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勋章(2)
岑铭左臂的烧伤,是韦荞造成的。
她和岑璋的婚姻,也在这件事之后,遗憾收场。
在这之前,韦荞的人生履历近乎完美:名校毕业,入主道森,赵江河将首席执行官之位授予她,韦荞行稳致远,羡煞旁人。
她的弱点不为人知:在成为“母亲”这件事上,韦荞一败涂地。
岑铭出事那天,韦荞彻底绝望。她痛彻心扉,终于明白自己错了。
恋爱、婚姻、孩子。
一步错,步步错。
生养岑铭,不过是将原本就存在的问题,显性放大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韦荞都不敢正视来自内心的拷问:她不确定,岑璋给她的婚姻,是否就是她想要的。
大二那年,岑璋对韦荞一见钟情,公开宣布他的心有所属。在上东国立大学这个微型社会,所有人心照不宣,明白今盏国际银行未来的主事人认定了韦荞。没有人敢在女人这件事上得罪岑璋,韦荞从此失去和他人恋爱的机会。
那时的岑璋已隐隐有董事会主席的模样:处事果断,说一不二,精神上有绝对的控制欲,能够牺牲任何短视利益以打造预见中的长远帝国。挪威人用“stormannsgalskap”来形容企业家的疯狂性格,在后来的韦荞眼里,岑璋无疑完全符合。
可是彼时,她并未了解。
岑璋对她的感情,掩盖了他在精神上对她垄断的事实。毕业后,两人回到申南城,岑璋迅速定下婚期,韦荞是有想法的。临近婚期,这样的想法愈加清晰。人生被按下倍速快进键,她隐隐不适,想要纠正失控的速度。岑璋请来心理医生,说这是婚前恐惧症,韦荞信了。她没有想过,心理医生是岑璋付费请的,他开出的价码足够说服心理医生充当他的精神绑匪。
定下婚期后,岑璋一手操办婚礼,韦荞没费过心思。她抽空试了下婚纱,一问价格,岑璋眼也不眨说“58.6万”。韦荞虽然觉得有点小贵,但考虑到岑璋在名利场的社交需求,这个价格显然是非常保守了。直到设计师说漏嘴,告诉她两亿的真实价格,韦荞震惊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
韦荞鼓起勇气,对岑璋提过一次反对。
“我觉得,太快了。”她这样对岑璋说。
岑璋像是受到不小打击,完全接受不了“婚期将近未婚妻反悔拒婚”的生活悲剧,他克制良久,认真问她:“不爱我了,是吗?”
韦荞:“……”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
他将两人谈话的调子起得那么高,韦荞难以招架。岑璋有理工科男生最直线的那种思维:爱,就结婚;不爱,就不结。他被韦荞突如其来的犹豫弄得很痛苦:她说她爱他,又不想结婚,这算什么意思?
有一晚,韦荞下班回家晚了,天已暗透。林华珺告诉她,岑璋回来了,晚饭还没吃,说是不饿,一个人上楼后就没再下来。韦荞点点头,轻声说知道了。自那天她对岑璋提出延后婚期的想法,岑璋热情骤降,做什么事都带着一种“人在魂不在”的消极。
韦荞上楼,岑璋正在衣帽间。
半年前,岑璋亲自改装二楼衣帽间,就为了给婚礼腾挪空间。婚纱是由宝彧高定当家人宋司彧设计制作,亲自送过来的。宋司彧叮嘱岑璋,这类天价婚纱都遵循一个原则:一次性,不能洗,所以在婚礼举行之前,成品的保存非常重要。
韦荞就是在那天看见了岑璋还未结婚、却已在守护婚姻的模样。
婚纱挂在衣帽间正中央,岑璋坐在地上,手里拿着宋司彧送来的特制纸巾,正低头将婚纱摆尾的碎钻一一擦拭。这件婚纱有精致拖尾,镶嵌无数碎钻,不分白天黑夜,熠熠生辉。韦荞一句“延后”,令璀璨明珠一夜蒙尘。她想延后多久,岑璋没有问。其实,他也在害怕。
韦荞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
她拿着岑璋对她的感情,不给他答案,慢性折磨。
就是在那一瞬间,韦荞心软,彻底妥协。
她走过去,在他身旁席地而坐,深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转头看向他,正式邀请:“再过不久就要举行婚礼了,我穿一次婚纱给你看看,好不好?”
岑璋一怔,看向她的视线里有太多情绪,痛苦的、想要确认的、不敢声张的,韦荞都被他这道视线弄得心碎了。这可是岑璋,你几时见过岑璋被人欺负成这样还完全不还手?
他低声问:“还犹豫吗?”
“没有了。”
岑璋笑了,仿佛爱人对他提刀要落而他早已闭上眼睛不反抗。韦荞无法承受这道目光,擡手搂紧他的颈项。岑璋从来不示弱,除非真的被她伤了心。韦荞喉间堵得慌,忽然就哽咽了声音:“真的没有了,你别这样。”
岑璋反客为主,用力抱紧她。
很快,婚礼如期举行。
岑璋单方面的热情,掩盖了所有问题。一张结婚证到手,韦荞尚未醒悟:婚姻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人生千难万险、重重考验的起点。而她一直被岑璋推着走,放弃了说“不”的机会。
婚后不久,岑璋正式入主今盏国际银行董事会,韦荞在道森成为众人默认的下任首席执行官。两人在白天各自忙得不可开交,在每一个深夜入骨缠绵。
有岑铭,是一个意外。
那一晚,岑璋有情绪,深夜缠住韦荞不放。岑璋有情绪是有理由的,韦荞对他失约成了习惯,他已经好久没见到韦荞了。韦荞早出晚归,家成了旅馆,睡几个小时就走,其余时间都是和许立帷在一起。岑璋在约定的餐厅又一次空等韦荞一整晚,打电话给她又是许立帷接的,岑璋忽然情绪上涌,很想闹一闹。
他闹的方式很简单,就是深夜来完一次再来一次。
韦荞:“……”
她怀疑他纯粹就是找借口,想多干几次这事。
冷落他多日,韦荞心有愧疚,在岑璋再次欺身缠上时没有太多抗拒,半推半就地顺了他的意。
一个月后,在医院确认有孩子的那天,韦荞闪过“不要”的念头。
那年,她只有二十二岁,岑璋也是,两个人半大不小,思维模式完全没有切换到“父母”这一角色上。这个孩子来得很不是时候,赵江河已有意正式任命她为首席执行官。赵先生资助她半生,将她从一介孤儿扶正为申南城首屈一指的首席执行官,这是大恩,她得报。
直到她看见飞驰赶来的岑璋。
他得知她来医院,一改平日冷静。医院停车位紧张,他找缝隙胡乱一顿停,立刻吃了一张罚单。
韦荞看见他出现在医院的身影,不由一愣。
岑璋那天有一个很重要的竞选,金融管理局亲自下场参与,选举申南城银行业联盟会长。三个月前,岑华桥顶住来自管理层的压力,一力将岑璋扶上董事会主席的位子,不出意料受到各方考验,位子坐得很不稳。这次的会长竞选,亦是岑华桥的授意。岑璋明白二叔的良苦用心:竞选成功,就相当于取得了官方背书,为他坐稳董事会最高权利人的位子相当有益。
就在竞选前一刻,岑璋没有理由地忽然离场,引起全场哗然。
他拿着手机,飞车去医院,心里只记得林华珺刚才在电话里对他讲的:韦荞忽然回家,拿了病历卡去医院了,脸色很不好——
医院大厅,人群熙攘,岑璋眼里只有妻子,向她径直跑来:“韦荞!”
韦荞就是在那一瞬间决定要这个孩子的。
岑璋不顾一切飞奔来医院找她的身影,她放在心里记了很多年。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被人好好爱过。只有岑璋,爱她爱到不能自已。这也是大恩,她也想回报。
可是她没有想过,并非所有恩情,她都有能力还;并非所有人,都会像岑璋那样迁就她。
比如,岑铭。
日子一天天地过,岑璋对她聚少离多的介意尚可以在理智的约束下被他不动声色转为夫妻情趣,可是岑铭的介意,就是对韦荞毁灭性的打击。
刚出生那一年,岑铭曾经很黏她。
岑铭是高需求宝宝,还是最令新手父母闻风丧胆的那一款,俗称“落地醒”,睡着的时候几乎都要靠人抱着。那个时候,韦荞承担了大部分抱岑铭睡觉的任务,岑铭对妈妈十分依赖,对韦荞经常穿的那件“衫衫”的“阿贝贝情结”,也是从那时形成的。
韦荞虽然累,却非常满足。
她以为,这就是母子关系的天性,会一直延续下去。
当工作和岑铭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时,韦荞违心地,选择了道森。
其实,她也根本没得选择。责任压在她身上,要想做好,牺牲岑铭就成为了必然。中国所有民营企业家几乎都面临这一选择困境,也几乎所有企业家都做出了相同选择:牺牲孩子。
人们经常在电视中见到身家千亿、功成名就的企业家面对镜头深情追悔: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时间陪孩子长大……旁观者每每对此不以为然,但其实,未必是假的。一个事实心照不宣:孩子总是你的,不会跑,但机遇,尤其是企业做大做强的时代机遇,百年难得一遇,错过了就是再也没有了。
身在名利场,韦荞不得不如此。
直到她发现,她完全不能承受这一选择带来的恶性后果:岑铭开始疏远她,他因母亲的冷落而冷落母亲。
岑铭的疏远是渐进式的。
最初,只是叫“妈妈”的次数少一些,渐渐地,再少一些,最后,他就再也不叫了。
韦荞心灰意冷。
她从不理解,到伤心,最后不可避免地变成愤怒。她牺牲时间,鬼门关走一圈,换来一个对母亲冷淡的孩子。
岑璋试图挽救。
“韦荞,你给我一点时间。”他用力保证,“我一定会教好他,让他明白你对他的意义。现在,他太小了,很多大人的事情,你是没有办法和他讲道理的——”
韦荞点点头,她鼓起勇气,决定再试一次。
可是事情并没有因此好转。
一次外出吃饭,中途黄扬急找岑璋,岑璋走到餐厅外接电话,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岑铭完全失控。他撕心裂肺地找爸爸,陌生的环境令岑铭完全不能接受身边没有岑璋。餐厅经理和服务生闻讯赶至,所有人下意识地哄他:妈妈在这里,不要怕。直到众人发现,韦荞对岑铭的安抚作用不是为零,而是为负,几乎所有人带着不可置信的眼光看向她:你真的是这孩子的妈妈吗?
众神审判,对韦荞判处死刑。
她的心理状况出问题,大概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深夜,韦荞在林华珺面前失声痛哭。
她才二十六岁,多么好的年纪,却已经被日子煮透了。她再也回不到无忧无虑的年纪,像一个普通的二十六岁女孩那样,为工作而骄傲,为生活而快乐。她爱岑铭,又被他刺伤,她既不能丢弃他,也不能恨他。
林华珺生养了两个孩子,深知做母亲这一职的深渊之痛,她痛心安慰,要韦荞相信一些未来:“会好的,韦荞,真的,会好的。孩子很小的这几年,所有的妈妈都靠熬过来。他不是不爱你,而是孩子的情感发育远远没有达到那个能力,谁陪他的时间多,他就亲近谁,这是动物性本能,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的。等岑铭再大一点,你会发现,他是爱你的。”
可是韦荞已经没有力气熬下去了。
“林姨,我后悔了。”深夜,眼泪夺眶而出,她是真的后悔了,“和岑璋结婚,生下岑铭,我后悔了。”
屋外,岑璋背靠着门,将一场深夜谈话全数听去。
他站着,听了很久,听见韦荞的后悔,和她崩溃痛哭的绝望。
岑璋低头,一行眼泪从他眼眶掉落,砸在地毯上,浸透了脚边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