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衡(3)
韦荞第一次去会所,是在大二。
数学系学业繁重,韦荞每日有晚课。岑璋约她三次,要她在周三翘课,给他一晚时间,都被韦荞拒绝了。
韦荞拒绝起人来很直接,不给任何缓冲,男朋友在她那里一点特殊待遇都没有,岑璋有点生气,语气很冲地问她:“是我重要,还是一节四十五分钟的《函数空间的无限维拓扑学》重要?”
韦荞一点犹豫都没有,“你怎么会认为,你会比《函数空间的无限维拓扑学》更重要?你知道它有多浪漫吗?”
岑璋:“……”
韦荞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眼含同情地看着他:“好吧,你不能理解,这也正常。”
岑璋:“……”
太过分了,她怎么能从智商高度这么赤裸裸地鄙视他听不懂?
在上东国立大学,数学系地位正统,而韦荞攻读的纯理论方向更是正统里的中坚力量,被誉为一切学科基础。岑璋所在的金融系在韦荞这类完全靠智商取胜的数学系学生眼里,多少有点花擦擦的华而不实,韦荞平时不说,偶尔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看不上”,每次都能把岑璋脆弱的自尊心打击得粉粉碎。
被她拒绝得彻底,岑璋情绪上来了,开车从她身边径直驶离,没再缠着她。
两个人就这样好几天没联系。
周三晚上,韦荞上完晚课,赫然发现等在教学楼前的岑璋,身边停着他常开的那辆保时捷。他显然等了很久,正值初春,车顶落满玉兰花瓣。
韦荞抱着课本,想起两人正在冷战,正犹豫着是不是该上前和好,冷不防看见两个网球社的学妹正同岑璋热络招呼,韦荞立刻打消了想要和好的念头。
她绕开岑璋,转身走了小路回寝室,没走几步路就被岑璋箭步上前,牢牢拽进怀里。
“我们和好了,可以吗?”
岑璋已学会自省,同她在一起,总是他先低头,“是我不好,要你做坏学生。”
他怎好忘记,韦荞最不会做坏学生,她的人生、理想、价值观,都不允许她做坏学生,哪怕只是一次翘课。
学校小径,两人隐在玉兰树下,他肆意将她抱紧,在她耳边轻声诉苦:“我等你一整晚。”
韦荞:“所以呢?”
“所以,我想你哄哄我。”
话没有说完,他已经轻轻吻下来,在她唇间厮磨,没有想要深入的意思,就想缠一下她,将这几日的分离一并抹去。
小径清幽,传来几声爽朗笑声。原来是同样晚课结束的同学,正抄近路回寝室,三三两两从台阶徐徐走来。韦荞下意识就要推开他,被岑璋一把搂紧腰。他一改方才温存模样,顺势深吻。
岑璋就是故意的。
初春晚风好,轻轻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月光下成片的树叶影子左右摇。背阴处,一场小小的吵架后和好,被岑璋做成禁忌感故事,韦荞手心都是汗,一点声音都不敢有,同学笑声从身边徐徐经过,韦荞心如擂鼓,总疑心她被岑璋强制深吻的模样全数被人看了去。等笑声走远,韦荞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
“他们走了。”
岑璋低声咬耳朵,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点即将要感冒的症状,那时候的韦荞还不懂这是一个男人拼命忍耐已经性起的模样。岑璋忍了又忍,把自己克制地差不多了,才敢去牵她的手,“现在,你也要和我走。”
她就这样被岑璋牵手去了翠石。
上东城名流会所的王牌,地位无可撼动。
那晚,丁晋周生日,大手笔在翠石包场,遍邀圈内好友。岑璋和韦荞到得晚,丁晋周在翠石门口亲自等着他们。看见韦荞从岑璋车上下来,他才松一口气,笑着道:“韦荞,你总算来了。你不来,岑璋也不会来。”
韦荞:“为什么?”
岑璋正在停车,丁晋周看了他一眼,悄声告诉她:“因为他知道,他一旦独自现身,会成为很多人的目标,岑璋不想被人缠上。”
****
当晚,岑璋直飞上东城。现身翠石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
吧台左数第二个位置,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岑璋悬空的心瞬间落下。
讲究逻辑的人,通常不会让人太担心,与身俱来的逻辑感赋予这类人无与伦比的秩序性。学生时代的恋旧情结,令韦荞认定的会所,只有翠石。
总经理张建明正在巡视内场,眼尖看到门口身影,立刻快步过来。
“岑董,好久不见。”
“嗯。”
“你今日再晚些过来,我就要摇电话给你,请你过来捞人了。”
岑璋会意,看向吧台,“她今晚喝多少?”
“开了一瓶茅台,一个人喝到现在。”
“……”
不愧是韦荞,在上东城顶级会所视一众国外名酒为无物,只喝大国国宴品牌——贵州茅台。
岑璋和张建明浅浅交谈几句,快步走向吧台。
吧台椅拥挤,紧挨着左右,将人与人的距离暧昧化。岑璋脱下外套,递给侍者,西服一角被撩起,从她右腿轻轻滑过。
韦荞支手扶额,好似被打扰,擡头望过去一眼。看清来人,不由一怔。
“你怎么来了?”
“因为,老婆不告而别。”
韦荞浅浅一笑,“谁是你老婆?”
“……”
她确实是醉了,分量还不轻的那种。
岑璋扫了一眼面前那瓶茅台,空了大半瓶,心里暗自估计这半瓶喝下去,起码有五六两。韦荞向来不好酒,这样的喝法还是头一遭,可见伤了心,不惜捞一回老祖宗的方法,破除万事无过酒。
“翠石独有的特调龙舌兰盛名在外,不试一杯?”
“呵,那种东西,打得过茅台?”
岑璋笑了。
不愧是韦总,骨子里的大国文明情结,所向匹敌。
韦荞擡手,将眼前的酒瓶转到背面,食指在瓶身上轻轻点了下:“这里,有我最喜欢的配料表。”
“哦?”
——高粱、小麦、水。
茅台酒配料表。
“世界上三种最普通的食物,酿出了全球市值最高的酒业公司。”韦荞眼神迷离,心却透亮,“而且,好喝。”
多么像她的理想主义。
极致的简单,酿造登峰造极的辉煌。国人爱茅台,原因在此必有一层。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简单人生,也没有得到她想要的辉煌理想。天下茅台只此一家,她和道森,双双被出局。
“韦荞。”岑璋拿过她手里的酒瓶,阻止她倒酒的动作,“不喝了。”
“不喝这么好的酒,喝什么。”她扶额,心事太重,连声音都伤心,“喝赵先生专程给我准备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岑璋眼色一黯,左手悄然握紧,骨节作响。
他起身,揽住她的肩,顺势将她揽进怀里,声音绕在她头顶上方,煞气隐忍:“赵江河敢负你,这笔账,我来跟他算——”
他声音不大,四方周围仍是听得一清二楚。张建明给韦荞端来一杯醒酒茶,冷不防听见岑璋放狠话,张建明面色不动,心里着实一跳。到底是稳坐翠石头把交椅的人,他很快稳住自己,将醒酒茶放在两人面前。
“老祖宗的方子,放了乌梅和甘草,酒后喝一杯会舒服很多。”
“好。”
岑璋端起茶杯,哄韦荞喝了几口。醉酒滋味不好受,韦荞没有拒绝。她做惯好学生,连消愁都只借酒,不放纵。岑璋心里难受,忽然懂了金屋藏娇的意义。世间人情冷暖,疾风苦雨,如果能一力将之挡在心爱的女人生命之外,就算将她养成一朵温室花又有什么不可以?
岑璋扶住她的腰,“我们回家了。”
黑色轿车稳稳停在壹号公馆,岑璋将人扶进屋。醉了酒,体力也变差,旋转楼梯成为沉重负担,韦荞一脚踩空,岑璋眼疾手快,将她牢牢扣在怀里,险险避免一场祸事。他不敢大意,拦腰将人抱起,万无一失。
卧室有好闻香氛,满是岑璋的味道。大床柔软,她陷进去,有长眠不醒的欲望。然而本能占上风,人已醉得昏沉仍挣扎着起身要洗澡。岑璋哄不好,只能抱她去。浴池热水汩汩,雾气氤氲,岑璋替她脱衣服,被韦荞按住手。
他误会,对她解释:“我什么都不会做,你放心。”
韦荞还是没松手,他看她一眼,发现她全无对他的在意,于是岑璋明白了,韦荞在意的,不是他。
他松手,韦荞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张卡,放在浴室台面。
——那是一张限量版的道森年卡。
韦荞声音平静:“它不能沾水,沾了水就不好用了。”
“……”
岑璋就是在这一刻明白,他在韦荞心里的位置,真的不会太靠前这件事。
寻常人随手放口袋的,是钱包、手机、爱人孩子的照片。只有韦荞,随身放着的,是一张道森年卡。
习惯从来不骗人,岑璋看得懂这张年卡的意义,它将韦荞的人生强势占据,婚姻、爱情、家庭,全都无处容身。
“岑璋。”
她靠在他胸口,头抵在他的心脏处,“我做不到答应你的事了。”
那晚兵荒马乱,前途未卜,他和她有最好的携手,共同将失控的局面险险拉回。人生何以值得?说到底,就以这些。少年心动,成年担责,在各自领域驰骋向前,顶峰相见处你需要我,我同样需要你,强者从来不孤独,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伤都是只有你我才懂的精彩。
“岑璋,我可能,要让你吃亏了。”
韦荞没有擡头,岑璋的胸口衬衫迅速湿了一片。
强者低头,于心不忍。何况,韦荞一身硬骨,那样要强。
岑璋轻轻拥住她,拍着她的背,“我在的。”
成年人,语言的力量早已式微。漂亮话谁不会说,“没关系”“会好的”。真的没关系吗?不见得;真的会好吗?谁说的。最亲密的爱人,不用说的,用意会。手势温柔,浅浅疗伤,她接得住,比说一万遍“没关系”都要好。
“如果,你是为了我那笔财务投资而愧疚,那真的不需要。我就当亏本做生意,这点量也不是亏不起。”
“那不是一点量,那是——”
岑璋笑了下,没让她说下去。他收紧些力道,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讲私话,“你到底有多不关心我,都不了解‘岑家三代人’的意思的吗?”
“……”
“何况。”
他一时未忍住,将心底所想全数告诉她:“如果用这点事就能将你从道森拉走,从此和那边一刀两断,你知道我有多赚吗?”
“……”
韦荞不想听见他这样讲,低声阻止:“你别这样说。”
岑璋笑着将她抱紧。
成了夫妻,若即若离,是一种任性。不过是我有心事,要你来猜。也不是不可以自己说,但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少了那份得人宠爱的仗势,如何与世间女子一争高下,在他心里彰显特权?
“韦荞,我们说好了,不回去了,好吗?”
其实,他也在恐惧。恐惧他的真心在她那里,终究比不上道森。
何况,道森还有许立帷。
浴池的水不知何时已放满,没有了汩汩水声,浴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岑璋等了很久,没有等来韦荞的正面回答。
岑璋突如其来的强硬姿态,令她想起白天和许立帷的争执。
两人站在赵家庭院,许立帷同样有罕见的强硬态度。他紧紧拉着她的手臂不放,要她听进去:“你以为,现代企业建立在什么基础上?追求和平,明辨是非吗?你我心里都清楚,它从来不是一个讲公平正义的地方,本质就为一件事:追求利润最大化。你很难要求一个企业家做好人,好人也根本做不了企业,你不是第一天认识赵江河,为什么要为他退出道森,将自己十几年的心血丢弃不管?”
她冷眼旁观,“那你想怎么样?”
“夺权。”
“……”
许立帷脸色平静,令她明白他真的不是在开玩笑,“道森离开了我跟你,根本不可能正常运转,这就是我们可以和赵江河谈判的最大筹码。我们两个,二十几年,学的、看的、听的、会的,全都围绕道森,将道森影业重新扶正,将道森度假区的文化品牌树立在东南亚,将道森制造的衍生商品拉回热销正轨,一切都在按照我们既定的路线发展,为什么要为赵江河的不仁不义而放弃我们的心血?”
她用力甩开许立帷的手,毫无兴趣,“我不想参与权力政治这种事。”
“你以为你逃得过吗?”
许立帷看穿她,“你就算离开道森,入职其他公司,你只要坐上了管理岗,就永远逃不开这种事。韦荞,哪里都一样,天下企业一斑黑。赵江河还算是忌惮你的,他为了赵新喆会让步的,你换一家公司换一个人,也许会遇见比赵江河更没有底线的实控人。”
他看着她,问出最后一个可能:“还是,你想从此就放弃工作,安心做岑太太?”
她正在气头上,顶他一句:“关你什么事?”
“韦荞。”
许立帷知道她在说气话,但亲耳听见,仍然不是滋味。他放开她,站在两性立场讲私话给她听:“男人最了解男人,岑璋是一个很慕强的人,你身上有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对他才有致命吸引力。所以,不要把你的一身本事,浪费在岑璋给你的温柔乡里,不值得。”
……
忠言逆耳,她知道,许立帷不会害她。
可是她能力有限,就不能允许她软弱一分钟吗?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她当场拿态度。
韦荞忽然有片刻清醒,当即推开岑璋,低声说了句“不谈了”,转身就往浴池去,作势想要结束今晚谈话。
岑璋不肯。
她心底那点犹豫,根本骗不过岑璋。他掐着她的腰猛地将她禁锢在双臂间,低头深吻。韦荞倒退两步,想要推开他,反而被他抵在浴室玻璃幕墙。深吻燥热,后背冰冷,她深陷前后重围,才明白冰火两重天的意思。
“韦荞。”
事已至此,他只想跟她摊牌了事,将从前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一起做全了,“如果你推开我,我现在就带你回道森,你不要拉着我和你一起自欺欺人。如果你接受我,我就当你同意了,从此你和道森一刀两断。”
韦荞想要推开他的手停在半空。
下一秒,就被岑璋全数压下。
他急于取得她的同意,落在她唇间的吻很急。他感觉得到她的犹豫,连承受他的深吻都在分神。岑璋心里一狠,低头在她胸前用力一咬。娇嫩的前胸肌肤禁不起他这样的重度蹂躏,很快充血,一个深色红痕跃然其上。
他一边蹂躏她,一边向她求饶,“韦荞,不要推开我。那样的话,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强者示弱从来都是最大的诱惑,韦荞抗拒不了,在他再一次欺近时终于没有再拒绝,始终垂着的手换了方向,搂住了他的颈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