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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人 正文 首席执行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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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席执行官(2)

    每周五、周六的晚上,顾清池对这个时间记得特别牢。

    一个月前,韦荞交代她:“以后,这两个时间段空出来,不要安排任何工作。”

    顾清池有些惊讶,不由确认:“每周五和周六都是这样吗?”

    韦荞:“对。”

    顾清池很意外。在顾秘书眼里,韦总和两年前判若两人。两年前的韦荞从没有私人时间,她一边想念丈夫、思念孩子,一边无能为力、被工作吞噬。那时候的顾清池经常见到等在道森总部门口接韦荞下班的岑璋,每次韦荞结束工作走向岑璋,顾清池比她更高兴。顾清池常常担心,哪天岑璋就不来了。虽然韦荞不说,但顾清池看得出来,韦总很爱岑董。

    周五,韦荞开车去明度公馆。她到得早,岑铭比她更早,已在书房等她。岑璋今晚有会议,还在银行。林华珺看见韦荞,笑着催促:“快去吧,岑铭已经在等你了。”

    韦荞惊讶:“这么早?”

    “是啊。”林华珺告诉她,“为了不耽误上课,他晚饭都只吃了平时的一半。”

    这孩子追求效率的模样,和他的妈妈一模一样。

    韦荞上楼去书房,岑铭在温书。韦荞推门进去,就看见岑铭伏案写字的背影。她心里一软,无限骄傲。这孩子只要在价值观上不出问题,这辈子在读书这块是稳了。岑铭争分夺秒,求知欲旺盛,和韦荞年轻时不相上下。

    “岑铭。”

    “妈妈。”

    母子俩互相招呼,有种知识分子间的客气。韦荞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在看什么?”

    “今天要讲的语法。”

    “看得懂吗?”

    “不太懂。”

    “挺好的,发现自己看不懂,才会形成问题。带着问题上课,理解才更到位。”

    “嗯。”

    岑铭又低头翻书,在笔记本上记下刚才想到的两个问题。

    韦荞既欣慰,又怅然。

    她就像天下所有的妈妈那样,最关心孩子的永远是快乐、健康。她很想像一个普通母亲那样,在傍晚和孩子聊聊家常,谈谈学校里发生的事,听听孩子的心声。如果能顺势给孩子一点人生建议,而他也认同,那就更好了。但不知为什么,每次母子俩聊天,一开口就能往“撸起袖子加油干”这类宏大主题奔去。

    岑铭写完笔记,擡头看向她:“韦老师,上课时间到了。”连称呼都改了,仪式感非常足。

    都说生孩子就像开盲盒,隔壁季封人还在为不想写作业这事和他爸大闹了一场,这边的岑铭已经懂得“近水楼台”的道理,主动抱住学霸母亲的大腿,在态度上就已经赢了。

    今晚,韦荞备课充分,全德语教学,逻辑缜密,板书漂亮,岑铭听得津津有味。

    一小时课程很快结束,岑铭意犹未尽。

    他要求:“韦老师,再上半小时课吧。”

    “不行哦。”韦荞放下白板笔,“定了规矩是一小时,就要遵守规矩。”其实她心里另有打算,是想往长远计。万一高强度学习把岑铭学吐了,她不能再来给他上课,那就亏大了。

    岑铭沉迷知识的海洋,不肯上岸:“再上半小时就好了,可以吗?妈妈。”

    韦荞:“……”

    他这声“妈妈”叫得很到位,韦荞陡然心软,重新拿起白板笔。

    德语课正式结束,已是晚上八点。

    韦荞收拾好教具,给岑铭布置作业,岑铭一字不落地记下。明天晚上还有一节德语课,岑铭挺有压力。韦荞讲课不快,但很深,他课后不好好领会根本跟不上。

    岑铭写着笔记,听见韦荞问:“岑铭,现在还会看《西游记》吗?”

    “会啊。”

    小男孩心无城府,回答得干脆利落。

    韦荞若有所思。

    她站在书架前,抽出一本《西游记》。这是岑铭三岁时韦荞给他买的,少见的低幼版《西游记》绘本,出版社只出了十本,到《巧斗黄袍怪》这个故事之后就没有了。小时候,岑铭沉迷这套绘本无可自拔,每天挥舞着小扫把,学孙悟空的模样喊“我就是齐天大圣!”。后来韦荞走了,岑璋给岑铭讲《西游记》,岑铭却不肯再听。他把绘本收起来,每天自己翻着看,能看好久,只是再也不会挥舞小扫把当齐天大圣了。

    韦荞拿着书,走到他身边坐下。

    “这套书后面的故事,你还想看吗?”

    “想。”

    “那妈妈给你讲,好不好?”

    “好。”

    岑铭想了想,又道:“妈妈,这套绘本只有十本,后面没有了。”

    “会有的。”

    岑铭听得懵懂,韦荞已有主意。

    之前的董事会上,林清泉对她有一番质疑。

    林清泉是董事会的老人了,立场中立。他是最纯粹的生意人,在意的只有每年真刀实枪的股东分红。

    “韦总,坚持发扬本土度假区文化,我当然是第一个支持的。”林清泉不疾不徐,质问关键,“但,道森影业近年式微,影响力大不如前,度假区如果仍然承袭其文化IP,要如何保证盈利和增速呢?”

    董事会上,韦荞没有正面表态。

    事实上,她有一盘大棋要下,棋谱已摆好,只等她一声令下。

    这套《西游记》绘本是四年前道森和文化出版界联合推出的作品,目的在预热,配合道森影业年度动画电影《大圣西游》做宣传。项目做得很不顺利,股东在盈利能力的问题上吵成一团。那时韦荞深陷抑郁症,连自救都困难更遑论救道森。自她辞任后,这个项目就被无限期搁置了。

    ——重启。

    这个计划,始终盘旋在韦荞心里。但,怎样重启、何时重启,她还需斟酌。

    今晚看到这套绘本,她顺势与岑铭略作讨论,也算一次小小的摸底。岑铭对传统故事的热爱,令韦荞相信,未成年群体对传统文化的热情需要被正确引导,星火燎原。

    “听林姨说,你今天晚饭只吃了一半,妈妈陪你下楼吃宵夜。”韦荞将绘本放回书架,问:“想吃什么?河虾汤面可以吗?妈妈给你做。”

    “好。”

    这是岑铭最爱吃的面,汤面上洒满鲜鲜的小河虾。岑铭从半岁吃辅食开始,到现在七岁了,还是河虾汤面的重度爱好者。

    母子俩下楼,韦荞挽起袖子在中岛台忙碌,岑铭坐在餐桌旁,还没从知识的海洋游上岸,无缝衔接沉浸式学德语。

    “妈妈,‘很好吃’用德语怎么说?”

    “sehrlecker.”

    “‘我的晚饭闻起来很香’,能用aromatisch这个词吗?”

    “可以。”

    “那,‘我爱你’怎么说?”

    “……”

    韦荞正犹豫,岑铭已快她一步道:“妈妈,这个我会,是Ichliebedich.”

    “是爸爸教你的吗?”

    “嗯。”

    她就知道,岑璋那家伙没个正经,最会教这个。

    岑铭又道:“爸爸还教我了,这句话不能随便跟人说。”

    韦荞点头:“是。”这一点他倒是教得好。

    岑铭扬头,一脸单纯:“爸爸说,他只会和妈妈说这句话。”

    “……”

    这回,韦荞没说话。

    岑璋今晚的高层会议结束得很晚,黄扬按惯例给他定了晚餐,谁知岑璋看都不看,手一挥说不吃了。岑璋有所有精英人士共同的那类病:胃不太好。黄扬对此十分清楚,尽忠职守地要老板按时吃饭。岑璋觉得他好烦,油门一踩开车就走。

    他现在归心似箭,就像家里养的鸽子,天一黑就只想往家里飞。许立帷这阵子时不时给他发送韦荞的日常照片,围着她的人只见多不见少,给岑璋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开车到家已近八点半,他有些胃疼。停好车,推门进屋,看见梦中的画面——

    韦荞站在中岛台煮面,岑铭在一旁等,韦荞煮好面给他端过去,岑铭拿了筷子,一人一双放好。

    岁月温柔,不枉人间住百年。

    岑璋站在门口看了许久,林华珺轻轻咳一声,他才回神。

    “林姨。”

    “嗯。”

    林华珺明白他心事,拍了下他的背,长辈对晚辈般鼓励道:“快进去吧,他们母子俩刚吃上夜宵,你现在进去还能蹭上一碗面。能和韦总这样的大忙人一起吃夜宵,你就珍惜吧。”

    岑璋笑了,颇有些被人看透心思的见外。三十岁的人了,做了七年董事会主席,回家见到妻子,还是会怦然心动,诸多犹豫。

    餐厅里,韦荞和岑铭正在吃面。岑璋进屋,岑铭见到爸爸,立刻跑过去拿拖鞋给他换。这两年,父子俩相依为命,岑铭比同龄人早熟很多,对岑璋的关心很具体。岑铭从不说“我爱你”,但每个动作、每件事,都在表达这个意思。

    有些不自在的,是韦荞。

    岑铭拿了碗筷,岑璋脱下西服外套,走过来准备吃宵夜。父子俩一唱一和,把气氛渲染得很到位,韦荞不得不打断他俩——

    “我没准备你那份。”

    岑璋:“……”

    韦荞也很无语:“你没提前和我说,我不知道你还没吃饭。黄扬怎么回事,你开会这么晚也不给你订晚饭?”

    岑璋眼也不眨,胡说八道:“这种事你还指望一个助理?连你都不见得会关心我,更别说别人。”

    韦荞:“……”

    韦总难得对黄扬升起一股不满。虽说“劳资对立”是传统矛盾,打工人和老板很难共情,但这七年岑璋对黄扬没亏待过,就算看在钱的面子上也不能这么不把老板放在心上。

    韦荞放下筷子:“下次有机会见到黄扬,我说说他。”

    “算了吧。”岑璋坏人做到底,演戏演全套,“现在的年轻人懂什么,父母都未必放在心上照顾周全,还指望他照顾老板?”

    韦荞想了想:“嗯,也是。”

    如果黄扬听见,可能都会想抽他。

    难得地,韦荞对岑璋升起些“也是可怜”的同情心,起身给他准备:“你等下,我给你煮一碗河虾汤面。”

    “不急,我吃你这碗好了。”

    韦荞顿了下:“这碗我吃过了。”岑璋洁癖那么重,她很怀疑他在儿子面前能装到几时。

    岑璋用行动回答了她的疑问。

    他接过岑铭递来的筷子,端起她那碗面,坐下就一筷子下去了。没几分钟,半碗面全进了岑璋胃里。

    岑铭吃得慢,还有半碗没吃掉。他孝顺,见岑璋饿得不行,立刻把自己这碗也推到爸爸面前:“爸爸,我的半碗面也给你吃。”

    岑璋:“不要。”

    韦荞和岑铭:“……”

    岑铭这个愣头青,被拒绝了也要问一个理由:“爸爸,你是吃饱了,还是不喜欢吃我剩下的?”

    “不喜欢吃你剩下的。”

    “……”

    果然是塑料父子情吧。

    韦荞煮好面端来,递给他。岑璋看一眼,擡头问:“我的醋呢?”

    韦荞垂手插在风衣口袋,老神在在:“没有。”

    岑璋:“……”

    岑璋有个很小众的习惯,吃面加醋。他的胃一向不太好,医生告诫他戒酸戒辣,这些年他戒了一半,吃面加醋这个习惯怎么都不肯戒,固执得很。

    韦荞对他的担心不算少,“吃什么醋,你还要不要你的胃了。”

    岑璋不置可否,“你这话去对许立帷说。”

    韦荞一愣:“什么?”

    岑璋思路灵活,两人谈的早就不是同一瓶醋。中文的引申义再一次体现博大精深的精髓,有韦荞在身边,他心里明明恶狠狠的,话到嘴边味道就变了:“你那个青梅竹马,找死吗——”

    韦荞:“……”

    作为这世上最了解许立帷的人,韦荞大概能猜到岑璋和许立帷过不去的下场。许立帷不是一个喜欢把人往死里整的人,但却是个喜欢过一阵整一点、从量变达到质变的人。很恶趣味的一个人,挺要命。

    韦荞唇角一翘,轻轻推了下他的额头,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她像极了一个妻子,声音里满是对岑璋的偏爱:“少吃点醋,吃你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