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2)
严锋讲完,韦荞瞬间明白:“要带走三千万现金,应该是方金魏自己的意思。前面那个条件,才是二叔的指示,方金魏不过是一个办事人而已。”
严锋确认:“你指岑华桥?”
“是。”韦荞点头,“从岑华桥想要对许立帷灭口开始,应该已经订下了全部计划。如果灭口成功,PlanA;一旦失败,PlanB。很显然,现在他们是在按照后一种方案行动。岑华桥已被经侦控制,方金魏就成了办事人,向岑璋夺取股权转让书,岑华桥还在为孩子在今盏国际银行的将来而赌命。”
人疯,无非为名利。
可是,岑华桥呢?
他不是为自己,他是为孩子。
韦荞在一瞬间有对人性俯首臣称的冲动:为人父母,对孩子,究竟能做到哪一步?每一对父母在孩子出生那天都有相同的愿望,“用我一世披荆护你一生无忧”,问题就是,父母的披荆应该如何定义,孩子的无忧又该如何定义。
法律和道德的双重准绳,在人性面前再次显现至高无上的权利。若非如此,人类社会必将大乱。
岑璋打破沉默:“三千万现金,分量可不轻,他想怎么带?”
“游轮。”
严锋看向岑璋,“他知道你有一搜游轮,美轮F747号。方金魏指定,由岑董今晚九点携带三千万现金和股权转让书,驾驶游轮,驶离港口两小时后在东极岛附近交易。”
闻言,在场两人一阵沉默。
东极岛附近,众所周知的公海区域,申南城警方亦无法公然介入。
严锋办案多年,明白风险:“三千万现金,重量在690斤左右,又是在海上游轮搬运,女性不具备体力优势。方金魏指定要岑董去,而不是韦总,估计也是因为这个。方金魏天性鲁莽,只会逞匹夫之勇,打不了这么大的主意,也想不了这么周全,估计还是岑华桥一手策划的。我们警方已申请公海区域的国际警察组织介入,我们会全程在暗中跟随,请二位放心。”
韦荞斩钉截铁:“岑璋不能去。”
严锋一怔。
“韦总——”
“我说过了,岑璋不能去。”她罕见地,固执一回,“岑家世代从商,三代人都是银行家,根本没有和亡命之徒殊死肉搏的经验。你让岑璋去和方金魏交易?无异于羊入虎口。如果一定要有人去,我去。”
她一直是心疼岑璋的。
因为心疼,所以舍不得让他只身犯险。
岑璋在她心里,一直有那么一点“贵”。出生世家,锦衣玉食,岑璋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最好的精英教育。他的战场在金融战、贸易战,谈判桌才是岑璋控场的主战场。上兵伐谋,没道理要让这样一个人去改走“其下攻城”的最末等战术。
她那样爱他,怎好眼睁睁见他掉入几所可闻的陷阱?
岑璋打破沉默,捏了捏她的脸:“傻瓜,你当这是菜市场买菜,说不买就不买,说换人就换人的吗?”
岑璋握住她的手,要她冷静。方才,她有难得一见的激动,声音尖厉,胸腔起伏得厉害。你几时见过韦荞情绪失控?为他失控一回,值得了。
“韦荞,你放心,我会很小心的。”
韦荞眼眶一热,冲他吼:“我担心你啊!你知不知道——”
“嗯,我知道。”
“你以为自己很勇敢、很了不起吗?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有几条命去和亡命之徒斗?那是公海啊!你不是要去开游轮派对,你很可能是去送命你知道吗!”
“好了,好了,没事了。”
岑璋顺势将她拥入怀中,低声安慰。他的右手按在她的后脑,手指从她发间穿过,动作轻柔拍着她的后背,要她冷静。
严锋杵在一旁,看了半天,终于回神过来这对夫妻在恩爱。他是武将出身,对情啊爱的这种文科柔情十分不在行,一时挺不自在,连眼神都不知该往哪里瞟。岑璋搞情调那是出了名的会,几下小动作含情带欲,严锋看直了眼,搔了搔头急忙走了。
“岑铭已经下落不明,再加一个你,我受不了。”韦荞嘴硬心软,有落泪冲动,“岑璋,我真的受不了——”
“所以,我会很小心,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岑璋声音坚定,要她相信:“我不仅不会让自己有事,还会把岑铭安全带回来,我保证。”
“我不想你有危险。”同他好好说着话,眼里一酸,韦荞真就落泪了,“要有,我也情愿是我。”
她从来都命贱。
出生即被抛弃,从不知父母是谁、家住哪里。三岁起被赵江河选中,名为基金会资助生,实为赵家傀儡,学什么、怎样学,她也从来没有选择。直到遇见岑璋,生下岑铭,方才像个人样,会去想自己是谁,将来的路又该如何走。她孑然一身,岑璋来了,她从此有了家。
“韦荞,对我勇敢一点。”
他凑在她耳边,低声讲私话:“我一直都好满足,结婚时可以对你讲那句承诺,‘无论生死,荣辱与共’。两年前,你递来一纸协议,说不要我就不要了,那两年我过得真的很痛苦。我每天都在想,和你生死荣辱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如果不是因为岑铭还在我身边,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没有你的人生。而现在,你回到我身边,我又有机会对你践行当初的誓言,这是好事,我从来都这样认为的。所以,韦荞,勇敢一点,不要哭。你知道一个男人有机会以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去践行誓言,他心里是什么感觉吗?他会非常骄傲,非常满足。”
生死关头前,想要渡人渡己,还是要靠感情。
名利、是非,诸法皆空,临到关头浑身都冷了,哪里再寻得一点热气?还是要往心里去找。心里有感情,才找得到热气,暖得了人。
韦荞眼眶一热,被他说服。
“你答应我,要平安无事,要安全回来。”
“嗯。”
“你和岑铭,谁都不准有意外。”
“好。”
韦荞倾身,用力一吻。
“岑璋,我等你。”
一行热泪滚落,她要他记得回家的路:“我有门禁的,你晚回来,会被惩罚的,你记住——”
****
方金魏给的交易时间是一小时后,非常紧张的时间限度。
警方在岑璋身上绑好一系列追踪设备,与公海国际警队取得联系,共同护送岑璋前往。
出发前,严锋撤走手下人,给这对夫妻最后一点告别的时间。
“岑董,韦总,三分钟。”
他转过身,眼角余光扫到一对拥抱的身影,严锋知趣地转身避开。
三分钟,一百八十秒,能做什么?本能想要留人,理智说该放手。于是放手,所有的拥抱都是为最后的放手而铺垫。
这很残忍,严锋想,一个是身价不菲的银行家,一个是将本土度假区推向世界舞台的首席执行官,还拥有那样聪明的独生子,偏偏飞来横祸,一家三口都要拿命去赌。
如果,赌输了,怎么办?
严锋低头,抽完最后一口烟,熄灭烟头的时候他想,赌输了,那将会是一个彻底的悲剧,在申南城都无出其左右。
三分钟,时间到。
严锋看见眼前二人拥抱的模样,就像天下所有做久了夫妻的男女那样,一拥一抱就能在彼此那里找到最贴合的位置。就是那个位置,专属丈夫和妻子,好似两个半圆,合在一起就是喜闻乐见的大团圆。
岑璋正伏在韦荞耳旁说话,他的声音很低,严锋听不见。很显然,这些话他只说给韦荞听,她听进去了,脸上表情是严锋看不懂的那一种。似乎是震惊的,又转瞬即逝,让人遍寻不到踪迹。
严锋上前提醒:“岑董,该走了。”
一时间,无人回话。
还是韦荞先回神,拍了下他的背,轻声道:“我等你。”
岑璋紧紧拥抱妻子,然后用力放开。
他要用这一瞬间,令她长久记得拥抱的感觉。如果她能有一点舍不得,一点留恋,就是他大赚了。
“说好了,你要等我。”
“嗯。”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几辆黑色轿车有序离开。
韦荞面沉如井,心绪平静。
恶战将至,银行家和首席执行官的本能再次占据上风。风暴已至,冷静至上,一切激越和倾泻都被摒弃在他们的情绪之外。像韦荞和岑璋这样的人,情绪失控是有边际成本的,即使怒火中烧,也绝不会在大雨中仰天怒吼,把栏杆拍遍。
他们不能被情绪左右,他们必须掌控情绪,这才是名利场人同世界一较高下的底牌。
****
送走岑璋,韦荞在客厅沙发坐了很久。
客厅是警方在阳湖府邸主要的办公场所,摆放着各类跟踪仪器,几位老刑警进进出出,偶尔低声交谈,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韦荞扶额坐着,闭着眼睛,有耳鸣征兆。她并不竭尽全力去听警察在说什么,他们都是有分寸的老手,知道什么话该告诉她,什么话不该对她讲。她不急,心里坚信,一定能等到岑璋和岑铭安然无恙的消息。
时间分秒流逝,再擡眼,天幕沉沉,已是傍晚。
韦荞定了下神,起身走去厨房。
温淑娴在厨房待了一天,洗菜、切菜、翻炒、端盘,不断地做饭,不断地收拾。没人要她这样做,事实上,也没人需要她这样做。警方严守规矩,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吃饭都有盒饭。整座阳湖府邸能陪她吃饭的,只有韦荞。
见韦荞进来,温淑娴仍在忙,抽空招呼她:“你来了?再等等,快好了,今天晚饭吃得有点晚了,你等急了吧?”
韦荞摇头:“我不急。二婶,你慢慢来。”
“哎,这就好。”
温淑娴糯糯地应着声,手也没闲着,又戴上手套去开烤箱门,里面正烘焙着一个蛋糕。
韦荞听着这声软糯的声音,心里就明白,这是一个被好好养在深闺很多年的女人。已过六十的女人,还能有像小女孩那样不谙世事的音调,原因只有一个:她一辈子都没和社会打过交道,同人交往凭的是动物性本能,而全然没有技巧。
说真的,韦荞有一丝羡慕。
人,如何活能算活得好一生?像她那样,入世过深,练就一身本事,有时说人话,有时说鬼话,再也回不到幼年拿到一块巧克力就会开心的日子。这样的人生同好好将养的一生比起来,实在很苦。
若非无人撑,无人靠,谁会选择一世风雨都靠自己苦苦挨?苦苦挨的,都是没人疼的孩子。除了靠自己,再无出路。
温淑娴拿出蛋糕,切下一块,尝了一口:“哎,有些太甜了,糖还是放太多了。要不,我还是重做一个好了——”
韦荞没有阻止。
她明白,温淑娴不是在做饭。她是在用不停忙碌的办法,抵抗岑铭被绑架的焦虑和恐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暗透了,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方金魏约的时间是今晚九点,现在已八点四十分。这意味着,岑璋那边的战争,即将开始。
第二次从烤箱拿出蛋糕,温淑娴烫了手。高温令手指瞬间通红起泡,韦荞立刻拿来药箱,为她上药。
温淑娴全然感觉不到痛,只频频看向墙上时钟。
韦荞仔细为她包扎,拿着剪刀剪绷带,“二婶,你是在担心岑铭吗?”
“对,当然……”
韦荞手法娴熟,将绷带打结。
“好了,注意这几天不要碰水。”
“好,谢谢你,韦荞。”
韦荞一贯客气,这回却未接话。
她收拾好药箱,平静开口:“二婶。”
“嗯,怎么?”
“既然会如此担心岑铭,为什么还要协助方金魏将岑铭绑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