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北第二天早上起来,有一些疲惫,秦南张罗着一切,他提前和林枫联系好,两人带着口罩和帽子下楼,上了林枫准备好的面包车。
叶念文、黄桂芬、叶领已经提前到车上,叶思北上车见到他们,愣了愣后,就听叶念文解释:“爸妈不放心,一定要跟着我过来。”
叶思北把目光落到黄桂芬脸上,她停留片刻后,点了点头,坐到位置上。
一家人一路无话,到了检察院门口,就看见许多人挤在门口。那些人不知道是哪里得到的消息,一看见秦南和叶思北下车,立刻蜂拥而至,挤得水泄不通。叶念文叶领秦南和几个警察赶紧上来,将叶思北黄桂芬两个人护在中间,硬生生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往检察院门口走去。
叶思北被秦南环抱着,周边都是人,她感觉自己都不是自己,完全是被人推着走。
耳边都是记者的问话,大声询问着她:
“叶小姐,犯罪嫌疑人和您之前有过私下联系吗?”
“您和嫌疑人保持关系这么久,为什么突然告他□□?”
“据说您之前借了很多钱,是犯罪嫌疑人借给您是真的吗?”
……
半真半假的问题铺天盖地而来,秦南叱喝出声:“滚开!胡说八道什么?!”
记者立刻察觉秦南身份,开始追问秦南:
“您是她丈夫吗?您对她受害有什么看法?”
“您真的相信她是被迫的吗?”
“听说您打算和她离婚,是因为这件事吗?”
叶思北听着这些话,她克制不住颤抖。黄桂芬察觉叶思北情绪不对,她一把推开旁边的人,开始撒泼,各种脏话连篇。
就在她骂着人时,人群中爆发出一个女人尖锐的辱骂声:“贱/人!”
叶思北一回头,就看秦南一把抱住她,将她拥在怀里,秽物基本泼在秦南身上,人群惊叫散开,刺鼻的臭味弥漫周边,隐约有一些液体溅在她脸上。
叶思北来没来得及反应,就看黄桂芬疯了一般冲出去,大喊着:“拦住她!警察拦住她!”
随后就听人群中有人厮打起来,记者虽然不少围着叶思北,但一部分人还是分开往另一个方向跑。
“走。”
秦南推攮着她,语调平稳又冷静。
叶思北被他推着,她扭过头,目光穿过人群看过去,发现是赵淑慧,她好像疯了一般,被人拖着往后,可她还是挣扎着,往她的方向叫骂着要冲过来。不远处站着范雯雯,一个老太太拉着她,范雯雯站在一边,嚎啕大哭。
秽物残留着的蓝色塑料盆滚落在地上,她玩命一般和警方厮打,死死盯着叶思北,她满脸是泪,仿佛是抛开一切,疯了一般要往她的方向扑,犹如喊着台词一般大声哭喊:
“叶思北,你勾引我老公,你陷害他,你不要脸!”
“你没工作是他给你找的工作,你有困难都是他帮着你,你居然为了钱这么陷害他!这么害他!”
“趴下不要动!”
警方将赵淑慧控制住,按在地上,叶思北没有回头,继续往里走。
赵淑慧被按在地上,大声哀嚎:“叶思北你忘恩负义!你丧尽天良!大家听听,这是强/奸吗?是强/奸吗?!”
话音刚落,不知道她是按下什么,整个院子里都回荡着叶思北“嗯嗯啊啊”的声音。
那声音里带着哭,带着可怜和恐惧,但是更多的,还是女性学习讨好人时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和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叫骂声混杂在一起,叶思北停住脚步,她愣愣站在人群中,看着那爬都想要爬过来打她的女人。
她嚎哭着叫骂:“叶思北,你当小三,你破坏别人家庭,你丧尽天良,你不得好死啊!!”
听着自己的叫声,那个女人的叫骂,孩子的嚎哭,一瞬间,叶思北仿佛是坠入了冰窟。
周边声音都抽离开去,她只觉得冷,像是死亡突然到来,冷得她无法动弹。
她突然回到第一次做笔录那天,张勇冷静问她:“他说了什么。”
“他和我说,‘还装?’,然后他逼着我跪下,和我说‘叫,不然我杀了你。’”
“后来呢?”
叶思北听着这样的话,静默了很久,最后,她平静中带了几分绝望,又带着倔强开口:“我叫了。”
那样羞于启齿,甚至连秦南都没有告知过的过往突然被撕扯开,不留任何余地放在人前。
那声音告知着所有人那段过去。
她没有全力反抗。
她没有用性命去维护自己的尊严。
她在无人处,配合了那个罪人。
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周边短暂惊诧后,记者瞬间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新闻翻转,每个人都想拿到头条。
记者话筒纷纷对准了叶思北:“叶小姐,这段音频是您吗?是性侵现场时的声音吗?”
“叶小姐,对于这段音频您有什么解释?它听上去您似乎并不痛苦?”
“您对受害人妻子认为您是小三的指控有什么回应?”
“走!”
秦南把叶思北整个人护在怀里,大喝了一声:“往前走!”
“愣着干什么?!”
黄桂芬拉着她大骂:“走啊!”
叶思北整个人都在抖,她眼前都模糊了,她根本看不清前方,周边无数人涌来,叶领、黄桂芬、叶念文、警察、秦南,他们都在努力护着她一个人。
她没办法。
她就算什么都看不清了,什么力气都没了,还是得跟随着他们,拨开人群,奋力前行。
她感觉这条路像是走了一生。
好不容易挤进检察院,警卫关上大门,所有人歇下来,秦南抱着叶思北,轻抚着她的背:“好了,没事了,别怕了。”
她站着不动,整个大厅都被他们身上的臭味熏染。
张勇递了一件衣服给秦南:“先换一身吧。”
“谢了。”
秦南接过衣服,和叶家人一起整理着自己的仪容。
秦南最严重,干脆去厕所脱了衣服,在水管面前冲洗了一遍。
叶思北站着不动,黄桂芬走上前来,用湿纸巾擦干净她身上溅到的东西,低骂了一声:“屎落在脸上都不擦,你是被骂傻了吗?!”
“音频……”
外面的声音已经没有了,警察似乎是把赵淑慧带走,那些恶心的声音也早已不见。
可叶思北却总觉得,那些声音一直回荡在她耳边,她喃喃:“我不是……我没有……”
“姐,”叶念文察觉叶思北情绪不对,他走上前,安抚她,“你别担心,警方会把那音频处理干净,她不敢放上网,放上网后点击量大起来,传播色情□□是入刑的,她不敢的。”
叶念文这么说,可他心里却没底,他不确定在场有没有人录下了那段音频,不确定会不会有人、有多少人,会以更隐蔽的方式在网上传播。
可他必须这么告诉叶思北,他认真看着叶思北:“姐,不会有事的。”
叶思北颤动着唇,她说不出话。
她满脑子被音频占据,她甚至不敢看周边任何一个人。
他们都知道,都知道了。
她没有反抗,她配合。
还有人相信她吗?她会赢这个官司吗?还有秦南,他内心深处,真的不会介意吗?
一瞬之间,她感觉自己赤/身/裸/体行走在这世间,声音,画面,言语,各式各样的网络评价,一瞬间涌入脑海,疯狂塞满她的脑子。
她感觉晕眩,想要呕吐,呼吸急促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哪里,要做什么。
她只想跑,只想逃,只想去一个人没有任何人认识到,会评价她的地方。
黄桂芬看她样子不对,有些慌了,她伸出手去拉她,想要安慰她:“思北……”
然而在她触碰她的那片刻,某根弦猛然断裂。
叶思北一把打开她的手,转身就往外跑。
“姐!”
叶念文眼疾手快抓住她:“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家……”
叶思北颤抖着,她眼神涣散,仿佛什么都听不进去,一个劲儿的念叨:“我要回家……我想回家……”
她想回家,想去一个安全的、谁都看不到她、谁都不认识她、谁都不会评价她的地方。
“思北,你冷静思北。”
叶领听到这话,也冲上来,拉住叶思北:“你现在跑了也没用了啊,你冷静一点,思北。”
“我要回家……”
叶思北不断摇着头:“我要走,我要回家,我……”
话没说完,黄桂芬冲上前来,一把抓住叶思北,狠狠一耳光就甩了上去!
“啪”一声响,所有人都愣了。
秦南察觉外面不对,水都没关就冲出去,眼睁睁看着黄桂芬打那一巴掌后,他猛地拉扯过叶思北,挡在叶思北面前,盯着黄桂芬:“你干什么?”
叶思北愣愣抬头,看见黄桂芬站在她面前,红着眼,捏紧拳头:“说要报警的是你,说能承受的是你,现在全家子陪你走到这里你说你要回家?!”
“我告诉你今天谁都回不去!”
“这条路你选了,你就算爬也得给我爬到底!”
叶思北说不出话,她看着面前头发斑白的母亲,她比同龄人更沧桑的脸上全是眼泪,看叶思北看她,她流着泪迎着她的目光:“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决定陪你来吗?”
“你知道我为你被人骂了多少,被人戳脊梁骨戳了多少?”
“叶思北你的人生是人生,别人都不是吗?”
说完,黄桂芬自己扭头冲到一旁长椅上坐下,用手撑着头,低声哭泣。
叶领过去陪着劝,叶念文上前,低声劝着叶思北:“姐,就最后确认一次,没事儿。”
叶思北低下头,她含着眼泪,平静了许多。
黄桂芬说得对,走到这里,她不能退。
消息已经都传出去了,她跑了,就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她闭上眼,朝着叶念文点头:“我明白,对不起。”
“我们走吧。”
林枫看叶思北情绪稳定得差不多,领着她和秦南叶念文一起上楼。
到了门口,林枫让三个人坐下先等,自己进去和检察院的人确认情况。
坐在长椅上时,叶思北一直在轻抖。
她克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那段录音一直在她耳边回复。
如果范建成只录了中间她被迫主动那一段,官司还能赢吗?
今天之后,她说她不自愿,还有人信吗?
大家要怎么看她?一个诬陷他人的小三?
甚至于,她开始怀疑,没有从头到尾反抗的□□,算□□吗?
其实,她是不是默许了范建成的□□呢?
这些念头将她包裹,如果不是脸上的疼痛提醒着她,她可能已经起身走了。
秦南察觉她的挣扎,他站起身,半蹲在她身前。
“思北,”秦南深吸一口气,他握着她的肩,逼着她朝向自己,“你看着我。”
叶思北抬头看她,秦南的目光很平静,他像是扎根在土里的大树,风雨不动。
这双眼睛吸引她,让她慢慢平静。
“你已经走这里了。”
他开口:“你想想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她怎么过来?
她曾经已经走在死亡门前,她无数次质问自己对错,她夜夜拷问自己的行为,然而每一次答案,都告诉她,她得来这里,得来揭发这个恶行,来让应该付出代价之人付出代价。
于是她从天台上下来,和父母对抗,和弟弟争执,一遍一遍口述自己的经历,遭受所有人的议论、窥视,被犯罪之人骚扰、威胁,她一家人都失去了工作,为此饱受羞辱。
她走得如此艰辛,才走到今天。
“你没错。”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告诉她:“他有罪。”
“把有罪之人送去惩罚,让他对你道歉,对你说对不起,这才是这个世间应该做的事。”
“任何音频、照片、视频、人言,都掩盖不了真相。”
“叶思北,他有罪,你没错。”
两人静静对视,叶思北眼泪落下来。
“叶思北?”
会议室里突然传来一个女声:“麻烦您进来一下。”
叶思北听到这声唤,她低下头,整理了一下情绪。
秦南重重握了一下她的手,叶思北点头。
“我可以。”
她不知道是告诉秦南,还是告诉自己:“我可以的,你别担心。”
说着,她站起身,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里有很多人,张勇给叶思北介绍,这些都是审查她案件的检察院公诉部门的人。
叶思北点点头,坐下来,对方拿了笔录和她一一核实,最后又再一次问她:“叶小姐,您确认是对方强迫你,你要起诉是吗?”
听到这话,叶思北吸了吸鼻子,她点头。
点头后,她又怕对方不理解,抬起头,再次确认:“对,我要告他。”
和检察院核实完所有相关证据,确认自己的意愿后,叶思北由和来时一样,由警方护送着回去。
叶念文带着黄桂芬和叶领从后门上车回家,上车之前,黄桂芬抓住叶思北的手,她想说点什么,又笨拙不知如何开口。
叶领催促她:“走吧,思北还要回去休息。”
黄桂芬深吸一口气,她重重捏了叶思北的手一下:“走到这里,就不能退了。”
“思北,”黄桂芬抬眼看她,“其实你说得也没错,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你和我不一样,你可以走下去的。”
“熬一熬,”黄桂芬抬手拨开落在她眼前的发丝,她可能是在场所有人里,最能体会叶思北痛苦的人,她含泪看着她,“思北,熬一熬,就过去了。”
叶思北不断点头,她更咽,说不出话。
黄桂芬伸手出去,重重抱了一下她,转身上了车。
车往外面开出去,记者纷纷追逐着面包车跑去,叶思北和秦南在后面上了张勇的车,张勇带了一个同事,看见记者少了,赶紧开着车带着两个人出去,一路开回两人家里。
他们家门口也围上了记者,张勇和同事一起送着两个人送上楼梯,然后堵在楼梯口,同事打电话让派出所派警察来过来帮忙,张勇站在楼梯口大骂:“你们记者为了点新闻疯求了?谁他妈再上来老子抓谁!”
“这位警官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们新闻报道你还要抓人?”
“你新闻报道?你叫骚扰当事人,叫袭警!”
“真相只有被验证才叫真相,”一个记者高喊出当初张勇也这么认为的话,“你们警方应该安排一个发布会,把事情说清楚我们也不用这么蹲啊!”
警方和记者在楼下吵吵嚷嚷,叶思北被秦南拉着进屋。
他们一进屋子,狭小的空间就别他们身上秽物的味道填满。
叶思北路上已经平静下来,她好像把自己和外界彻底断绝了联系,周边一切和她没有关系,他拉着她往哪里走,她就往哪里走。
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先去洗一下吧。”
秦南转头看她,叶思北站着不动,秦南有些难受,他没多说,搬了个凳子来,让她坐下,替她脱了鞋,帮她换上拖鞋。
叶思北垂眸看这个半跪在自己身前做事的男人,她注视着他,审视着他。
秦南替她换了拖鞋,就去房间里为她找换洗的衣服,挂到浴室里后,他走出来,看见叶思北还坐在椅子上,他走到她身边,拉着她起身。
她像游魂一样被他带到浴室,他拿下花洒,低头调整水温。
花洒上的水冲洒在他手掌上,热气升腾起来,整个浴室被水汽晕染,她站在不远处,隔着水雾看这个人。
“听录音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叶思北突然出声,秦南僵住,水声哗啦啦作响,却不能遮掩她的声音半分。
“恶心吗?”
“没什么。”秦南缓过神,找回理智,“我没觉得有什么。”
说着,他把花洒挂上高处,有些狼狈低头:“你先洗吧。”
“你没怀疑过我吗?真的一点都没介意过吗?”
叶思北固执询问,秦南低头不说话,他似乎极力在克制某种情绪。
叶思北走向前方,走向他,在他面前停下。
水落在她身上,淋湿她的头发,她周身。
她慢慢仰起头,看着秦南。
“你真的会爱我吗?”
她问。
秦南控制着隐约颤抖的肌肉,艰难抬头,他看着她,水已经浸透她周身,她和他一样,被恶臭包裹,被黑暗笼罩,满身污秽,犹如烂泥。
她是在问他会爱她吗?
秦南眼睛里有了水汽,他看着这个人,清楚知道。
她不是在谈爱情。
她是在求证,求一个答案告诉她,哪怕发生了这一切,她都可以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爱人,被爱,平静度过余生。
秦南试图开口,他轻颤着唇,想要给她答案。
可那个字太沉重,他始终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这个答案,他能不能给。
他一瞬间仿佛看到自己少年时光。
他看着自己背出书包走出学校,杨老师在后面追着他。
“秦南,你会后悔的,你留下来啊,留下来啊!”
他躺在车底,费力拧着螺丝。
他浑身被泥污沾满,在夜里偷偷拨通从老师那里打听到的电话号码。
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响起来:“喂,你好?”
他不说话,对方就会多“喂”几声,接着就有人叫她的名字:“叶思北,上课啦。”
他终于才开口:“不好意思,打错了。”
那时候他以为,他身在泥潭,就可以高举明月。
可是费尽心机,却也连明月都举不住。
秦南在水雾里红了眼,叶思北笑,在她荒凉又讽刺的笑容落入眼中那一刻,他猛地上前,一把捧住她的脸,狠狠吻了下去。
水从头顶喷洒下来,将所有污垢清洗,他们紧贴在一起,温热的水从头顶拍打下来,浇灌他们周身。
他们拥抱,接吻,饿狼一般撕咬对方,脱下对方衣服,好像要把双方揉入骨血。
所有动作都会让她想到那一刻,屈辱,恶心,疯狂。
可是她死死抓着他,她不放手。
她像是一只被困在牢笼中得巨兽,用尽全力和这个世界挣扎。
于疯狂中沉沦,于苦痛中爆发。
直到一切归为终结,她坐在洗手台上,与他静默相拥。
“思北,”他握着她得肩膀,低声告诉她,“性有时候表达的是凌/辱,但有的时候,它也表达爱。”
听到这话那一刹,那些压抑的、恐惧的、对这件事的羞耻与惶恐倾泻而出,叶思北大声哭嚎,秦南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他的温度从额头抵达她的额头,他声音很轻,带着少有的温柔和沙哑。
“我爱你,叶思北。”
也许你我一生都不会知道这份爱从何而来,但没有关系。
世界或许荒诞无常,但你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我爱你,这是无能的我,在这个世界,唯一能给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