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岚的话让桓衡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的手落在他的头顶,仿佛过去一样,这么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那么想抓住她,想把她的手握在手里,可是却仿佛有一道天堑,隔阂在那手掌与他之间。他不想在她面前哭出来,也不想再像一个孩子面对她,可他却忍不住,在她手下红了眼眶。
只是这么一个动作,就让他觉得,整个人都疼起来。
这个人再也不属于他了。
亦或者说,这个人从未属于他过。
她曾经差一点就拉住他的手了,他差那么一点,就曾经可以握住她。当他回顾往事,寻着她走过的路一路走去,他便明了,原来这个人,也有曾经这样靠近他的时刻。
她不是没有将手伸出来过,只是被那个幼稚的、软弱的、看不清周围的自己,以着那样可悲的方式,仓皇推了出去。
他怪不了谁,所以才在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再也无法忍耐,一把握住对方的手,将那脸埋在那温热的手心,嚎哭出声。
“阿岚……阿岚……”
他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不会原谅他,也不会再随他去北方了。
蔚岚静静看着面前嚎啕大哭的少年,心里竟也有些酸楚。
这个人她从十二岁到如今弱冠之年,一直当亲弟弟一般宠着爱着,哪怕是中间有了那么几分心思,斩断那些心思之后来看,那似乎是早已成为习惯的宠爱和怜惜,也无法割舍。
没有人会对一个孩子有太多的怨恨,更何况他们之间……也谈不上什么怨恨。
她曾在年少时看着他俊美的面容幻想过他长大后的模样,她想他应该是个意气风发的将军,应该潇洒来去,俊美无双。应该放肆桀骜,想要什么,就取什么。心如澄湖清溪,眼如日月星辰。与他们这些玩弄权势,隐忍不发的政客截然不同。
无论多少年岁,他都可以一如少年,笑着喊那么一声,阿岚。
可是当他真的长大后,他当真如她所想那样,成为了一个俊美无双的青年时,他却再无法如少年那样心思单纯,天真无忧。他跪在她身前,仿佛握着最后救赎一样握着她的手,嚎啕出声。
蔚岚心里一阵阵揪疼,那种感觉仿佛是曾经看着细心擦拭的珍宝,被这世间摔得破碎不堪。
她叹息出声:“阿衡,莫要难过了。”
“你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这样哭,是要被人笑话的。”
“就一会儿……”桓衡沙哑出声:“阿岚,就一会儿吧……”
“阿岚,北方要安稳下来了,我像你当年对我讲的那样,我会做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我将北方系在我身上,我将我的家人、我的家族系在我身上。我没有任性,也没有推诿。”
“我会平定北方,将帅印拿稳在手里。”
“你做得很好。”蔚岚眼里带着疼惜,这并不是她当年想让桓衡走的路,可是他选了这条,或者说被逼着走上这条路,也就只能义无反顾。
“阿岚,你别说话。”桓衡抬起头来,注视着蔚岚:“让我说完吧。”
“你离开北方这些年,我走过了你所有走的路,去过了你所有去过的地方,问过了所有和你交谈过的人。我把你的痕迹都找了一遍,在我所能做到的地方。”
“我知道当年我做得不对……”
“我知道是我太软弱,太幼稚,太不顾后果。可我一直拼命想,你总是爱着我的。阿岚,你这样的人,看着风流潇洒,但骨子里认定了一个人,就想着和他相守白头。我以为你会等我,以为我平定了北方,我长成了你所期望的那个人,我忍受所有你受过的痛,我补偿了你所有的痛楚,那早晚有一日,你会回到我身边来。”
“可是阿岚,”桓衡抬起头来,注视着帘子里那个人:“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回来了,是吗?”
“是。”
桓衡苦笑起来,接着道:“你爱谢子臣,是吗?”
“是。”
言语如剑,没带分毫迟疑。
桓衡闭上眼睛,握紧了她的手,沙哑道:“那你还爱我吗?”
“阿衡,”蔚岚淡然开口:“没有任何感情,是可以分成两半的。”
她爱着谢子臣,又怎么会爱其他人?
桓衡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人按在了水里,无法呼吸。他整个胸腔都快炸了,忍不住佝偻了身躯。
可他不能停下来,他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逃避的少年,他得往前走,他得逼着自己,去看清所有的一切,逼着自己,哪怕是踩在满路荆棘之上,也要往前走去。
“那么,阿岚,”他艰难出声:“你走过的路,我都走过了。你尝过的苦,我都尝过了。你抛弃一切送我北归,我不顾北方混乱用我所有与皇帝交易送你南回;你不顾生死将我护于羽翼四年,我以北方为盾护你官途顺坦至相位。如今你魏家就缺一个州府军队就可直接晋为一流世家大族,那我将荆州送你。”
说着,他直直看着蔚岚,一字一句,仿佛是剖开了自己的内心,慢慢道:“你我之间,算不算两清了?”
蔚岚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内心剧烈疼痛起来。
她垂下眼眸,慢慢道:“你要同我两清吗?”
“对。”桓衡握着她的手,觉得那个人的温度给了他巨大的力量。
“阿岚,你我之间,都不该自欺欺人。我不是你弟弟,过去不是,现在不是,日后也不是。我对你,从来都只有非分之想,男女之情。你我之间若抛开这些,不过只是各据一方的政客,若需合作,你我联手,一如当初。若需对峙……”
桓衡觉得每一个字都是他逼着说出来,用尽全身力气。
他从北方而来,他日夜兼程,耗尽心血。
他本来以为自己赶得及,也本来以为自己能够阻止她。可当他在门外逼着自己等待天明时,当他感受到当年蔚岚所体会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时,他便明白,他赶不及。
在当年那一晚上,蔚岚没有来得及那一晚上,他就已经晚了一生。
错了一次,也就是错了一辈子。
于是他也就明白,为什么最后是谢子臣。
因为这个人太清楚知道所有人的弱点,这个人知道,自己无需插手太多,只需要默默等待,守候,在那个人满身狼狈时候,乘一叶扁舟而来,将她带回去。
待她历经红尘,自然会来到他身边。
这个道理若他早些明白……若他早点明白……
桓衡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些如果,他绷紧了身体,听上方人无奈说一句:“若需对峙,你要如何呢?”
“自然是,”他身体摇摇欲坠:“该如何,就如何。”
蔚岚没说话,她含笑垂眸。
她二十多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看待这个世界的。以为一切都能恩怨分明。以为只要和对方说了恩断义绝,就一切可以了结。
等她四十多岁的时候,她便明白,这样的想法何其幼稚。
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他们有着遮掩变化多端的情绪,这些情绪如透明的丝线,缠绕在这个世界方方寸寸。人从来不是机器,感情说斩就斩,说断就断。
她知道,所以她再不作出这伤人伤己的许诺。
“阿衡,”她终于开口:“你终究还是太年轻。”
“我不是!”桓衡大喝出声,猛地放开了她的手,怒道:“蔚岚你看清楚,我马上要到弱冠之年,我是桓家的家主,是北方三州六十万军的统帅,我再不是当年跟在你身后那个少年!”
“你休再要,”他红着眼眶,让他的话都变得格外软弱下来:“你休再要,说这样的话。”
他喜欢别人说他太年轻,他太过憎恨“年轻”这样的形容。
这个形容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到底是怎么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的。
可是他却不得不承认,在蔚岚每一次提及这件事的时候,都在预示着,他又做了怎样幼稚的事。
这一生,她都在徐徐缓缓教导他。
他想追上她的步伐,他总希望能成为她心里真正期望那个桓衡,可每次他以为自己做到的时候,对方就会悠然叹息——阿衡,你还是太年轻。
那么到底怎么样,他才做得对的?
要怎么样,他才能和她、和谢子臣一样,不再被她叹息说出这句话来。
他想拉开那窗帘,想嘶吼着问出这句话来。可是他又怕她发现自己这狼狈的心思,这样小心翼翼,追着她脚步的心思。
他捏紧拳头站在一旁,蔚岚却仿佛是读出他的心思,慢慢道:“阿衡,每一个人的长大,都是要经历很漫长的时光,失去、拥有、打磨,你只需要记得,再聪明的人,终究不过是人而已。”
“抵不住欲望,藏不住黑暗,有感情,会难过,哪怕是痛哭流涕,这都没什么狼狈或者难以面对。阿衡,”
她掀起帘子,露出那美丽的面容。
三年不见,她眉目精致得越发像个女子,可一生疏朗坦荡之气,让她有种混合于男女之间惊人的美丽。
她凝视着桓衡,他如今已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模样,线条刚毅俊朗,眉目深邃,五官立体,将年少时那份漂亮彻底张扬开来。
他愣愣看着她,感觉内心怦然而动,听她慢慢道:“顺心而去,等到你把所有的路走过,你自然会明白,自己该走到哪里去。在此之前,我对你说再多的道理,你也不会明白。”
“多少言语,都抵不上你自己把路走上一遍。”
“那要是,我伤害了你呢?”
他苦涩出声,蔚岚笑了笑:“若这真的是你的路,这也是免不了的。难道我同你说不要伤害我,你就不会了吗?”
“阿衡,每个人做出的选择,都是他骨子里所选的,只有在被伤害之后,他才会真的明白自己错了。我当年同你说了那么多遍,只有遇到爱的人,才能去做那些事,你又听过我的吗?”
“如今你后悔,也不过是因为,在你随意做下决断同唐莫在一起、囚禁我之后,彻底失去了我,这才觉得自己做错了而已。”
“阿衡,”蔚岚轻笑起来:“有些人注定是无法拥有的,早或晚,你终究会放手。”
桓衡没有说话,他近乎贪婪注视着面前人的容颜。许久后,他终于闭上眼睛。
再舍不得,终于还是有回去的时候。
“阿岚,若你说的真的是对的,那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荆州给你,你我两不亏欠,我给你三年时间。”
“三年后,”他冷然睁眼:“阿岚,我再不会留什么情面。”
蔚岚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谢子臣掐着时辰走了进来,双手拢在袖间,意态风流。
他上下打量了桓衡一眼,淡道:“说完了?”
不等桓衡说话,谢子臣便干脆道:“说完了赶紧滚,这是我家。”
桓衡转身就走,本来他是不想给谢子臣说这句话的机会的,谁知道谢子臣嘴太快。
桓衡往外走的时候,魏华转头对蔚岚笑了笑,用口型道:“恭喜。”
而后留下一封信,便追着桓衡上去。
两人走了之后,谢子臣眼里的冰霜瞬间化了。他坐在床边,让蔚岚整个人像没骨头一样靠在自己身上,同旁人招了招手,让人把魏华的信拿了上来。
“还疼吗?”谢子臣问得温和,蔚岚懒洋洋躺在他身上,觉得这个人形枕头格外舒适:“疼也不怎么疼,就是好不容易休沐,我犯个懒。”
谢子臣拆了信,交到她手里,梳理着她柔软的发,温和道:“教训桓衡了?”
“我怎会教训他?”蔚岚满不在意道:“他在我心里,毕竟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难过吗?”谢子臣语调温和,蔚岚没有听出任何不满,她扫着信,漫不经心道:“难过什么?”
“当年在北方的时候,难过吗?”
蔚岚没说话,她想起那一晚上来。
怎么会不难过呢?
只是她和桓衡不一样,她年纪大了,忍耐惯了,不喜欢把所有悲伤喜悦都摆在脸上。
于是她也不过是站在那门口,任小雨浸湿衣衫,然后在那人开门的瞬间,微微一笑,转身离开。而后大病不起,如此而已。
“其实有时候我想,”蔚岚慢慢道:“如果我与他是在一个对的时间相遇,或许也没什么了。”
当桓衡也经历过世事沧桑,当桓衡也像她和谢子臣一样,在一个早已被打磨好的年纪遇到她,也许也就没什么了。
谢子臣低低笑了,温和道:“哪怕你们在对的时间相遇,也不会在一起的。”
“为什么?”蔚岚有些好奇,抬眼看去,就看到头顶上方那个人含着笑的眼:“因为,还有我啊。”
“我在,怎么可能让你们在一起?”
蔚岚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谢子臣这个人,看中谁,都是不择手段的。不过是看人下菜,桓衡对于他来说,根本不需要插手,所以没有插手。
蔚岚叹息出声:“你也该庆幸,若不是桓衡,是一个需要你插手的人,或许你我也不会在一起。”
谢子臣插手她的感情,她又容得下吗?
谢子臣低头蹭了蹭她的鼻尖,咬上她的唇,呢喃道:“不会,我做什么事,不是先想着你会怎么想?”
“我向来,不都是随着你的心意的吗?”
蔚岚没说话,低头仍他亲吻,他将手探入他衣内,侍女们赶紧退了下去,关上大门。
两人新婚燕尔,都是刚得了趣味,蔚岚倒也罢了,上辈子至少亲过几人,谢子臣却是从来没近过女人身的,一切都由蔚岚身上来。如今更是越发黏人,巴不得半步不离。
城郊人少,两人又是同双方父母约定了没有那些个规矩的,于是桓衡一走,两人便没了个歇息的时候。
卧室书房大堂庭院长廊……
蔚岚从来都是个喜欢追求乐子的,谢子臣也从善如流,于是两个人一直乱来到假期结束归朝,才有了歇时。
朝廷里都是知道谢子臣明娶暗嫁,对于这一对狗男男携手上朝,所有人都表示——辣眼睛,极其辣眼睛。
也有人不太能接受两人离奇行径,在后面暗暗贬低了一番。
谢子臣听闻传言,说他是蔚岚养的兔爷儿,被蔚岚压在身下的。在书房里发了一阵火。
蔚岚漫不经心道:“都是些小人,不过说你断袖而已,你有什么好气的?若真是生气,就这么个六品官员,废了就废了,何必发火?”
“我不是气他说我断袖,”谢子臣怒道:“谁靠你养了?!”
“噗……”
蔚岚忍不住笑出声来,抬眼道:“我倒是觉得他说的挺好的。要不我养你好了?”
谢子臣斜斜瞟了她一眼,漂亮的凤眼里带了不满。但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蔚岚就觉得那么斜睨一眼,就让她觉得心上被人拨弄了一下,痒痒的。
她笑着朝着谢子臣招了招手,谢子臣有些疑惑,却还是走了过去:“怎的了?”
“子臣,”蔚岚叹息出声:“我有个地方,有些疼。”
“哪里疼?”谢子臣皱起眉头来,立刻道:“我去叫大……”
话没说完,他便被那人一把拉扯到榻上,翻身压在他身上,执着他的手放在胸口,哑声笑道:“这里疼。子臣来帮帮忙?”
谢子臣微微一愣,随后便反应过来。他从容一笑,躺在床上,一只手放在自己脑后,含笑看着蔚岚道:“恰巧,在下也有一个地方疼。”
两人很是不要脸的在朝堂上接受着各路辱骂扫视。但是没多久大家就发现,那些骂人的人,不是被调遣到了乡野任职,就是被查出了把柄,而站在大殿首位的人每日含笑而立,不受言语干扰分毫。该秀恩爱秀恩爱,没有任何影响。
于是大家就意识到了问题不对,直到有一日有个与谢子臣的人对咬时怒喝骂出:“谢子臣你这个兔爷儿,和蔚岚行苟且之事狼狈为奸!你以为蔚岚男扮女装和你成了亲,别人就不知道私下是怎么回事儿吗!”
谢子臣闻言,冷冷一笑,却是道:“你都说是魏相嫁的我,你还敢说我是兔爷儿?!”
这反驳的方向有点不对……
众人都这么觉得。
片刻后,蔚岚慢慢开口道:“陛下,这位大人以下犯上信口雌黄,如此胡乱污蔑朝廷二品大员,陛下觉得,就这样算了吗?”
苏白悠悠睁眼。
谢子臣和蔚岚联手,那根本不是谁能拦得住的。如今桓衡上书将荆州刺史改为魏熊,明摆着就是将荆州送给了魏家。决定一个世家是否是一流世家,就在于是否能够控制一个州府和拥有军队。如今蔚岚身靠桓衡之余,还坐拥青荆两州的实际控制权,与谢子臣联手后,根本没有了苏白置喙的余地。
于是苏白挥了挥手,淡道:“拖下去,杖责一百。”
说着,苏白抬头,扫了朝臣一眼:“日后若再有胡乱议论朝廷重臣的,都依此处置。”
骂人的官员微微一愣,片刻后,他大笑起来,哭喊着道:“苍天无德,让此奸臣惑乱超纲!明主何在!天理何在!”
那人哭喊着被拖下去,杖责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谢子臣皱了皱眉头,蔚岚却是从容不迫。朝廷一片安静,所有人不敢说话。
不久后,侍卫进来,有些担忧道:“陛下……打……打死了……”
苏白露出诧异的表情,随后面露哀痛,无奈道:“就……这样吧。”
谢子臣有些担忧看了蔚岚一眼,蔚岚却是笑着道:“陛下,此事既然了了,微臣想问一下,微臣之前上奏变法一时,陛下思虑如何?”
苏白面色变了变,变法一时蔚岚和谢子臣已经提了许久了,大家吵来吵去,也早已吵得差不多。蔚岚正要开口,就听谢子臣道:“陛下,臣近日听闻众位大臣所言,极有道理,整合之后,已再拟一套新的方案,望陛下过目。”
蔚岚被抢了话,皱眉看向谢子臣,却见谢子臣面色淡漠,仿佛不知道抢了她的话一般。
递了折子后,大家又吵嚷了一阵,便下了朝。
蔚岚与谢子臣一同回家,蔚岚面上带着笑,笑意却不到眼底:“怎么,谢大人就这么急着想要抢功?”
谢子臣没说话,他抬手,让蔚岚搭着他的手上了马车,垂着眼眸道:“你不必激我,变法这种事,我不会让你出头的。”
蔚岚愣了愣,转头看他。
已是春月,宫中杏花开满,风夹杂着杏花飘然而下,落在身后紫色官袍的青年身上。
他俊美的容颜上满是坚毅,见蔚岚诧异看他,他轻轻笑开。
“让你涉险,我又怎么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