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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人 正文 心魔(2)

所属书籍: 名利场人

    心魔(2)

    岑华桥缓缓转身。

    他友善、和蔼,一如从前无异,甚至还有好风度,凌晨也不忘同她寒暄:“这么晚,你也来了?辛苦。”

    韦荞忽然感到一阵滑稽。

    既在情理之中,又十足恐怖。

    “这句话该是我来问才对。”她看向他,“二叔,你和许立帷非亲非故,凌晨两点来探望?不合常理。”

    “当然,不合常理。”他答得老实忠厚,活脱脱一副无辜老人模样,“我只是,来拿白天忘记在这间病房的东西。离了它,我睡不着。”

    说完,岑华桥落落大方,走到桌旁,拿起一个皮夹。

    韦荞认得这个皮夹。

    这是岑华桥的爱物,跟随他半生,是他的老妻温淑娴亲自做给他的。温淑娴出身世家,手工艺十分了得,岑华桥四十岁生日那年,温淑娴做了这个皮夹送给他。四十岁,男人最好的年纪。温淑娴在皮夹内层缝制一个透明小袋,放置一张合照。合照是岑璋拍的,普普通通的生活照,温淑娴在插花,岑华桥陪在一旁弹古筝。岑璋那时还在念书,加入了社团沉迷摄影,闲暇时顺手拍下这张照片,温淑娴喜欢得很。

    一瞬间,韦荞觉得残忍。

    他竟然利用深爱他的妻子送给他的心爱之物,企图逃脱一身罪名。

    “二叔,这间病房,有监视器。你的一举一动,都已被记录下来。”

    “……”

    岑华桥眼色一沉。

    他很快稳住:“韦荞,按申南城法律,医院病房属于隐私空间,擅自安装监视器,是违法的。即便拿上法庭,也不能当做证据。”

    韦荞垂手插在风衣口袋,看他半晌。

    生死局,岑华桥有备而来,她也是。

    “二叔,我已向经侦做过报备。”

    岑华桥脸色骤变:“你——”

    “是,我设局,就是为等你。”

    终局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深夜凌晨,一样犹如光天化日之下。上战场,除了手刃,没有第二条路。

    “坦白讲,在今晚你出现之前,我怀疑过很多人。”

    韦荞踱步进屋,声音徐徐:“我怀疑过阮司琦,她同我缠斗五年,从马来西亚打到申南城,始终未能在市场份额上更进一步。我怀疑过闻均,他心高气傲,手段毒辣,被我从道森辞退,难免心生怨恨。我怀疑过赵江川与赵江流,平白被我夺走了道森控股权,家族企业就此沦为职业经理人全盘把控的现代制公司,他们有理由不服。”

    “我甚至,怀疑过岑璋。顶级的猎杀者,人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善者模样,一生吃素,只为了最后一刀下去的时候,没有对手。我怀疑过岑璋想要对道森据为己有,毕竟,我在他的书房抽屉里找到过他测算收购道森的预算表。”

    她站定,同他当面对质:“二叔,我唯一没有怀疑过的人,就是你。”

    岑华桥笑:“你现在也不应该怀疑我。”

    “是吗。”

    韦荞伸手一指:“监控器记录下了你的所有行为。你今晚来这里,是为什么?二叔,都到这时候了,我们彼此坦诚一点好了。”

    岑华桥按兵不动:“好啊,韦总,那我就听一听你的高见。”

    韦荞收手,缓缓踱步。

    “坦白讲,二叔,你很高明,每一步都算准了假借他人之手,混淆我的视线。你第一次对道森下手,就制造了亲子场馆公共安全事件。你知道近江动物园一直有在从事实验猴二次贩卖的生意,于是你买通内部人,置换了本应该送进道森亲子场馆的样本。这件事足以令道森万劫不复,可是,岑璋下场了,用百亿资金给了道森再一次的机会。这么大一桩意外,我当然怀疑过内幕,可是恰逢我识破赵江河利用林清泉牵制我的真相,所以,我被混淆了视线,偏了方向,没有再深究。”

    “你第二次动手,就将手伸向了赵新喆。三亿高利贷资金,赵新喆通过‘中间人’的介绍与锦流堂搭上了线,就这样上了你的计划。但,你没想到,正是从这件事开始,我确定了有人在背后置道森和我于死地。赵新喆的人际关系网我很清楚,虽然杂,但并不乱。尤其,赵新喆和高利贷从无接触。那么,这个‘中间人’是谁?虽然当时我完全不知,但这个幕后黑手就这样暴露了他‘存在’的事实。”

    “你很谨慎,高利贷事件之后,你沉默很久,始终没有再进一步行动。老实讲,坐立不安的人,是我。你在暗,我在明,无论如何我都处下风。挡得住你两次,很难挡得住下一次。所以,我设局,引你出来。我利用新场馆数字全息项目,向外界全方位铺开道森质检100%安全的新闻,营销是把双刃剑,在安全性尚未落地之前即全面铺开,一旦发生任何安全事故,道森都将毁于一旦。所以,我赌的就是,你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果然,你动手了,可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出手这么狠,差点害死许立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得选择,只能将计就计,告诉你许立帷手上有证据,你终于坐不住了,深夜前来,就是为了亲手了结他——”

    岑华桥笑了。

    “很精彩。”他并不急着否认,话锋一转,“可是,你的推断里,有一个致命漏洞。那就是,我没有动机。”

    他笑容慈祥,浑然不似韦荞口中的凶手:“论公,我并不参与今盏国际银行日常经营,同道森度假区更是没有业务往来。论私,我向来尊重岑璋私事,婚前婚后,我都从未插手他同你的关系。这两点,你不会否认吧?”

    韦荞应声:“当然不会。”

    “这就是了。”他看向她,笃定地,“我同你,公私皆分明。我为什么,要耗费那么多心思,去将道森和你置于死地?”

    “因为,你的目标不是道森,也不是我。”

    “……”

    岑华桥脸色骤冷。

    韦荞看透他,“二叔,你的目标,是岑璋。”

    “哦?”

    “岑璋稳坐今盏国际银行董事会主席之位八年,要将他从这个位子上拉下来,无异于天方夜谭。所以,你想到了利用我,牵制岑璋,屡次三番拖他下水,进而动摇岑璋在银行的地位。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联合董事会弹劾岑璋,罢免他董事会主席的权利。”

    岑华桥骇笑,“韦荞,你说什么呢?”

    他提醒她:“你别忘了,岑璋能坐上董事会主席的位子,是我一手将他擡上去的。没有我的打点,根本不会有今天的岑董。”

    “是,八年前的二叔,含仁怀义。可是后来,架不住意外发生。”

    “哦?”

    韦荞看着他,眼神悲戚。

    这一刻,她忽然发现,她并不恨他。天下事,有果必有因。诚然凶手可恨至极,但追溯因果,不是不让人长叹一声的。她不赞同岑华桥,但她能理解岑华桥。

    “二叔,你背着二婶做的一些私事,瞒得过我这个外人,瞒不了岑璋。”

    ****

    重回申南城那一阵,她公事缠身,加班得厉害。

    有一晚,顾清池小声告诉她:韦总,我连续三天都看见岑董晚上等在道森门口,但他总是站一晚就走,也不见他进来找您。

    韦荞一愣,心里疑惑。

    她留了心,第四日,真被她堵到人。

    道森总部不远处,隔一条马路,停着一辆保时捷。

    CZwith522。

    她的生日,他的名字。中间一个“和”字,像极了古时大婚那日,满窗满屋的“和”。

    他不知何时到的,显然已到多时。人倚着车门,手里一根烟,不紧不慢地抽。脚边一地烟灰,做足整晚烟鬼。

    可岑璋,从来不是烟鬼。

    没来由地,她心里一紧。宁可见他嗜酒,也不愿见他抽烟。岑璋心思重,又不爱倾诉,烟就是他的表达。烟味呛人,从他嘴里吞进吐出,将他心里的痛苦和委屈都说予她听了。

    月光那样好,也会突然下雨。

    一场大雨突至,斜风吹打,雨水横着飘。昏黄路灯下,有一天一地的雨,连绵不绝好似天也在伤心,要在人间小泣一回,让你看见我伤心。

    她心里一紧,眉头深锁。

    岑璋还在那里,斜靠着车门,半点姿势都未换过。好似落雨天降都同他无关,他擡头,望的不是天,望的是有她在的那间屋。

    韦荞急匆匆下楼,“砰”地一声开伞。她快步走过去,两人咫尺,她将伞移到他上方,顷刻间就同他有了一个小世界,风进不来,雨进不来,只有两人一体,多好。

    “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淋雨啊?”

    人生于寅,夫妻生于几时?恩爱不疑时。见他稍稍淋一场雨,她都舍不得,不怪他乱跑,要在心里怪雨。

    “走吧,去我休息室,洗澡换套衣服再回家——”

    她未说完,就被岑璋抱住了。

    他仗着身高优势,将她牢牢扣在怀里,不许她转身。他低低垂首,深埋在她颈项,贴着她的脸颊。雨水顺着两人侧脸滑下来,将一场小小的肌肤相亲隐匿在雨中。

    “抱一下。”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想抱一下。”

    情话缠绵,她接不住,有烧心之感。以为他故态复萌,要对住她浅浅撒娇。

    岂料,他是在对她,万分抱歉。

    “韦荞,对不起,我连累你,连累道森——”

    她愕然,不明所以。

    雨声哗然,手里黑伞应声掉地,无人在意,无人去捡。她被他从身后抱紧,沉默良久。她就那样被他抱着,心里告诉自己,一定是下雨的错。

    岑璋在她耳边低声讲了什么。

    韦荞听得分明,那是一个离岸银行账户。

    “你想要的答案,就在这个账户里。”

    说完,他猝然放开她。

    周身温度瞬间撤去,暴雨倾泻,浇透两人全身。方才他的胸膛抵着她的背,心脏和体温一样滚烫。一瞬撤去,暴雨归位,她接不住,好似掉落九重天,重归人间。人间最苦,爱没有回应,万劫沉流。

    ****

    “知道岑璋给我的,是什么吗?”

    “……”

    “董事会主席的位子那么难坐,岑璋能坐稳八年。二叔,你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岑璋吗?你让他在三亿高利贷事件中吃了那么大的暗亏,岑璋会坐以待毙吗?他不会。只要他想,他就能办成任何事,也能追究任何事。”

    深夜风起,走廊四下起声,好似呜咽,岑华桥心里一阵不喜。

    他等着她摊牌。

    韦荞如他所愿:“岑璋给我的,是一个离岸银行账户。近四年,从这个账户出去四千万,每年一千万。而收款账户是:方金魏。”

    岑华桥矢口否认:“我不认识这个人。”

    “你当然不认识。你认识的不是方金魏,而是他的妻子。”

    岑华桥忽然怒目:“韦荞——”

    韦荞心下了然。

    原来,不动如山的岑华桥,也会害怕。战局已起,谁都没有退路了。

    韦荞沉声,揭开游戏底牌:“方金魏的妻子,就是林榆——”

    砰。

    岑华桥一掌击在桌面,好似忍无可忍,要她停下来,不准再说下去。

    韦荞觉得讽刺:“二叔,你也会害怕吗?背着二婶和林榆有孩子的时候,你害怕过吗?对,四年前,林榆生下的二胎孩子不是丈夫方金魏的,而是你的。他今年几岁了?四岁了。其实,你本来不想对岑璋下杀手,你最初的打算,是将岑璋变成真正的‘一家人’,所以这些年你极力想让岑璋和方蓁在一起。方蓁是林榆的女儿,如果她和岑璋结婚,岑璋即便将来知道了你和林榆的丑闻,也很难将之宣之于口。可是,你万万没想到——”

    岑华桥接下她的话:“万万没想到,岑璋不肯,而你还在此时回来了。”

    “……”

    韦荞倏然住口,等着他说下去。

    岑华桥笑了笑。

    事已至此,他反而无所顾忌。真相大白,一拍两散,也不错,他本就从未打算要同她真正成为一家人。

    “韦荞,你回来得……真是令我很生气啊。”

    “是吗。”

    “当然。就是因为你,岑璋再也不肯看任何女人一眼;也是因为你,让岑家有了岑铭这个麻烦。今盏国际银行只有一个,我当然不会拱手让给你的孩子。”

    “所以,你要除掉岑璋,自己上位。然后等你的孩子长大,扶他坐上今盏国际银行最高权利人的位置。”

    “为人父亲,当然要替孩子打算。我老来得子,定要为他做最好的打算。”

    “二叔,我知你为人无耻,但万料不到,你竟能无耻到如此程度。”

    岑华桥脸色挂不住,十分愤恨:“你说什么。”

    韦荞看着他,想起他的老妻,一股热流涌上心头,那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一生悲苦的深切同情。

    “你对得起二婶吗?二婶这一生,爱你、敬你、护你,因为孩子这件事,更是对你一生愧疚。而你呢,竟然背着她和林榆有了孩子。为了这个孩子,还做出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你想过二婶一旦知道这件事,她会怎样吗?她会被你推向深渊。”

    岑华桥昂首,病入膏肓的错,而他并不自知。

    “我说过了,我完全不爱林榆,我爱的人永远只有我的妻子。但,我也爱孩子,这两者并不冲突。”

    他一直是喜欢孩子的。

    结婚那晚,就想过将来自己的孩子会是何种模样。可是天不垂怜,温淑娴大病一场,病好后再也不能生养了。他那时年轻,疼惜妻子胜过一切,以为不要紧,不过就是没有孩子,人生不至于过不去。可是后来,他老了。他渐渐发现,人生真的过不去。他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孩子。每每见到岑铭,心里的痛苦就更甚。如果他有孩子,一定比岑铭更好、更聪明。哪个父亲不希望拥有一个聪明的好孩子呢?

    所以后来,他会和林榆有孩子,是意外,又不是很意外。

    那晚,温淑娴外出参加福利院慈善公益活动,走前和他吵了两句。连温淑娴后来都承认,那次是她不对,她太敏感了,岑华桥只不过是叮嘱她一声“记得把美甲卸了,会划伤小朋友的”,温淑娴就有些激动地反问他,“你就只关心孩子,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都喜欢,对吧?”,岑华桥被她突如其来的指控骂得一愣,当即让步,服软说“不是这样的”,让她别多想。

    其实温淑娴讲得对,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岑华桥那时都喜欢。他没办法有一个自己的孩子,除了喜欢喜欢别人的孩子,他还能怎样?

    温淑娴走后,家里只剩他和林榆。他心里不好受,喝了酒,林榆给他端来醒酒茶,见他醉酒难受,伸手替他松领带,被他一把握住手,事情就那样发生了。

    事后,他悔恨很久。可当他知道林榆怀孕了,他所有的悔恨顿时烟消云散。这是多么好的一次意外,就像是上天在弥补他,一偿宿愿。

    他办事果决,手段毒辣,很快用钱摆平林榆和方金魏,让他们夫妻好好抚养孩子。这四年,他每年往方金魏的离岸账户里汇入一千万抚养费,抽空亦会去看孩子。林榆夫妻都是懂眼色之人,尤其是方金魏,每次得知他要去,都会早早出门,避开同他照面的机会。岑华桥觉得这是成年人之间顶好的关系,彼此有默契,彼此不为难。

    如果没有韦荞,一切都会在他掌握之中,按最好的安排走下去。

    岑华桥恨极:“道森有难,岑璋绝不会坐视不理。只要他有所行动,就能成为我煽动董事会弹劾他下台的理由。他利用自由裁量权批给道森百亿财务投资,董事会弹劾他,被他侥幸过关。那时我想,不急。我令赵新喆欠下三亿高利贷,你果然坐不住了,央求岑璋保他无事。就这样,岑璋的银行记录留下了和高利贷往来的一笔重要痕迹。可是我没想到,今盏国际银行身陷高利贷丑闻,在你的出手干预之下,就这样让岑璋险险翻身,重塑公众信心。岑璋和你联手,比我想象中难对付得多。所以,我不得不冒险,对道森第三次下手。”

    韦荞声音森冷:“这就有了那天的内测爆炸事件。”

    “是。”

    事已至此,他也不必再否认:“果然,很顺利,不是吗?岑璋为了你,撤回150亿银团融资,一举得罪所有人。我借机让他下台,终于可以,一偿宿愿。”

    岑华桥冷眼望向她,有作恶不得的彻骨之恨:“可是我没想到,这竟然是你和岑璋联手设下的局——”

    韦荞看向他,眼神有些怜悯。

    “二叔,你的计划天衣无缝,最先怀疑你的,不是我,而是岑璋。知道为什么吗?”

    “……”

    “当初,林榆生病动手术,你不该因为对她的愧疚,而让岑璋去医院照顾她的。”

    岑华桥楞在当场。

    韦荞转身,“女人有了孩子,总会对孩子的父亲有异样的留恋。正是林榆提起你时的反常,引起了岑璋怀疑。”

    说完,韦荞举步就走,正式决裂。

    名利场,生死局,从此各凭本事见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