞扬。”
“他说自己曾认为只有两个人能克服那种演奏难度,但如今已经出现了第三个——而且最年轻的这位也许是最无畏、最聪慧的!”*
“敬乔治·比才!”乔伊率先举起酒杯。
“敬乔治·比才!敬卡门!”众人大笑着干杯。
比才喝完了杯中的酒,萨拉萨蒂笑着又给他倒了一杯:“乔治,我们西班牙的雪莉酒怎么样?莎士比亚可是把它比作‘装在瓶子里的西班牙阳光’。”
“无比贴切!不愧是莎士比亚。”文森特抢先说。
“我其实不太会品酒。”比才又老老实实说。
他举起杯子,对着光看了看闪烁着蜂蜜色泽的淡金色酒液,“但甜甜的,确实味道不错,只是给我喝真是浪费了。呃……这让我想起之前《卡门》收到的评价了。”
他心有余悸地回忆道:“你们不知道,巴黎的报纸都说我这部歌剧是‘红酒烧洋葱’——不知所云,但很恶心。”
萨拉萨蒂拿起酒杯,笑着抗议:“明明还有不少人夸的,比如圣桑就说这部作品将来一定会大受欢迎,我也这么认为——只不过你当我们都不存在,只关注那些没眼光的批评家。”
比才眨一眨眼,忽然迟疑道:“说起来,其实我一个月前也收到过柴可夫斯基的信,说……”
“哇——”大家都惊呼起来,“说什么?”
柴可夫斯基!那位圣彼得堡音乐学院毕业的著名作曲家。
他挠了挠头,有些腼腆地笑了,“说他看了《卡门》,他相信这部歌剧必将征服全世界。”
“上帝啊,我被炫耀的光芒刺瞎了。”毕沙罗装作捂住眼睛大笑起来,众人又闹哄哄地让比才干杯。
就在这时,声音响起:“比才先生,有一封从瑞士寄给您的信!写信人是个普鲁士人——”
“普鲁士人?”在场的所有法国人齐齐变了脸色。
普法战争才过去没几年,他们有与普鲁士人有着国仇家恨。
比才吓了一跳,慌忙摆手:“等等,各位,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怎么会有普鲁士人给我写信呢……”他纳闷地接过信拆开来。
“是谁?”
一堆脑袋都挤了过去。
“——啊,是瑞士巴塞尔大学的教授。”
“还是搞文学的,呵。弗里德里希·尼采?”
“看看他能写出什么花言巧语来!”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等等,尼采?”乔伊愣住了。
德国人,学文学的,尼采……只有她想的那个尼采吧?
“尊敬的比才先生,您的《卡门》是我从未见过的杰作,我想我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欣赏回味这部作品。我愿称您为地中海艺术的太阳!”*
“啧,地中海艺术的太阳!”
毕沙罗表情有些古怪,仿佛不知道是该发怒还是该笑:“不得不说,这个比喻倒是很形象……但他,一个普鲁士人,以为自己是宇宙中心吗?他能代表地中海下这个结论吗?”
雷诺阿摇头晃脑,神秘兮兮地说:“咳,乔治,听我说,和普鲁士打仗那几年里,我曾经被误认为间谍逮捕过……小心,你可能被盯上了哦!”
比才顿时一惊,不安地把纸折起来:“算了,我还是把这封信烧了吧……”
留着一个普鲁士人的东西,确实比较敏感。
“等等!”乔伊大惊失色,“那个,比才先生,要不您先把它留着……毕竟您只是收到信,又没有做什么,对吧?您要实在不放心,我帮您收着也行。”
那可是来自尼采的信!烧了得心疼死她。
莫里索拍了拍手:“好了,你们这些人,别吓唬我们的音乐神童朋友了。他可不像你们一样活得那么粗糙,不经吓的。”
奥兰普也笑着举起酒杯:“放心好了,乔治,赞扬的语言总不会嫌多。”
这一晚的烧烤聚会十分成功,大家很快就把老老实实喝下别人碰的每一杯酒的比才给灌醉了,醉得趴在一旁打起了呼噜。
慢慢的,还能够清醒地聊天的人越来越少。
等到最后,就连毕沙罗都把酒瓶架在肩膀上,右手拿把叉子比划着开始跟萨拉萨蒂学拉小提琴。
莫奈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啊,真希望我们也能像乔治这样一战成名。”
他有些紧张地搓着手。
因为这份紧张,他其实一直没能尽兴喝酒。
今晚是作曲家大获成功的庆功宴,但从明天开始,就是他们的战斗了——圣乔治节当天,印象派画展将在阿拉贡广场举办。
“放心好啦!”乔伊笑嘻嘻地回答。
雷诺阿看起来还精神得很,比没喝酒时更加喋喋不休:“唉,我也真希望成名啊!殿下您知道吗?在您赞助我们之前几年,那段最困难的日子里,我和克劳德什么都买不起,每天就靠两种食物度日。您猜是什么?”
克劳德便是莫奈的名字。
“是什么?”乔伊十分配合地问道。
“四季豆和扁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乔伊也笑个不停。
莫奈默默地看了安东尼奥一眼。
还好,看来不只是他一个人在想,这有什么好笑的?
“那可是天天吃——吃得我们脸都绿了!”雷诺阿手舞足蹈。
“哎呀。”莫奈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好在克劳德还有几身体面的衣服,我们就经常去蹭人家的饭局——每次到富人家的宴会上,我们就疯狂地啃滋滋冒油的火鸡,恨不得一顿喝光整个酒窖里的格拉芙红葡萄酒,像蝗虫一样酒足饭饱后,还要计划着如何蹭下一顿。”
雷诺阿打了个酒嗝,突然苦恼地抱住了脑袋。
“唉,本来大家都在挣扎,现在乔治脱离苦海了,我明明该为他高兴,但为什么我反而感觉更焦虑了呢……”
“这太正常了!”乔伊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你的朋友考试不及格,你会很难过——但你朋友考了第一名,你更难过!”
雷诺阿瞪大眼睛:“您说得太对了,公主殿下!难道您有过这样一个朋友吗?”
乔伊眨眨眼,突然看向安东尼奥,手指抬起来一指:“你——”
她气呼呼地嘟囔:“干嘛设计那么好看的建筑……根本模仿不了,很令人绝望啊……”
安东尼奥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了好几秒。
随后,他对着雷诺阿微微一笑:“她醉了。”
十分自然地,他抓住乔伊指着他的手,直接打横将她抱起来,丢下一句“失陪”就走了。
只能隐约看见乔伊一边嘟嘟哝哝地抱怨,一边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还在空中比比划划。
雷诺阿愣了半天,气愤地转过头对莫奈控诉:“看看,工业革命侵蚀了我们的社会,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讲究礼仪啦!”
然而莫奈根本没理他。
他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喃喃道:“真好啊,两个年轻人。我想念我亲爱的卡米尔啦。”
雷诺阿:“……”
上帝啊,他也想要甜甜的恋爱!
作者有话要说:上帝:亲爱的雷诺阿,会有的——在十五年后,你快五十岁的时候。
*引自李斯特、尼采对比才的真实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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