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赶着秋季的末尾,霍去病带着祭完天的大军又去了一趟姑衍山,完成了匈奴人祭天的步骤,又听匈奴降人称姑衍山往北不远有一片壮丽瀚海,心中意动,看向木兰。
木兰起初不信,群山连绵之地怎么会有海?但匈奴降人说得信誓旦旦,最后还是去了,瀚海边上,人迹罕至之地,只有一些零散羌人在水边捞鱼,山海无边,让人心中难免升起一股豪情壮志。
这大好河山,我来过、见过,用这双脚丈量过。
饮马瀚海后,这一趟征程就到了尾声。
冬日严寒,行军艰苦,所以即便得知两路军都大获全胜,是时候返程,但一连多日阴雨绵绵,有时候还夹杂着雪花冰雹,军中一些将领凑在一处商议,还是决定再等等,等过了这段时候再踏上归程。
这年头还没什么人有条件千里万里地去游学记录,最多知道个南方湿热多毒瘴,军中从上到下包括多年住在匈奴的张骞都不知道,天气冷是因为这一片雪山地带本来就冷,长安比这里暖和多了,都觉得这鬼天气不适合行军,应该是因为今年就是冷。
霍去病和木兰凑在一块儿写了叙功战报,除去一些路上零散杀死的匈奴人没有录入军功,按虏首计,此战屠匈奴人青壮九万,自身战损八千余,这是大军就地扎营之后等了一段时间,将不治身亡的重伤兵计入战死行列的结果。
天一直没放晴,一路艰苦行军过来的士卒乍歇了下来,一连几天走路都发飘,霍去病实在看不得这个,将懒懒散散的士卒召集起来,每日换着班出去捡牛羊,如今省了行军的劳累,军中每日吃的是匈奴的牛羊,人都给养胖了,战马却因为冬日草原荒凉而消瘦许多,这样回程的时候岂不是要载不动他们了?
士卒们的怨念在几日后平息了下来,天气放晴,大军回程,这路上就开始计军功了。
杀人多的军功也多,而这趟出来,谁手底下没有人命?募兵们大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很多人都没有自己的田地,所以也不大在乎牛羊,天子犒赏丰厚,加升军爵,有的立功较多的士卒甚至直接封官。立功将领之中更是有多人封侯,如高不识复陆支这样的匈奴降将也在封侯范围之内。
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合兵有功,受封关内侯,食邑两千户。李广父子双双加封食邑一千户,霍去病益封五千户,木兰益封五千户。卫青那里立功的将领只有两个,一个是分兵合围有功的赵破奴,同样益封一千户,还有一个是公孙敖,看在卫青的面子上,刘彻心情极佳地给了他一个关内侯爵。
长安权贵没有不眼红的,不是谁家祖上都有万户侯,长安勋贵之中多的是家族世代传下来的一千户小侯,只是跟着大军出去转了一年,几乎是有名有姓的将领人手受封一个侯爵,这大汉的侯位几时像现在这样泛滥?上一次大封功臣,那还是高祖开国!
对于这种进谏,刘彻不光不听,还每一册竹简都要翻开来仔细品读,正常劝谏放到一边,说的比较难听的降职起步,骂得很难听的打入廷尉狱,严查祖宗三代,但凡有一丝违法乱纪,这人有福气了,廷尉狱中有最好的快刀手。
最开始,卫青大获全胜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刘彻打着灯笼在宫中绕着圈走了半夜,直到累得躺在床上起不来身,才幸福地入睡了。
第二波战报传来的时候,刘彻已经在宫里宫外发了十几天的疯,连最不受宠的不识字的妃嫔都知道仲卿两个字有多少笔画,朝堂上的官员更是被天子轮番轰炸,给刘彻建造帝陵的官员一天里收到了三封天子加急诏书,让在帝陵边上为卫青建造一座陪陵,以阴山为形。
收到霍去病和木兰的捷报时,刘彻那股喜悦的后劲已经慢慢下去了,人高兴了太久精神也会疲乏的,所以刘彻固然已经知道这次大捷肯定是好消息,但还是平稳着心态打开了绢帛。
然后他咕咚一下就向后仰躺了。
醒来的时候,刘彻就两眼望着幔帐,问身侧的宦官什么时辰。
宦官连忙说亥时了,从天子早起接到捷报昏过去之后,他一直昏到晚上亥时,几个医者来看过,都说先不叫醒为好,因为天子已经连着很多天精神极度振奋,没有睡几个好觉,这会儿其实不算昏过去,属于睡过去了。
这一整天的睡眠下来,刘彻睁眼的时候精神极好,看着眼前的幔帐,他捂着心口道:“朕做了一个梦,梦见去病和木兰打没了左贤王,杀敌九万,还俘虏了大单于。”
宦官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看着天子,“陛下没、没做梦啊,这不是今早的战报吗?”
刘彻踏实了,他这一夜在床上辗转反侧,下半夜的时候开始到处叫醒宫妃,警惕询问她们是怎么知道朕的冠军侯和武安侯打了大胜仗的。
第二天,刘彻乌青着眼圈开了朝议,询问百官是怎么知道匈奴快被打没了的。
这一个冬天,许多官员上朝如吊丧,每天木着脸听刘彻吹他的三个心肝宝贝,在这样满朝的赞誉声中,太子刘据的地位越发稳固,即便宫中又诞生了一名皇子,也没有影响什么,刘彻只在皇子诞生当日去看了一眼,回来就忘在了脑后。
卫青回来得最早,因为他返程快,回到汉郡之后又停留了一段时间为士卒计功,木兰和霍去病这一路军回来得慢,直到元狩五年的春三月才回到长安。
回长安的第一天,木兰沐浴焚香,整肃衣冠,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前往宫中求见天子。
她就是不来,第二日朝会刘彻也要叫她来的,空着手吹了一个冬天了,好不容易熬到人都回来了,这可不得当着群臣的面大加赞扬一番?
不仅如此,刘彻已经琢磨着要给木兰个官职了,大司马本是定给卫青的,但他这几年又有一些偏向霍去病,这是他亲手带大的孩子呢,基本等于年轻版的自己,木兰的功绩也很耀眼,可夹杂两人之间一比较……
刘彻摸着良心想,木兰实在是个倒霉孩子,生不逢时啊,若没有卫青,他会成为卫青,若没有去病,他会成为去病,可他有卫青也有去病,木兰样样都好,可样样都不够惊绝。
饶是如此,刘彻对木兰也是十分偏爱的,很快在未央宫正殿接见了木兰,一见到木兰,他就上前几步拉着木兰的手,感叹道:“到底黑瘦了些,这么多年了,实在辛苦木兰。”
木兰本来准备跪拜的,被天子拉住了,她想开口,刘彻又叹道:“那年初见木兰,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呢,谁想过有今时今日,当初那个孩子,也挑起家国重担了。”
他越是这么说,木兰的头越低,天子如此夸赞她,她今日却是来卸担子的。
刘彻拉着木兰的手往正殿里走,一边走一边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神情真挚动人,丝毫看不出先前还在殿内琢磨木兰生不逢时。
跟着天子进了正殿,手被松开,木兰也松了一口气,顾不得殿内宦官宫娥,当即下拜行礼,重重向天子叩头,道:“陛下,臣有一事欺瞒已久,如今侥幸为陛下征战得胜,心中惶惶,求陛下宽宏。”
她如此说了,自然不会再犹豫,也没那个叫天子先宽恕再说事的谋算,再次叩头一礼,“陛下,臣幼时家中无男丁,以女充男养大,后来征兵到家门口,那时父残弟幼,无奈从军,到今日已有十一年。”
天子没动静,木兰不敢擡头,语气逐渐沉重地道:“臣日夜惶恐之至,最初只为一家活命才替父从军,后来步步高升,便渐有私心,想打完和匈奴的这场决战……如今心愿已成,臣不敢领受勋爵食邑,陛下深恩,怕此生难报。”
刘彻愣了有一会儿,逐渐调整好了情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先是问道:“此事平阳公主知晓吧?”
木兰低头,“臣那时请公主隐瞒此事。”
刘彻又问:“去病也知道吧?”
木兰想到霍去病,亲也亲过,抱也抱过,摸也摸过,他怕是知道得最清楚不过,想到这里,她轻轻点头。
刘彻于是懂了,怪不得他教了去病那么多手段,啥也没用上,看来是早就知道心爱的是个女子,和人家两厢情愿,只瞒着他这个孤家寡人了。
一种儿大不由爹的恼火升起,但就这个事本身吧,刘彻没怎么生气,木兰那时不替她那老父从军,一个残腿老头去了军中能做什么?木兰不从军又待在家里干什么?嫁人生娃吗?哪个男人这么有脸,损他一员大将!
他只觉得奇,行军打仗,男人都不容易,木兰甚至还是平民出身,征发兵入伍,竟也走到今日这样的地步。
当然,这要归功于他的识人之明。刘彻想想都觉得自己太英明了,像他这样的英主,自然不会因为什么男女之别就收回赐下的封爵食邑,刘彻甚至亲自把木兰扶起来,替她拍了拍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