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1)
新一季,韦荞正式将道森新场馆开放运营事项提上日程。
道森亲子场馆意外事件发生至今已半年,不良影响逐一消除,外界对新场馆建设颇为关注,道森在韦荞的整顿下一致封口,媒体打探不到任何消息,反而引起坊间热议,单是韦荞悬而未决的态度就为新场馆蒙上了一层神秘之色。
媒体评论:“道森能够死里逃生已属运气,要想全面消除影响,只有一个办法——用新场馆,一鸣惊人。”
韦荞不置可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只有许立帷默不作声,看出了点别的。
临近试运营,韦荞开了一次专人会议。
会议级别很高,只有三人参加:韦荞、许立帷、曹川硕。
申南城商界,曹川硕名声很大,声名赫赫的第三方质检公司山川检验认证集团正是由曹老板一手创立。此前,韦荞携巨量资金控股了山川检验。和谈当日,曹川硕意见不小,他本无意将控制权让位,韦荞上来就说要控股,曹川硕自然不肯。然而,和谈结束,曹川硕不仅没意见,态度还变得特别好,原因就在于,韦荞给的开价实在让他拒绝不了。
韦荞将曹川硕列入新场馆机要会议出席名单,曹川硕挺有荣誉感,一大清早揣着个“得力”公文包就来了。他这人就这点特别好,不执着,只要开价到位,公司控股权也可以是一件商品。他创业本就是为赚钱,如今钱到手了,韦荞也给他面子,他给道森打工也打得挺开心。
这天会议,韦荞对曹川硕提了唯一的要求:配合传媒,将新场馆100%质检无误的新闻全面铺向市场。
曹川硕愣了下,不由确认:“韦总,你想要全面铺开到什么程度?”
韦荞:“全民皆知的程度。”
曹川硕皱了下眉。
作为曾经的质检企业创始人,曹川硕很明白营销这把双刃剑的威力。对面向公众开放运营的度假区业态而言,未经受公众检验就意味着结果未落地,过度营销安全性能反而会适得其反。
他不禁想要劝说韦荞:“韦总,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不用。”
韦荞看向他,弦外之音,“曹总,我明白你的意思,照做就行了。”
曹川硕神色一正:“是,韦总。”
****
夏至,东南风,白昼时间分外长。
凌晨,夜风似懂人心,拂面有暖意,驱散夜晚游园的寂寥。
韦荞左手拿一支手电筒,独自走在园区。新场馆赫然在眼前,韦荞倏然放缓脚步。她将手电筒微微朝上,光线一闪而过,许立帷擡手挡了下光。
韦荞放下手电筒,并不意外,“你还是来了。”
“嗯。”
夜深露重,许立帷也不拐弯抹角:“明天,新场馆进行内部测试。按你的习惯,内测前一天,你都会亲自再看一遍。我今天没什么事,陪你走一趟。”
韦荞一笑,“以前怎么不见你有这个觉悟。准点就下班,跑得比谁都快。”
“因为,今次不同。”
“……”
韦荞没有否认,朝他摆了摆手,不再和他玩笑,“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可以了。本身就不是确定的事,我也不过是试试。”
“试试的事,可大可小。”
许立帷垂手插在裤袋,看向她,“道森的事,我什么时候丢下过你?”
许立帷认定的主意,谁也撼动不了。
韦荞看他半晌,妥协了,“好吧,一起一起。”
韦荞不与他辩,径自步入场馆。许立惟落后她一步,跟上去。两人并肩,这是她和他最熟悉的站位。从三岁到三十岁,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并肩前行。一路走来,不算顺遂,吵过又好,人生三分之一页竟就这样翻过去了。
经过亲子场馆事件之后,韦荞彻底斩断度假区传统运营模式,全面拥抱数字芯片技术。道森的新场馆运营计划,押下的筹码即是数字全息。
“用数字全息技术,配合建筑、互动等多形式,将传统文化故事在度假区场馆重现,这就是新场馆的运营计划,也是道森未来的运营主线。”当日,韦荞这样表态。
新场馆项目被列为道森最高机密,安保重重,韦荞依次通关密码、人脸识别、指纹识别三道防御体系,和许立帷一道进入。
辅一进场,即被震撼。
大闹天宫——
数字全息加持下,高达二十米的巨型孙悟空赫然现身,四海千山皆拱扶,九幽十类尽除名。
两人置身立体幻境,亦真亦幻。巨兽匍匐身前,同她对峙赫然扑之,许立帷下意识挡在她身前。
韦荞眼神一扫,尽是揶揄,“你输了哦。”
许立帷伸手护她的动作停顿一秒,大方承认,“嗯,输了。”
场馆径深百米,诸多暗室,峰回路转,在数字全息技术加持下将传统故事泼墨挥洒,以真情真性大杀四方,连许立帷一时都被骗了去,有置身虚实两界之感。
“今晚的保密检查,操作台是谁在负责?”
“徐达,赵新喆。”
“好。他们两个人不会有问题,用着放心。”
两人往前走,巨神孙悟空腾空而下,目送金光,雄浑厚音不服天地管束——
“我老孙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已不伏他管辖,怎么朦胧又敢来勾我!”
天与地,打出一声棒喝。
那老孙自半空俯身冲下,一瞬间有对视之感,又腾空跃起,大千世界任我行。
许立帷站立半晌,肺腑评价:“韦荞,道森有你,沃尔什在申南城就做不了老大。”
能将数字全息做到此等境界,好似神人一体,有立命乾坤之感。放眼全球度假区业态,都是翘楚。
韦荞环顾四周,仔细审视,顺口接下他的话:“前提是,不被人害。”
“……”
许立帷听出她的意思,有些犹豫,“韦荞,我不想你冒险。”
“不冒险,怎么办。”
韦荞查看四处,顺势接下他的话,“人家就是盯上我了,我不还手,永远会任人鱼肉。我不知道他们是谁,目的是什么,但,我总不能一直任人鱼肉下去。”
许立帷沉默了会儿,这次没反对,“嗯。”
两人往前又走了一路,韦荞正想说什么,许立帷擡手示意:“慢着。”
“怎么?”
“‘火焰山’这里——”
许立帷口中的“火焰山”,正经名字很复杂,叫:度假区火焰山影视特效模拟控制集成系统。
这是新场馆的重点项目之一。
整个系统取材于《三借芭蕉扇》的故事,模拟孙悟空借来真假芭蕉扇之后,火焰山从漫山小火变成熊熊大火最后被熄灭的过程,从而为游客普及电视电影中这类场景的拍摄手法,用身临其境的方式讲述《西游记》的故事。
“身临其境”,这是系统成功的关键。游客进入系统模拟室,即成为火焰山的一部分,可以近距离感受影视拍摄中的火光、燎原、天崩地裂等一系列逼真场景还原。所谓特效,即是如此。
“‘火焰山’的安全点在于,除了数字全息技术之外,它的特效展现用的是真火。”许立帷四处摸索,检查系统安全,“即便我们以比率缩小了真实的用火量,但它本质还是火。在自然界,火是最危险的元素。所以,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韦荞弯腰确认:“所以,这里有什么问题?”
“说不上来。”
许立帷此刻正站在一块活动板上,活动板是用钢铁做的。这块三十平米左右的活动板是整个集成系统的重要部件,游客进入场馆后,会集体站在活动板上,参观火烧火焰山电影特效的制作全过程。当大火燃烧起来时,活动板会跟随震动,以创造“天崩地裂”的观感。
韦荞确认各项安全流程:“曹川硕的质检公司每日开园前都会例行检查,道森也有内部检查条例。”
许立帷未做声。
这块活动板,许立帷检查过很多次。他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感觉总是不对。
韦荞顺着他的方向,看出他的意图,两人配合向来默契,韦荞立刻拿起手电筒往许立帷的方向打光。
许立帷上前一步,翻越栏杆跳了下去,“我下去看一下。”
韦荞叮嘱他:“你小心一点。”
扩音器里,传来徐达例行公事的通知:“倒数十秒准备——”
韦荞紧急叫停:“等一下!”
徐达被吼得心头一震,忙不叠应声:“好。”
控制室内,徐达按下停止键,然而,程序却并未停止。
赵新喆眼疾手快,超扩音器大吼:“荞姐!程序停不下来——”
话音未落,许立帷翻过栏杆,一把抓住韦荞右手,本能反应占据绝对上风,拉着她头也不回朝出口跑:“走!”
韦荞会意,两人夺路狂奔。
场馆内,巨型孙悟空已再次出现,手中挥舞的如意金箍棒仿佛真有一万三千五百斤,全息影像呈压倒之势,冲两人俯身而来,口中佛语如巨响。
“西天取经,无神不保,无天不佑,三界通知,十方拥护!——”
身后,一声沉闷的爆炸声,震耳欲聋。
韦荞没有心理准备,一个踉跄,被巨浪掀翻在地。
爆炸声由远及近,她被尘土包围,刺鼻窒息。
“韦荞!走!”
身后一只手,重重将她向前一推。她就在这股强大的推力作用下,及时抽身,箭步奔出馆外重见天日。
巨大的冲击力下,韦荞从台阶重重摔下。
台阶最后一层,韦荞直直撞上,倒在地上头晕得厉害,毫无知觉。她缓了很久,才有力气再有动作。擡手一摸,额头全是血。她这才明白,她的痛感已经完全消失。
没事的,没事——
她强迫自己冷静。
韦荞撑着坐起来,几乎有头颅开裂之感。她定了定神,猛地回头——
“许立帷!”
身后残垣断壁,哪里还有许立帷半分影子。
****
韦荞和许立帷曾经有一次人生解绑的机会。
高一那年暑假,许立帷心血来潮,决定去打零工。
他找到的第一份实习工作,就是在奶茶店做店员。每天的工作很机械,接单、做奶茶、对客人说“欢迎下次光临”。工资很少,按天结算,一个月到手的钱还不够十年后的许立帷在清吧喝一杯酒。
那个暑假,韦荞去看过他两次。
一次,是去提醒他,赵先生明令禁止资助生打零工;另一次,是在暴雨天许立帷来不及按时赶至时,韦荞替他打了半天工。
后来,果然有人将许立帷举报至赵江河处。
赵江河大怒。
他不是善人,成立助学基金,为的就是二十年后道森能有他的可用之人。而这可用之人,就算是傀儡,也不是人人能当的。他费尽心机,不是为了培养废物。打零工,是废物才做的事。简直浪费时间!
赵江河助学基金风险条款第一条:因个人过错被基金会除名,需赔偿基金会损失,赔偿金额为十倍资助费。
生意场上的老手,从不让自己做亏本生意。
后来,将许立帷安全保下的,是韦荞。
韦荞用两句话令赵江河让步。
“打零工的不是只有许立帷,我也有,他缺勤那一日,是我顶替他做了一天。要除名,连我一起。”
“听说是有人举报许立帷?这举报者有心了,将来入主道森,会是内斗的好手。赵先生,我拭目以待。”
韦荞谈判从来直面要害,一句威胁,一句反杀,足够了。
隔日,赵江河解除对许立帷的惩戒,同时,将举报者从基金会除名。
首席执行官必须精通的博弈与制衡这一课,韦荞初试牛刀,出手惊艳。
她和许立帷再次见面,是在暑假结束,高二开学后的围棋课上。
南城附中的体育选修课声名赫赫,尤其围棋,走出好几位知名国手。选修课是全年级盲选,报名人数众多。许立帷第一天上课,一眼就看见了韦荞。他看了她一会儿,在她后面一排落座。课上,两两组局对弈,教授一一报出组局选手。念到“韦荞”的名字时,许立帷心里停顿片刻,很快,他听见教授报出韦荞的组局对手——
“许立帷。”
他松口气,竟有很多愉快。
他终于在对弈时寻得机会,和她攀谈。
“为什么要帮我?”
“你指哪次?”
“你知道的。赵先生找我谈话,我本已做好被除名的打算。”
“你就这么想被除名?”
“不知道。可能,也许,或者。坦白说,我也没有想好。”
许立帷一辈子都没什么叛逆期。就这一次,浅尝辄止。
或许在那年夏天,许立帷是真正有过“想走”的念头的。他早慧,当年即已看透赵江河助学基金的本质,不过是要人卖命一生,做一辈子的傀儡而已。他觉得没意思,草草一生,遗憾得很。许立帷甚至想过要去打工偿还十倍赔偿金,可是最后,他却没有再走。
因为,韦荞对他说:“我帮你,是因为,你上次月考比我高了两分,让我屈居年级第二。”
许立帷:“?”
韦荞看着他,有种执着的天真:“你的数学比我高了两分,我想了一个暑假,觉得这不可能。所以,在下次月考前,我不想让你走。”
冷静如许立帷,也无语半天。
他猜到她心里所想:“韦荞,是不是从来没人赢过你?”
“数学吗?”她点点头,“是的,你是第一个。”
许立帷笑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不多见,韦荞看了会儿,又低头下围棋。
许立帷就是在那天决定要和韦荞成为一生的朋友的。此前,他们更像“同盟”,而非朋友。许立帷忽然明白,他不会遇到比韦荞更适合做朋友的人了,知其白,守其黑,就像下围棋。而且,还不好色,他笑得那么好看都没让她正眼多瞧一眼,她的一切都恰恰好得令他想和她做挚友。
韦荞从来没告诉过许立帷,这场友情,她更像是那个获益者。如果没有许立帷,她不会有勇气和岑璋走到最后。
年少初恋,她有很多困惑。没有人能解惑,只有许立帷可以倾听一二。她心里清楚,没有人的口风比许立帷更紧。
“我不懂岑璋。”
月色朦胧,两人并肩走在上东国立大学的枫树下,她对月质问,亦是对自己质问。
“我不懂他的喜欢,究竟能持续多久。”
少女心事,如果永远不会有,该有多好。
说了不要喜欢他,还是喜欢他。这样的感情,她平生第一次经历,全无经验,只剩孤勇。在岑璋那里,她从来不勇敢。
许立帷揽住她的左肩,就那么自然地,给出一个终生承诺。
“我不太信婚姻,这辈子,也不打算结婚。所以,你这个朋友,会是我最重要的人。韦荞,不管你和岑璋最后会走到哪一步,在我这里,你永远都会是最重要的。我这样说,可以缓解岑璋带给你的压力吗?”
韦荞笑了,只当他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那真是谢谢你了啊。”
后来她才明白,许立帷从来没有开玩笑,他说的都是真的。
她和岑璋好了又离了,那么多年,她伤心彷徨时,许立帷总会在那里,一如既往陪着她。陪她喝一杯酒,谈三言两语的话,用工作令她振作,一次又一次给她复原的勇气,然后目送她,再次回到岑璋身边。
人间太苦了,朋友是光,令我们来一趟人间,不至于太绝望。
韦荞撑着自己,一步步走上台阶。
钢筋和巨石倒下,堵住了场馆大门,扬起漫天灰尘,呛得韦荞眼泪直流。
她不顾一切,徒手将门口巨石用力清除。可是她力量有限,巨石锋利,划破了手,依然纹丝不动。她不肯认输,用尽力气也不肯停。
——直到她看见一副眼镜。
“换眼镜了?很衬你。”
“嗯。半年前换的,戴着也习惯了。”
重回道森那天,许立帷长身玉立站在楼梯口等她的样子历历在目,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个人会不在。
而今那副眼镜就在不远处的地上躺着,镜片全碎,镜架断裂,大名鼎鼎的蔡司镜片也挡不住致命伤害。
韦荞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名利场走到今天,她终于被逼上绝路。她错算一步,竟将一生挚友推入生死之地。多日来的隐忍全面爆发,韦荞仰天怒吼,眼底一片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