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1)
他这下马威给得很直接,对谈判而言不算一个好开端。面子薄一点的,已经能闻到知难而退的味道。
岑璋:“师兄。”
荣园瞧他一眼。
这家伙,还是那么护短,对韦荞偏帮得很,外人说几句冷淡话都听不得。
岑璋起身,亲自为荣园拉开座椅,请他入座:“师兄,这顿饭不是韦荞请你,是我请,赏脸坐下吗?”
“你都这么说了,我能说‘不’吗。”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了下。荣园拍了拍岑璋的肩,意思是“这么多年你还是就这点出息”,算是看透了岑璋。
岑璋端起茶壶,给他倒茶。
荣园轻闻茶味:“碧潭飘雪?”
“嗯。四川峨眉山,茉莉花是一绝。”
“是韦荞喜欢,你才学会喝的吧?”
岑璋不置可否。
荣园笑笑。
岑璋这个人,从小在名利场游走,怎么看都和“专情”二字没关系,可他偏偏就是。把咖啡当水喝的人,为了韦荞也学会了喝清冽淡茶。
荣园端起茶杯,涌起诸多情绪。
——爱情,难道真是,真是可能永恒的吗?
对岑璋,荣园再清高也不会不给面子。岑璋叫他一声“师兄”,分量很重。
这层关系来源于上东国立大学。荣园比岑璋高五届,岑璋入学时荣园早就是毕业的年纪。但架不住天才爱折腾的本性,为了拍电影,荣园延迟毕业两年,岑璋进大学时荣园还停留在大三。岑璋那时有钱有闲,玩的爱好都是顶级烧钱的那种,其中之一就是摄影。听说电影社团聚集了全校最顶尖的摄影爱好者,岑璋本着去看看的心态,从此认识荣园。
也就是在那时候,荣园欠下岑璋一份人情:令他一举封神的动画电影《奇山幻海》,最大投资人就是岑璋。
注意了,是岑璋,而不是今盏国际银行。
这意味着,这笔投资并非来自银行公款,而是岑璋的私人账目。
事实上,以当时荣园名不见经传的地位,想要拿到今盏国际银行的电影投资无异于痴人说梦。别说岑璋那时还没入驻董事会,就算入驻了,也过不了风控关。
荣园一度想要放弃。
他甚至已经说服自己。“学生拍动画电影,可能确实太早了。”他这么想着,几乎就要算了。
直到银行的人找上他。
银行经理亲自致电,请他尽快去一趟银行,有一笔大额转账需要他走一下流程。荣园纳闷,什么大额转账?经理告诉他,是一笔两个亿的转账。荣园嗤笑一声,挂了电话,骗子!
很快,银行的人亲自登门,出示证件把他请去,荣园才发现:天上掉下来两个亿,这事竟然是真的。
给他转账的人,就是岑璋。
岑璋对此解释得颇为简单:师兄,你的电影缺资金,我正好有,就这么回事。
荣园听了,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家里开银行的”。
事实上,这件事对岑璋而言确实不算大事。他那时的大事全在韦荞那里,那一阵岑璋刚认识韦荞,一头栽下去,喜欢得不行,韦荞根本不理他。岑璋从男女关系的活动里抽空投了荣园两个亿,思维很直线:一来,他看中荣园以及他的才华,愿意帮他一把;二来,他也想借此试水,看看自身的眼光究竟如何。
这一赌,很成功。荣园给岑璋带去了数倍投资收益,全进了岑璋私人账户。钱的事还算不得什么,人情的事才最难。荣园知道这辈子欠下岑璋很大一份人情,他有预感,岑璋不是一个喜欢让人还人情的人,除非为韦荞。
多年后,他的预感应验了。
岑璋开门见山:“师兄,三年前你和道森合作的那部动画电影,韦荞想和你重新谈谈。”
荣园表情很淡。
韦荞看着,明白他的拒绝之意。岑璋替她用了人情,让她今晚有机会坐下和荣园见面,后面成不成,全看她自己。
韦荞敛了下神,道:“荣老师,道森不是冲着这部动画电影来的,道森派我过来,是拿着五年战略规划来的。”
说完,她将一个文件袋放在桌上,递给荣园。
荣园看了一眼。
透明文件袋下,“道森度假区五年战略规划”的黑体字若隐若现。
荣园没有接。
韦荞收手,文件袋停在两人中间。道森最高层战略机密,就这样在大理石桌面上尴尬躺着。
“我离开道森两年,再回来,确实是因为,有一点不甘心。”
“不甘心?”
“对。我在吴镇待了两年,看到一些事,滋味不太好。荣老师,你知道吴镇吗?一个小镇,离申南城不远。那里有连绵不绝的山,是爬山的好去处。这两年游客数量还可以,我开了家面馆,常常能接到游客的外卖订单。山脚有很多民宿,我送外卖过去,看见那里常年有一群挑夫,有些为游客挑行李上山,有些擡轿送游客上山,是真正的苦力活。”
荣园若有所思:“就像江城那样。”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文化辽阔。1998年,名不见经传的彼得·海斯勒放下钢笔,从此将长江岸边名为“涪陵”的小城一举推向世界视野。人们跟随海斯勒的文字,赋予这座小城一个磅礴之名:江城。世界透过江城了解东方大国,江城的人、江城的水,还有时而微微刺痛人心的,江城的挑脚夫。
“是。”韦荞顿了下,言外之意讲得分明:“要知道,现在早已不是1998年。”
荣园声音很淡:“这些人怎么了?”
“这些人,吴镇也有很多。这几年生意不好做,游客也挑剔,为了留住生意,这些人穿上戏服,扮成齐天大圣,扮成天宫神仙,干着苦力活,脸上还要演出神仙样。有一次,我听见一个五岁的小孩问妈妈,齐天大圣不是最厉害的吗?为什么这样惨,要不要让超人来帮帮他?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到岑铭,岑铭也很喜欢齐天大圣,如果我的儿子有一天也这样问我,我该如何回答。”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我们明明有那么灿烂的传统文化,那些神话故事,小时候看了会笑,长大后再看会悟。人情、世故,这是中国人独有的。八十一难关,关关不同关关过,看好了、学会了,一生受益。可是你看现在的孩子,有沉迷这个、谈论这个的吗?很少。他们谈蜘蛛侠、谈超人,为买一个国外玩偶可以排队二十四小时、溢价二十倍。我们能说是现在的孩子有问题吗?不能,有问题的是我们成年人。我们没有将我们灿烂的传统文化以平等的态度告诉他们,他们听到‘传统文化’四个字第一反应就是考点,这就是我们的问题。所以,我选择重回道森。道森有影业、度假区,这是最好的载体,我要用这个载体,告诉下一代人,什么是中华传统文化,什么是五千年熠熠生辉的文明。”
人近三十,还有理想,不易。还是个女人,想要实现理想,就更难。家庭答不答应,社会答不答应,都是问题。
要在尔虞我诈的名利场坚守理想,要在家长里短的三十岁实现理想,很难的。荣园听着,都替她觉得难。可是韦荞还是那么认死理,像所有天才那样,都是认死理的。从私心讲,荣园不希望韦荞成为这样的天才,天才的下场大多是不好的,他就是例子。可是当韦荞当着他的面说出理想二字,荣园还是无法坐视不理。
一时间,无人说话。
打破沉默的是岑铭。
小男孩吃饱了,坐不住,去旁边的水池玩起来。用一叠纸做小船,变成一个船队,顺着水流开船,岑铭说这是“郑和下西洋”。船行到中途,不动了,小男孩求助:“我的船怎么不动了?”
韦荞起身:“妈妈帮你看一下。”
母子俩埋头研究,只听韦荞道:“是船的受力点不对。”
不远处,岑璋看着母子俩,眼里满是温柔。
荣园看着,不禁揶揄:“韦荞当首席执行官是可惜了,她理科那么好,埋头做研究的话一定会大有成绩。”
岑璋骄傲死了:“她有哪门不好?四年全科满分。”
荣园一时也挺无语。
别人家丈夫骄傲子女,只有他风格独特,骄傲前妻。
荣园放下茶杯,看向岑璋:“道森这桩事,你入局了?”
“没有,这是道森内部事,今盏国际银行没有资金进去。”
“韦荞赌这么大,出了事,你兜不兜底?”
岑璋听了,一笑。
谁说文化人只会风花雪月?荣老师精明起来,就没别人什么事了。他听得懂荣园的意思,荣园是要搞明白,这件事的风险究竟有多大。
岑璋放下茶杯,“我不兜底,我今天会过来?金融管理局的安全理事会我都没去。”
“呵。”荣园笑了,“到底是你。”
有今盏国际银行董事会主席这句话,稳了。
他们这对夫妻——姑且算是吧,很难说是谁成就谁。关于这一点,坊间传闻不少,大部分偏向岑璋。大多数人认为,韦荞坐得稳道森首席执行官之位,离不开岑璋自带银行背书的影响力。对此,荣园持不同见解。在他看来,受影响更多的是岑璋。
荣园初识岑璋,他和那些顶级世家子弟没有差别,精致、利己、欠缺人情味,但现在,岑璋已全然不是那样。岑璋有原则,有坚守,有感情。教会他这些的,正是韦荞。韦荞是荣园见过的最具道德感的女性,她的智慧和理想,都在道德的框架下熠熠生辉。
“你和韦荞亲自来,我就知道,我会被你们两个说服。”
岑璋放心了,这就是荣园点头同意的意思。
“师兄,谢谢。”
“不用。对了,韦荞不知道我三年前反水的原因,你也别告诉她了。”
“我明白。”
大抵悲伤过往,都是少一个人知道为好。
三年前,未婚妻遭遇车祸,猝然离世,荣园一夜白头。他不能原谅自己,没有见到未婚妻最后一面。彼时他正在申南城,潜心制作和道森合作的动画电影《大圣西游》,当他听闻噩耗赶回上东城,未婚妻已不在人世。荣园的私生活很低调,岑璋是少数知情人。
“师兄,你能答应,我替韦荞说声谢谢。”
“不客气。一来,有你兜底,合作风险几乎为零;二来,我是被韦荞说服了。现在有理想的人太少,我们太需要让年轻一代人知道我们自己的文化,韦荞愿意去做这件事,她比我勇敢。我没她那么勇敢,至少可以帮一帮她。”
岑璋眼神温柔。
韦荞的好,他比谁都清楚。从别人那里听一遍,还是会心动不已。
荣园觑他一眼,服了他。
岑璋当年追韦荞,他是见证人之一。那种强势,别说韦荞,就连荣园这个旁观者见了都难免不适。荣园那时不太相信岑璋对韦荞的感情是爱,在他看来更像是岑璋单方面的性冲动。真的爱一个人,关键时候会牺牲自己。但性不会,冲动得到释放,性就结束了。
十年后,荣园才明白,当年的想法是错的。
岑璋对韦荞,是爱。你看他,牺牲自己牺牲得多快。韦荞一个主意,他就能牺牲掉那么多。
想起韦荞,荣园难得过问一句隐私:“对了,韦荞三年前的病好点了吗?”
岑璋一愣,擡头看向他。
“韦荞什么病?”
“……”
荣园心里顿了下。
看岑璋的反应,就知道他不是知情人。恐怕,其中还有不小隐情。
荣园入世深,不愿做坏人,打搅这对有情男女。
“没什么,我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