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体态丰腴的女人绕过紫丁香花丛,出现在乔伊和梅赛德斯面前。
彩色的鸵鸟毛插在缀满了珍珠闪闪发亮的盘发上,肥胖的脖颈上缠绕着沉甸甸的钻石项链,她们手上拿着丝绒装饰的小扇子,扇出浓郁的香风,顺便露出白而胖的手指上闪亮硕大的戒指。
看着面熟,却一时叫不出名字。
乔伊想,大概是庞大的波旁家族中众多女眷的某两位。
那两人看到乔伊和梅赛德斯,瞬间就变了脸色,立刻垂下眼睛低头行礼,又带着些敬畏抬眼看向乔伊,抿嘴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
她还等着她们出招呢。
乔伊:“……”
几人:“……”
乔伊终于忍不住了,凑到梅赛德斯身边轻声问道:“她们怎么不说话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即使低着头,也能看见那两个女人的脸色很快涨红成猪肝色,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乔伊,你是认真的?”梅赛德斯惊异地瞪着眼睛看她。
“我还能更认真吗?”乔伊无比真诚地看向她。
所有人都不说话,好像在等着她开口——这静默的画面太诡异了,仿佛在玩一个谁先开口就会被诅咒的游戏,让她觉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嗯……”梅赛德斯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殿下你没有向她们打招呼,她们是不能先对你开口的——这是礼宾次序和爵位高低决定的,爵位低的女人不能首先向爵位高的女人开口。”
啊,乔伊想起来了。
她居然忘了这一条——这不能怪她,毕竟脑子里装了两个人的记忆,忘记一些很久没有用到的条条框框再正常不过。
确实有这么一条古老而累赘的宫廷礼仪。
如今女王和大公主不在国内,国王又没有王后,所以很惭愧——乔伊便是这个国家里目前礼宾次序排在第一位的女人。
乔伊是在真心询问,然而,那两个女人正因为刚才嚼舌根而心虚,此刻大概把公主的健忘理解成了有意的羞辱。
羞辱会让人产生极大的愤怒,而这种愤怒有时甚至会冲破某种约定俗成的敬畏——
“一个公主而已,还真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了?”
比较年长的那个女人对另一人咬牙切齿道,“我们说的难道有错么?”
可惜,哪怕气得要发疯,她也没敢直接对公主说话。
“我们不过是在替国王和国家担忧,却偏有人要跳出来自己做好人——呵,她大概以为这样可以为自己搏一个好名声?”
咦,这就转移到自己身上了?
那就更好玩了。
乔伊这段时间过得太过顺利,没什么奋斗目标,闲得快长蘑菇了,此时倒被勾起了兴趣。
贵妇还在继续说:“可谁不知道呢,堂堂公主,不老老实实在首都待着,却一个人在外面跑来跑去,还去男人的社交圈子里混!上帝啊,谁敢娶这样的女人呢——”
“闭嘴。”
清脆却坚决的声音响起,一瞬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就连乔伊都惊讶地转过头,看向气愤地握紧了拳头的梅赛德斯。
这还是片刻之前听着人家说自己坏话也只敢默默抹眼泪的小姑娘吗?
“季连夫人,我以为你是好人,刚来马德里的时候,我真诚地待你好,以为你是真心待我,想帮助我融入这里。”
梅赛德斯看着季连夫人的眼睛,声音不高也不快,但每一句都说得十分郑重,带有让人无法忽略的分量。
“然而,我的真心换来的是你的欺骗和背叛。”
“我承认,我很伤心。我不是个坚强的人,我伤心的时候就会哭。我也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往往得接受我的愚钝所带来的后果。”
她抬起眼,眼中是陌生的冷漠,“但这不代表我能够容忍你对我真正的朋友进行无耻的诋毁。”
“当你们在浮华的舞会上跳舞时,她在努力让人们的生活变得更美好。你们终其一生,也不过在关注谁的裙子花纹更华丽、谁的首饰更多更好看,谁的男人更专一。而她关注的事情,比你们要高尚伟大得多。”
“——可你们关心的居然只是谁敢娶她!真是可笑。”
“将来的人们谈起玫瑰公主,说的将是她做出了多少杰出的贡献,而不是她是谁的妻子。我明白,你们只是嫉妒,就像我也深深地羡慕她,拥有我永远无法企及的一生一样。”
“乔伊,我们走。”梅赛德斯拉起乔伊就走。
“我的天哪……”乔伊震惊得都快说不出话了,直被气呼呼的小姑娘拽着走,“你是怎么做到的?”
自己还想着教她吵架,如今看来,她明明很厉害嘛。
而且自带高雅淡定气质,不愧是将要做王后的人。
季连夫人和她的女伴到现在还傻在原地,看着她们往前走呢。
马德里皇宫之中,谁不知道国王陛下倾心的十七岁少女善良无害、软弱可欺,从来不会说重话?
“我要是不说话,你就得跟她们说话了。”梅赛德斯小声说,“那她们就可以和你吵架了,殿下。”
“……所以你就替我说?”乔伊啼笑皆非,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
有些人看似温柔得毫无棱角,其实或许只是没有触到不可逾越的底线。
她原来在皇宫里默默旁观,心下觉得梅赛德斯无害得像只鹌鹑,确实太脆弱了些。
但她此刻再想想,这个小姑娘也不过才十七岁——她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恐怕也不能比她做得更好了。
“我没说谎。”梅赛德斯的声音更小了些,长着浅浅碎发的脖颈低下去,微微发红,“殿下,我是真的很羡慕你。我没什么同伴说话,所以看了很多书,也读了很多报纸……我一直在关注着你,你的每次成功我都看见了!”
“可我却做不到你那样……我连能不能顺利嫁给我爱的人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大概也做不了一个好王后,不能给我爱的人带来他最需要的东西……”
“亲爱的,你要对自己有点信心,也对阿方索有点信心。”
乔伊扳过她的肩膀,看着她有些湿润的黑眼睛说道。
真想不到,自己居然真有一天要为弟弟安慰未婚妻。
“我当然知道,有些人说国王应该娶一个外国公主,或是国内其他势力强大的政治派别的女人。你别在意——其实我还挺可怜他们的,毕竟在他们眼里,一个国家要发展,大概也就只有一条靠裙带关系走捷径的路。”
“但是,相信我,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或民族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强大起来。要赢得尊敬,永远只能靠自己。”
“而且你哪里什么都不会,”乔伊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你明明很有见识,看来确实读过很多书。”
无论如何,能看中自己,这小姑娘的眼光可不是一般的好——乔伊毫不羞愧地想道。
“……我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干。”梅赛德斯不好意思道。
“阿方索很有想法,在努力发展经济,强化军事力量,抵御周边邻国的威胁,”乔伊看着她,“我就随便问问——你觉得,他还可以在什么方面改革?”
“或许……教育?”
梅赛德斯想了想说道,“我觉得现在政府对教育的投入太少了,很多人并不识字。贵族和教会不愿意自己土地里的农民识字,觉得会败坏思想,威胁他们的统治。”
“但我觉得,如果一个国家里绝大多数的人连书都看不懂,光靠那一小部分人,又怎么可能和其他人才更多的国家竞争呢?”
“你太棒了。”乔伊忍不住为这个小姑娘鼓掌,“连我都没想到。你要相信你自己,你会成为一个好王后的——”
她眨眨眼,笑眯眯地接着往下说,“也要相信你未来的丈夫。”
梅赛德斯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哎呀,对了,”乔伊突然懊丧地一拍手,“我才想起来,刚才你岂不是先跟她们开口了,她们以后就可以对你说话——”
梅赛德斯忍不住掩嘴笑了:“殿下,我还没和阿方索结婚呢,我的爵位本来就没有季连夫人高。”
“那正好!”乔伊顿时高兴起来,“反正你马上就要结婚了,结婚之后就是王后——闭紧嘴,绝对不跟她们说话!”
……
虽然皇宫里的人们对梅赛德斯和刚回马德里不久的玫瑰公主之间的友谊感到震惊——毕竟,这两个女孩似乎完全不是相同的风格,但不管政治和宫廷之中有多少波谲云诡,12月的婚礼前舞会还是按照国王的计划顺利到来了。
甚至连马德里的人民也比贵族们更快接受了国王的选择——报纸上动情地写道,这位十七岁的未来王后有着一头浓密黑发,像她的家乡安达露西亚的夜晚一样美。
到了盛大的舞会当晚,马德里皇宫里点亮了成千上万盏明亮的电灯。
从整个大陆各个国家邀请来的贵客络绎不绝,纷纷祝贺西班牙年轻的国王新婚愉快。
“公主殿下,我一直仰慕您的名声。”
英国的亚瑟王子脱下高筒帽,向乔伊行了个礼。
作为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第三子,亚瑟是英国王室应邀前来参加西班牙国王婚礼的代表之一。
“我应邀来参加国王的婚礼,也是受我的母亲维多利亚女王之托,来与您磋商足球联赛的事。”
“那真是太好了!荣幸之至。”乔伊屈膝行礼,向他点头致意。
为了礼仪重新穿上华丽夸张的宴会宫装,她总觉得自己走路不稳。
“不过,现在似乎是舞会时间。”亚瑟微笑着伸出手,“不知我能否有这个荣幸,邀请殿下共舞一曲呢?”
华丽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缓缓奏起。
这首曲子在奥地利诞生不过几年,但已经迅速在各国宫廷间流行起来,成为了最受欢迎的舞会曲目之一。
乐曲很美,华丽的宫廷舞池很美,身旁的舞伴也英姿翩翩,但乔伊却三心二意,在暗暗地为这一舞之后的磋商打腹稿。
“哦,不好意思,殿下!”分心果然不是好事,她不小心踩到了亚瑟的脚。
“没事,我很荣幸——我似乎是殿下为数不多的舞伴之一。”亚瑟微笑着拉起她的手,让她转了个圈。
就在转这个圈的时候,乔伊忽然瞥到舞池边拿着高脚杯的人群中的两个身影。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没看错吧?
再次迈出一步,她偷偷偏头,又看了一眼——
圣乔治啊。
两个身着燕尾服的男人正站在舞池边上。
一个是萨拉萨蒂,拿着小提琴——乔伊想起来,她之前也听说萨拉萨蒂受邀来皇宫独奏,但因为此前的演出安排,无法提前到达。
而旁边那个略显年轻单薄的身影,则是……安东尼奥。
面色平静,身姿挺拔,目光若有若无地跟着她,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一股莫名其妙的热度忽然爬上了乔伊的脸颊。
……这不对劲。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就是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大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千里莺啼、咸鱼王Sherlock、水颜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