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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 正文 第二十二章 他傅长陵喜欢秦衍,足足四十二年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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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我?”

    傅长陵看着面前人,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想杀我?”

    “傅长陵,”秦衍捏紧了剑,“你清醒一点。”

    “清醒?清醒什么?”傅长陵猛地提高了声音,“清醒听你和我说什么不能开密境,说我会毁了云泽,让我不要救晏明?”

    傅长陵说着,转动了他的掌心,他手下阵法突然开始急速转动起来,与此同时,聚灵塔开始疯狂汇聚灵力,秦衍终于变了脸色,他长剑横扫而去,没带半分情面。但他挥剑那刻,剑上便全是阻力,这是同心符产生了作用,秦衍咬牙以灵力相扛,两相对峙之间,他咬牙让灵力最后一次汹涌而至汇于剑尖,而后那剑上阻力终于消散一空,长剑呼啸而至,在即将砍下傅长陵头颅前那一瞬,傅长陵轻轻抬手,双指夹住秦衍的剑。

    他没有抬头,只描摹着地上的阵法,平静道:“你强行破咒,身体有损,这里是十方诛神阵,我为阵主,我不想伤了你,等一会儿我破开阵法,金丹不留,你想让我死很容易。”

    “你停下。”秦衍吞咽着翻涌上来的鲜血,“你现在是心魔入体,你回头再看看,晏明到底是什么。”

    “心魔入体?”

    傅长陵听到这话,他顿了顿自己的动作,片刻后,他看着阵法,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低低笑起来:“晏明是心魔,你就不是心魔?”

    “傅长陵……”

    秦衍苍白着脸,喘息着开口:“璇玑密境不能开,你若开了璇玑密境,云泽苍生……”

    “你在乎什么云泽苍生?”

    傅长陵转头看他,眼里满是讥讽:“你若在乎云泽苍生,会勾结业狱,私开业狱封印,让那些魔修来到云泽作乱,致使生灵涂炭吗?”

    听到这话,秦衍猛地睁大了眼睛,傅长陵死死盯着他,仿佛是从地狱爬出来的亡魂:“你若在乎云泽苍生,会修魔道,背宗门,弑师杀友,修无垢宫,成为岁晏魔君吗?”

    “你若真的在乎云泽苍生,真的如此圣人心肠,那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

    傅长陵猛地提声,一把抓住秦衍衣袖,他狠狠盯着他,眼里却有薄光浮动,他跪在地上的姿态,一如当年风雪之中初见晏明时的少年。

    可这一次他的眼泪是真的眼泪,无药可止;他的痛苦也是两世之痛,无人能救。

    他抓着秦衍衣衫,嘶吼问他:“你毁了我的一生,你已经毁了我一辈子,如今还不够吗?!”

    “你放过我,”他声音哽咽,“放过晏明吧……”

    秦衍无法说话。

    他震惊看着面前的傅长陵,眼中情绪百转千回。好久后,他只叫了一声:“傅长陵……”

    也就是那一瞬间,秦衍脚下一条藤蔓骤然伸出,秦衍猝不及防,就被藤蔓拽住他的脚腕,猛地将他甩了出去。

    秦衍本身便已全身是伤,狠狠撞在地上时,身上刚刚凝结好的伤口瞬间又崩裂开来,血在地上一路蔓延开去,他躺在地上,低低喘息。傅长陵撑起身子,他看着远处的秦衍,顿了片刻后,就被人抓住了衣袖。

    他回过头来,晏明正哀求看着他。他思绪混乱了片刻,又冷静下来。

    他要救晏明。

    傅长陵看了一眼秦衍,便重新低下头,开始专注在面前的阵法之上。

    那一刻,他脑海中只被一个念头占满。

    他要救晏明,必须救晏明。

    他不能为了秦衍放弃晏明。

    放弃晏明,那就是背叛。

    他手上迅速结印,看着雕刻着的阵法,念念有词。

    “万法行事,皆循所因;万物所行,皆由所果;山河绘笔,借我乾坤……”

    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在他心中蔓延开去,可他来不及在意,来不及思索。

    他要开了这个阵法。

    现在,马上。

    秦衍喘息着支撑自己起来,刚一起身,阵法里的飞剑便朝他直刺而来,秦衍每往前一步,都走得额外艰难。

    他只是凭着意志,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飞剑划开他的身体,它们竭力阻止他,但奇怪的是,这些飞剑并没有取他性命的打算。

    “傅长陵,不要开封印……”他低声轻喃,可对方却已经无法听见。

    傅长陵一心一意沉浸在打开璇玑密境阵法之中。

    十方诛神阵是已经传下来的阵法,他只需要参透开启。可如今璇玑密境却是需要他破开的阵法,启阵和破阵完全不是一个难度,他自然要消耗更多心力。

    他感觉秦衍走了过来,对方是强弩之末,他并不在意,他紧盯着阵法,直到秦衍走到他面前,抬起剑来。

    秦衍的动作很慢,他抬剑都已经是艰难,傅长陵被他气笑了。

    秦衍如今的状态,要杀他已经是拼了命。

    可他还是要动手,还是要执意杀他。

    就算这一世是初识,可他们也是相互扶持过来,昨夜他还同他举杯相向,如今就要将那酒盏化作利剑,指在他面前。

    傅长陵心口划过一种锐利的疼,他来不及察觉这种疼痛的来源,他只觉得愤懑将他内心骤然填满,逼得他骤然施法,抬头大喝了一声:“滚开!”

    话音刚落那瞬间,秦衍的剑指在傅长陵面前。

    然而那剑并没有动,甚至没有半分力道。

    傅长陵不由得呆了,他不明白秦衍这是在做什么,若是杀他,为何不将剑尖往前,若不是杀他,为何又要这么指着他?

    然而秦衍很快给了他答案。

    那剑尖闪着寒光,一朵纯白色的小花却在剑锋缓缓绽开,而后那小花在开到极致之后,化作金粉,忽地飘散开去,卷着金粉的风似如三月春风,拂过万里山河,一瞬之间,十二月寒冬冰雪融开,枝头绽绿,草长莺飞。

    傅长陵猛地睁大眼睛,记忆中的声音骤然响起。

    “这使一剑春生,我师门独门秘法。”

    “等出去了,我办完事,便会去找你。我会治好你的眼睛,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喝酒。”

    “傅长陵!活着出去!一定要活着,我去找你!”

    “傅长陵。”少年晏明的声音和此刻静静看着他的秦衍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停手吧,傅长陵。”

    秦衍目光平静中带了几分怜悯,一双眼似乎已经看透前世今生,低哑道:“他不是晏明。”

    傅长陵没有出声,他看着面前人。

    清心咒再一次亮起来,灵力在傅长陵经脉中急促流淌而过,追着黑气一路吞噬而去。黑气尖叫着四散开去,傅长陵呆呆看着秦衍,张了张口,不可置信开口:“晏明……”

    “他是心魔,”秦衍再一次开口,他剑尖有微弱的光粒落入傅长陵识海,傅长陵突然清晰想起了当年晏明的声音,他的声音与如今的秦衍交叠,别无二致,重复着道,“他不是晏明。”

    他不是晏明。

    傅长陵忽地清醒。

    他激烈喘息着,用着这片刻的理智,顿时想明白过来。

    晏明是心魔,他产生于璇玑密境,还和璇玑密境有所勾结,否则他也没法在璇玑密境中有那么多灵石与他们竞拍。

    正常的修士不会有那么多灵石,而心魔的灵石也必有来处。

    如果说晏明和璇玑密境关系如此密切,以吴思思的能力,怎么看不出来晏明是心魔?

    她看出来了,却不告诉他们。

    而晏明不仅仅是扰乱他情绪的心魔,他还有目的,他一直在诱导他,诱导什么?

    他想让他开璇玑密境的封印!

    意识到这一点,傅长陵脸色巨变,骤然收手。

    也就是那片刻,阵法之中,许多只手像是破土出的笋,又急又快地伸了出来,一把抓住傅长陵的手臂,根本容不得他半点反抗,就将傅长陵两只手死死按在了阵法之上!

    秦衍在变动发生瞬间便持剑而上,可他的剑快,周遭反应更快,“圣尊”持着长剑破空而来,秦衍不得已回身一抵,而后便有一道细剑从他身后骤然贯穿了秦衍的身体!

    “十方……”

    傅长陵见秦衍遭难,顿时顾不得许多,张口便要使用言灵之术,但话音刚出,便被一个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巴。

    他奋力挣扎着,身后人却似如藤蔓一般,死死箍紧了他。

    他看着秦衍的血落在地上,对方干净利落抽出剑来,秦衍似是再也支持不住,在对方抽剑的瞬间,直直倒在了地上,而后露出吴思思平静的面容。

    傅长陵目眦欲裂,心魔在他身后捂着他的嘴巴,叹了口气道:“哎呀呀,好惨呀,不过你放心,”心魔靠在他耳边,轻声道,“他不会死的,要死,也只会是你。”

    话刚说完,心魔便将他往下一按,阵法上突然生出了许多獠牙,咬在他的手上,他手上鲜血淋漓,鲜血一瞬间填满了整个阵法,随后这阵法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聚灵阵,在疯狂吸食他的灵气。

    设置这个阵法的人能力远高于傅长陵,他根本无法挣脱。

    这不是化神期能有的手笔。

    聚灵塔在他身边为他源源不断提供灵力,他的金丹飞快运转,疼得整个人都惨白了脸。

    可疼痛让他愈发清醒,他清楚认知到,他如今必须带秦衍出去。

    他拼命运转功法,利用过去对灵力的理解控制着奋力控制着灵气的出入,尽量稳住金丹不因这过量灵力的消耗产生损伤,同时思索着对付这些人的法子。

    如今在这里坐镇的,两位化神修士,一个与他旗鼓相当的心魔,如果是普通办法,那他觉绝对没有任何胜算。唯一的办法,只有借助这个十方诛神阵。

    可这十方诛神阵是吴思思给的,它看似是一个无主之阵,由傅长陵操控,但实际上,任何阵法都有它的主人,也就是它的创造者。

    如果他想利用这个阵法对付吴思思,那他必须让这个阵法的主人彻底变更。

    傅长陵暗中从自己血液中分流出极小的一部分,往周边蔓延看去。

    心魔和吴思思等人明显不熟悉阵法,对于他这微小动作毫无知觉。

    傅长陵盯着眼前正拼命抽取他鲜血和灵力的阵法,阵法上的纹路一点一点往前亮起来。这些纹路亮起来的瞬间,他忽地觉得有些熟悉。

    他用所有理智抵御疼痛,拼命回想着这阵法上的熟悉感,电光火石之间,他看见一朵莲花亮了起来。

    他脑海中忽地想起上官月敏背后那个复杂的长符。

    不,那不是一个长符。

    那是一个阵法,一个和他面前这个阵法辉映的阵法!

    它被镶嵌在了璇玑密境封印阵法之上,是一个阵中阵。

    如果对方能镶嵌一个阵法,能不能镶嵌第二个?第三个?

    傅长陵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他仔细盯着那阵法。

    上一世,他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能在筑基期就破开璇玑密境阵法,可当时他并没有真正参透那个阵法上纹路的含义。如今他死死盯着那纹路,将这些纹路和他后来四十年所学相结合,他终于发现——

    这不是璇玑密境封印的阵法!

    或者说,这不仅仅是璇玑密境封印开启的阵法!

    阵法纹路被灵气和血一步一步填满,傅长陵看着那终于被他辨认出来的符文,整个人震惊在原地。

    也就是那时候,阵法逐渐透明起来。它突然变成了一块镜子,一块琉璃,一汪清水。

    这镜子里、琉璃后、清水下,是一双双眼睛,一只只手,他们有许多人,许许多多人,用狂热又兴奋的眼神,死死盯着傅长陵。

    他们有着傅长陵熟悉的红瞳,这是业狱魔修的象征,而这冲天而起的阴郁之气,也是傅长陵打过无数次交道的业狱魔气。

    他头脑一片空白,隐约之间,脑海中回荡起一些遥远的声音。

    “听说了吗,鸿蒙天宫那个秦衍,得罪了金光寺,被钉在金光寺的浮屠墙上了。六十四根入骨钉,要活活钉上一年呢!”

    “你说秦衍为什么要杀了他师父?不就是嫉恨呗,当年他打开了业狱气脉的封印,被他师父知道了,送到了金光寺去受刑,所以他就记恨上了。”

    “秦衍这人,丧心病狂,开了业狱就罢了,被罚了还怀恨在心,弑师叛宗,鸿蒙天宫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也不知道这人下了地狱,还有没有脸面见他的师长。”

    ……

    那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遥远到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些记忆。

    可想起来时,他就清楚记得,自己是怎样同那些人议论着当年的秦衍的。

    他的心忽地抽痛起来。心魔欢叫了一声,便窜入了他的身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地,眼前的阵法仿佛就变成了当年金光寺的浮屠墙,秦衍被钉在墙上,一双眼睛无悲无喜,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秦衍会一剑春生,晏明用的也是一剑春生。

    秦衍用的是白玉剑,晏明放在他手心的也是一把白玉剑。

    秦衍道号岁晏,晏明名为晏明。

    秦衍被钉在浮屠墙上的时间,刚好就是他们出密境之后。晏明送来那朵往生花,又是在秦衍下金光寺之后。

    他该想到的。

    他早该想到的……

    当年秦衍为什么会受刑于金光寺,是因为他就是晏明。

    是他和自己开了璇玑密境的封印,璇玑密境属于金光寺,所以秦衍上金光寺领罪。

    可璇玑密境不仅是一个密境,还是业狱气脉所在之处,于是秦衍领了开璇玑密境的罪,也就背上了私开业狱的罪名。

    但业狱封印是他傅长陵开的!

    他开了业狱,可过去四十年,秦衍却选择了一人抵罪,哪怕到死,他筋脉尽断、金丹俱毁、双眼失明、识海坍塌,在审命台前被众人唾弃,千刀万剐,他都从未对这往事,提过只字片语。

    傅长陵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他明明该觉得疼,却又不知道怎么,仿佛是被人按在了水里,一切麻木又茫然。

    他捏紧了自己的袖子,死死盯着面前的阵法。

    那水面之下,是一双双贪婪又狂热的眼睛。

    是他开的业狱。

    苏问机说得没错,他入璇玑密境,就会毁了云泽。

    可笑他不信,他竟然不信。

    当年是他破坏的璇玑密境,是他打开业狱气脉第一个封印!

    可他却一直说秦衍是云泽罪人,说他丧心病狂,说他活该下了地狱去,在浮屠墙上被钉着忏悔一生!

    他记得自己说这些话时秦衍的表情,他惯来是没有情绪的,可却在那一刻,终于有了波澜,而后他长剑挟开山劈地之势砸向他。

    他以为秦衍是被自己激怒,可如今他却明白。

    那哪里是激怒,那分明是——

    伤心。

    开业狱的是他,毁璇玑密境的是他,可金光寺受刑、为万人唾骂的,却是秦衍。

    为什么不告诉他?

    傅长陵抬起眼,他看见远处挣扎着起身的秦衍,他忍不住笑出声来,明明眼前一片模糊,可他却是停不下来这笑声。

    他觉得荒谬,荒唐,而这荒唐里,填满的却是痛苦和绝望。

    他有无数问题想要问那个人。

    上一世,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他?

    到底瞒了他多少事?到底骗了他多少?

    上一世,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怎么变成的岁晏魔君?

    是谁逼着他,是谁害了他?

    十七岁的秦衍啊,是皎皎君子,天上明月,是云泽美玉,当世明珠。

    他会在密境中锄强扶弱,会为君子一诺拼上性命,又怎么会为了所谓的业狱功法,弑师害友,背弃宗门,害天下苍生。

    可笑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晚。

    可恨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晚!

    傅长陵跪在阵法,眼睁睁看着阵法上的纹路逐渐消失。他眼泪落在阵法里,看见一个青年男子怜悯的眼神。

    整个璇玑密境开始颤抖,黑雾开始笼罩璇玑密境,灰烬从天而降,纷纷扬扬落在傅长陵的肩头,周边山崩地裂,火光四起,天空一块一块裂开,然后砸到地面上,发出轰隆之声,周边还残存的镇民尖叫着四处跑开,整个世界仿佛走到了尽头,似是末日最后一刻。

    吴思思看了看周边,转头同旁边圣尊道:“结束了,你去一旁等着,我同这位小友说几句话。”

    “圣尊”恭敬行了个礼,便走到了远处。

    吴思思看着傅长陵呆呆盯着那阵法,她半蹲下身来,静静看着傅长陵,眼里带了几分怜悯。

    “谢谢你,”她声音里带着歉意,“我也是没有办法的。明修还在里面。”

    “他还在里面……”傅长陵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吴思思,“他为什么在里面,你不知道吗?他不该来云泽,”傅长陵咬紧牙关,大喝出声,“他不该来!”

    “所以他就该活在那炼狱里,活一辈子,是吗?”

    吴思思嘲讽笑开,傅长陵捏紧了手中清骨扇,他急促喘息着:“是谁布下的阵法?”

    “是我。”

    吴思思冷漠出声,傅长陵眼里带了讥讽:“就凭你?”

    吴思思脸色一变,她正要说什么,也就是那一瞬间,一道华光从秦衍手中猛地飞出,渡劫期剑意铺天盖地而下,将吴思思直接轰出到远处去!

    与此同时,傅长陵鲜血蔓延在十方诛神阵上,阵法骤然大亮,他手中清骨扇直接往唇上行去,可他抬手那一瞬间,便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攀附在他手上,死死拉拽着他。

    是心魔!

    他在和他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傅长陵脑海中无数画面闪过,他额头冷汗涔涔,他的手每一次往前行一点点,都似如拔泰山而起,他唇齿中每一个字吐出,都似如舌搅巨石。

    “十……”

    也就是在他和心魔交战时,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的手又稳又凉,傅长陵心头一惊,他猛地抬头,便看见秦衍在他对面,握着他的手,单膝触地,半蹲着身子,静静注视着他。

    他的剑在他另一只手上,剑尖指在地面,剑阵开在他们两脚下,带着蓝色光芒的风盘旋卷在他们周边,吹得他染了血的白色广袖猎猎作响。

    他握着傅长陵的手,手上用力,帮着傅长陵将他的清骨扇一寸一寸抵在他的唇边,清骨扇接触到他柔软的唇地瞬间,最外侧扇骨上复杂的纹路瞬间亮了起来,也就是那一刻,心魔尖叫了一声,便被彻底弹了出来!

    傅长陵看着对方的眼睛。

    那人的眼睛像冰,像雪,像一汪清潭,倒映着他的本真。

    坚定又执着,似如夜里明灯。

    他将他从纷乱的过往中拖出,将他从绝望中拉起,让他保持着清醒和冷静。

    “十方诸神,听我号令。”傅长陵每一个字出来,就化做金色的字朝着阵法冲去。

    他另一只手死死抓着聚灵塔,整个璇玑密境灵气化作漩涡进入聚灵塔中,而后一路输送到傅长陵身体之中。

    “无知小儿!”

    空中传来一声暴喝,旋即一道化神期剑光朝着两人疾驰而来,秦衍剑阵之上华光大绽,他捏紧了傅长陵的手,只道:“我在。”

    而后那剑光狠狠撞上秦衍剑阵,秦衍一口血呕了出来,傅长陵反手一把握紧了他的手,唇齿推开所有阻碍着他说话的阻力,咬牙出声:“天地应我,灭!”

    话音刚落,法阵华光冲天而去,他身上灵气磅礴向周边横扫而过,所过之处,活物皆成飞灰。

    旁边心魔死死抓在地面上,手指都抠出血来,他幻化成了傅长陵父亲的面容,痛呼出声:“长陵!救我!长陵!”

    “看着我。”

    秦衍在傅长陵眼神涣散前一刻开口,他的声音瞬间惊醒了傅长陵,傅长陵看着面前的秦衍,只听他再重复了一遍:“只看着我。”

    他看着他,那一刻,他的眼睛被这个人占满。

    旁边心魔哭着叫他:“长陵,救我,救我好不好?救我啊啊啊啊!!!”

    罡风卷席去,心魔身躯最后一点也化作粉尘被罡风卷走。

    等风停下来那一瞬间,秦衍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倒向傅长陵。

    傅长陵忙抬手将人揽在怀里,而后喘息着环顾四周。

    傅长陵金丹已经逼近极限,哪怕上一世再多的经验,也扛不住如此巨大的消耗。

    周边已经被清理干净,只有面前已经完全破开、正在慢慢消融的封印里,还不停探出苍白的手来。

    他看到无数魔修正奋力试图爬出来,而封印也要快消失不见,他咬了咬牙,凭着最后一点灵力,抬手在那阵法之上迅速加了几个符咒。

    最后一个符咒落下的瞬间,他察觉腹中一阵剧痛,他撑着用手在阵法上一旋,化作璇玑密境出阵阵法之后,便抱着秦衍直直倒了进去。

    狂风卷席在他们两人周遭,似如当年他们分开之时。只是这一次傅长陵死死抱住了他,他没松手。

    他在狂风中看着面前人,对方闭着眼睛,一如他最后被烈火点燃前一刻那样。

    傅长陵死死抱紧他,那一刻,他终于感觉到那迟来的伤悲铺天盖地而来。

    他眼泪扑簌落到这个人身上,他有那么多话想说,那么多话想问,可是在出口前一瞬,却清晰知道。

    这个人回答不了。

    这不是当年的晏明,他的对不起,他接不住,他的为什么,他答不了。

    两人一路急坠而下,光线逐渐明亮起来后,两人重重撞到了地上。

    傅长陵垫在下面,秦衍整个人压上来,让他闷哼了一声。他来不及休息,便连忙翻身而起,一面给秦衍药,一面警惕打量着四周。

    他们是从上官山庄入的璇玑密境,此刻出来,也是上官山庄。

    傅长陵本担心无尸罗等妖物还会留在原地等他们,可他神识扫过后,便察觉了浓重的剑意,当今天下能有这般剑意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秦衍的师父,鸿蒙天宫宫主,江夜白。

    江夜白的剑意在这里,他自然已经来过,无尸罗这些东西,应该都被他清理干净。江夜白身为鸿蒙天宫宫主,可能等不了秦衍这么久,但也一定派了鸿蒙天宫的人在这里等候。

    傅长陵想明白,他忙掏了秦衍鸿蒙天宫联系所用的玉牌出来,忍着疼将灵力灌注进去,喘息着同对面道:“云羽,我和你师兄在上官山庄,他受伤了,你快来。”

    说完,他的灵力支撑不住,连对方回复都听不到,声音便散开了去。

    仅仅只是一个传音,傅长陵已经疼得冷汗涔涔,只是传音之后,他放心了许多。

    天上乌云渐渐凝聚起来,傅长陵知道,这是他的天劫。

    他在璇玑密境中结了丹,不管这个丹如今是什么样子,天劫都会在他出璇玑密境之后,第一时间降临。

    他艰难看了秦衍一眼,他知道,如果此刻他不走,秦衍怕是会被波及。

    他迅速做了决定,将口袋里还剩下的阵法全都忍着疼布在秦衍生下,而后为他喂了药,处理了伤口。

    等做完这一切后,他眼前已经彻底模糊下来。

    他佝偻着身子,按在腹间金丹之处,跪在秦衍边上。

    他想同他说什么,可天雷已经开始轰响,他再耽搁不得,他只能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便跌跌撞撞离开了去。

    他不敢走太远,他要找一个伤不到秦衍,又看得到秦衍的地方。一旦秦衍有任何事,他都能及时赶过去。

    纵然他也不知道,他该怎么赶过去。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一路踉跄着往远处山头走去。

    走到山顶,他就可以看见秦衍。

    可是他才走到山腰,第一道雷霆便径直而来,直直炸在他身上,傅长陵一口鲜血呕了出来,他喘息着趴到地上,一时之间,竟没了任何起身的力气。

    但他不能放弃。

    他得去看着秦衍,他得确认秦衍没事儿。

    于是他又撑着自己起来,而后再一次被雷霆击倒。

    雷霆一路滋滋蔓延过他的肺腑,他一面像控制灵力一样控制着雷霆进入身体,一面继续往前。

    他要活着。

    他不断告诉自己。

    不管这是什么天劫,不管有多少人死在天劫里,可他都得活着。

    因为他有心愿未了,执念微消。

    他还不知道是谁害了秦衍,还不知道未来秦衍会成什么样子。

    他心里有一个要护一辈子的人,他绝对不能死。

    雷霆连绵而下,他一步一步往前,期初还能勉强行走,等下半程,他几乎是趴着上去。

    雷霆响了一夜,等天亮时分,他终于爬到了山顶,这时候,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血肉,几乎只剩下一个鲜血淋漓的骷髅架子。

    他远远看着远方,远方鸿蒙天宫的人已经到了,他们似乎就地安营扎寨,看见鸿蒙天宫的旗帜在远处风中张扬翻飞,他终于放下心来。

    他就一直看着那边,就想看到那个人的影子出来一瞬间。

    雷霆砸在他身上,他已经痛得彻底麻木,他躺在地上,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

    不能死。

    他不能死。

    闪电接二连三,劈了大半夜后,最后一道游龙粗的闪电砸到傅长陵身上,熟悉的天雷加身的剧痛震得傅长陵整个人颤了颤,他知道已是最后时刻,控制着自己,强行运气,将天雷一路引领从灵根而过,周游全身,最后转入金丹,周而复始。

    天雷在灵根中行走,被金丹进化而过,对身体便是有益无害,但若中间有任何差池,天雷从灵根中泄走,那便会伤及周身,因此整个过程都要聚精会神,不得有半分马虎。

    “抱元守一,静心凝神……”

    傅长陵一面默念着清心诀,一面引导着天雷进入身体,眼看着天劫进入后期,他眼前开始浮现出一些过往的画面来,他知道,这是天劫中最后一个环节,心境测试。

    对于心无杂念的人来说,这一道心性测试没有任何问题,可对于如今的傅长陵来说,却是未必。

    他如今早已是心绪大乱,所有镇定不过是强撑。

    他感觉无数画面窜动而过,他都没有停留,他知道此刻他不能在任何画面上多想,不能让天道察觉他心境上任何缺失。

    他额头上冷汗开始大颗大颗落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面前闪过,直到最后,有一个人交错而过那一瞬间,对方忽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傅长陵停下了步子,一切忽地安静下来,傅长陵不敢回头,对方也没有,他们两朝着两个方向,唯一的交集,只在对方抓住他袖子那微弱的一点。

    “傅长陵,”对方低低开口,带着喑哑,“我疼。”

    傅长陵心头巨颤,他猛地回头,然而却见身后没有半个人影,周边一片黑暗。

    他一瞬间似乎什么都忘了,他开始疯狂奔跑,疯狂追逐,一个人狂奔在一条漫长的甬道上,也不知尽头。

    他觉得这条甬道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哪里。

    于是他茫茫然往前狂奔,走到了道路尽头,他终于看到了光亮。

    那是秦衍。

    他一个人,坐在小桌面前,他面前点了四角青龙含珠青铜灯,灯芯冒着一昧幽火。他穿着一身白衣,面上有些苍白。

    有人问他:“你用心头血点这么一盏禅灯做什么?他也不会感激你。”

    秦衍声音平淡:“我不求他感激,我只求他活着。”

    “我之情爱,与他无关。”

    说着,秦衍抬起手,覆在了那青铜灯的边缘。

    早已被摩挲发亮的边缘上,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傅长陵。

    傅长陵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他一睁眼,就看见秦衍喘息着,跪在他面前。

    他双眼空洞,没有眼珠,周身经脉俱碎,腿骨扭成了一个诡异的曲度。他身上没有任何灵力,金丹已经没了,识海也已经爆了,他喘息着,一双盲了的眼仿佛还能看到他一样,仰着头看着他。

    傅长陵突然知道这是哪里。

    这是秦衍死的那天。

    就是那天,他亲自搜了他的识海,然后在这个他恨了近三十年的人的识海里,看到了这一盏灯。

    他急促呼吸起来。

    他知道当时自己说了什么,他不想再说了,可控制不住自己,这一次,他还是说了。

    他说:“你喜欢我?”

    他颤抖着声,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靠近了秦衍,低喝问他:“你竟也敢喜欢我?!”

    秦衍僵住了。

    傅长陵看着他的表情,他突然觉得快意,他感觉自己报复了对方这么多年,这才是头一次,真的伤到了对方。

    许久后秦衍开口:“抱歉。”

    这一声抱歉平平淡淡,一如他这个人,没有半点温度和情绪,然后他突然伸手,猛插入了自己心口,傅长陵被他惊住,他就眼睁睁看着秦衍从他胸口,搅动着,翻转着,冷汗涔涔而落,几经歇息,却仍旧执着又坚持地,撕扯出一根带着淋漓鲜血的光丝。

    “身不由己,是吾之过。”

    “命不由己,是吾之过。”

    “情不由己,亦是吾之过。”

    “今日情根已除,孽业亦消,”秦衍摊开手掌,再一次仰头,这一次他笑了,他的笑和他整个人都不同,特别温和,特别柔软,他低哑出声,慢慢道,“真君再无困扰,我亦……再无困扰。”

    说完,他猛地用力,那缕神魂便碎在了他的手心。

    周边都是欢呼声,傅长陵看着他倒在地上,看着他被人架起来,一刀一刀削骨削肉,直到最后一块血肉剔尽,业火从他脚下冲天而起,他站在火光中,最后的身影,慈悲又温柔。

    傅长陵呆呆看着那火,他突然觉得这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周边风雪呼啸而过,他仰起头来,面前是金光寺的浮屠塔,众生万象描绘在长长的壁画之上,离他最近的,是秦衍一贯平静俊美的面容,他被六十四根入骨钉钉在上面,静静看着他。

    那目光他很熟悉,一如他过往三十年,每一次与他相见。

    那一瞬间,傅长陵突然知道,一开始秦衍拉着他说那一句“我疼”是什么意思。

    那是他心里的秦衍。

    他心里的秦衍,还钉在浮屠墙上,还受着千刀万剐,还在被业火焚身,还在他心里,跪在他身前,抬手插入自己心口,生剖出那根情根,在他面前碾碎。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他从没同任何人说起过,秦衍死前,他从秦衍的识海中看到的那一盏刻着自己名字的禅灯。

    也从没和任何人提及,秦衍死前,对他说的那一句“心不由己,亦是吾之过。”

    他在秦衍死后踏遍山河,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失去唯一可交手之人后的怅然若失。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这么以为。

    毕竟他不可能爱秦衍,这是杀他全家的人。他连在他死后缅怀他,对于傅长陵来说,都是一种羞耻。

    可当他知道秦衍是晏明,当他知道秦衍是为他抵罪成为云泽罪人,当他知道上一世的一切迷雾重重,他所以为的那个人,可能从未看清。

    当他此刻看着秦衍被钉在浮屠塔上,面无悲喜,似如神佛。

    他眼泪如珠而落。

    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他睁开眼,便见眼前映入一袭白衣,白衣上绣着振翅羽鹤,傅长陵颤颤抬头,看见那人身影落于霞光之中。

    那身影刻在他眼里,他突兀笑起来。

    只是他如今周身只留一具血肉不全的骨架,笑也笑得极为可怖。

    他颤抖着伸出手,用染血白骨抓住对方衣角,无声开口说了几个字。

    谁都不能认出他说了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在告诉他,他终于承认——

    原来他喜欢他。

    自风雪初见,到而今重生,他傅长陵喜欢秦衍,足足四十二年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