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程绍禟次日还要回去当差,故而一家三口也没有久留,王氏与程绍安依依不舍地送走了他们,金巧蓉沉默地站在一旁,遥遥地望了一眼那渐渐远去的一家三口。
“回去了!”程绍安扶着王氏回了屋,回过身来才发现还站在门口处的娘子,快步走到她的身边,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
金巧蓉用力抽回衣袖,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走过。
“好好的又恼了,女子就是麻烦。”程绍安嘀咕着,摇头晃脑地踱着步进了家门。
在程家村的这个小插曲,凌玉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回到县城的家时还是把小石头拉到跟前好生教育了一通,倒是程绍禟不以为然:“他也只是觉得那虫子看着有趣,这才拿给弟妹瞧瞧,哪会想到她竟会这般大的反应。说起来她也是农家女子,缘何竟连菜虫都会害怕?可见在娘家时便是个娇生惯养的。”
凌玉没好气地道:“世上之人千千万万,谁没有些害怕之物?像有人怕蚯蚓,有人怕虫子,也有人怕蟑螂,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绍禟笑了笑,并没有再接她这话。
倒是小石头懵懵懂懂地望望爹爹,又看看娘亲,黑白分明的眼睛扑闪扑闪几下,歪着脑袋瓜子想了想,果断地扑向爹爹。
程绍禟接住他,揉揉他的脑袋,在娘子嗔怪的视线中抱着儿子大步到了院里。
留芳堂的生意越来越好,很快便按照约定把店铺的产权正式买了下来,凌玉与凌大春几经思量,决定把店铺的契纸交给杨素问,毕竟没有杨素问,不管他们兄妹怎么能干,也不可能把留芳堂发展到如今这地步。
杨素问自然不肯,只嚷嚷着道:“我不要,你们把我当什么了?没有你们,玉容膏一盒也卖不出去。再说,我只要攒够钱把回春堂赎回来就好,留芳堂我不要!”
可不管是凌大春还是凌玉,哪个又是能轻易让人撼动自己决定之事的,两人一个好言相劝,一个恶语威胁,你扮红脸来我唱黑脸,把个杨素问唬得一愣一愣,最后还是乖乖地把契纸收了下来。
“你总嚷嚷着要把回春堂赎回来,到底当初又是为何要把它卖掉。”亲自盯着她把契纸收好后,凌玉问起了这个一直困绕着她的问题。
杨素问噘着嘴:“那时我爹得了重病,回春堂的生意一落千丈,家里入不敷出,不得已才卖掉的。”
最主要的还是她爹觉得她医术平平,根本撑不起回春堂,与其留着白白浪费精力,倒不如干脆卖了换一笔钱过日子。
她一直认为,只要她凭着自己的努力把回春堂赎回来,那便是告诉她爹,纵然她医术平平,也是有本事把他耗费心血建起来的回春堂打理好的。
凌玉好像有些明白她的意思:“那以你如今手上的钱,可够把回春堂赎回来了?”
“本来是够的了,可那姓李的居然坐地起价,比前些日子说的价格又涨了一百两!”说到此处,杨素问便气不打一处来。
“那可需要我借……”
“不用!我要用自己的钱!”凌大春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她打断了。
他倒也不在意:“那你什么时候需要了,再向我开口。”
三人闲聊了一阵,终于说起了正事。
“如今有两家商家打算与咱们合作,把玉容膏销往外地。其中一家来头颇大,是如今的皇商龚家,以售卖珠宝首饰为主,此回找上咱们,大概是打算在胭脂水粉这一行上分一杯羹;另一家是长洛城叶家,倒是以卖胭脂水粉为主,虽然名气比不上龚家,但我也仔细地打探过,叶家商铺声誉、货品的口碑都颇为不错。”凌大春细细道来。
“我和大春哥都想过了,如今玉容膏名气越来越大,打它主意之人自然也会越来越多,若无背景依靠,这独门生意并不容易做。倒不如寻一家可靠的合作,彼此在各自的地头售卖,互惠互利又互不干涉。”凌玉也有她的意见。
“这些你们抓主意便好了,我不大懂。”杨素问摆摆手,无甚兴趣地道。
“若想寻个依靠,这皇商龚家岂不是最好的选择?”萧杏屏端着茶走了进来,刚好听到他们的话,随口回答。
凌玉摇摇头:“恰好相反,这龚家是皇商,咱们不过是小生意,凭什么与他们平等地谈合作?仅凭一个玉容膏?只怕到头来连留芳堂的招牌也保不住,全成他们龚家的了。”
最重要的是,她知道龚家这个皇商快要保不住了。一旦脱了皇商这顶帽子,龚家便也快要到头了。倒不如选择叶家的好,虽然如今不显山露水,但厚积薄发,若干年后也在商界打出了一方天地。
况且,叶家所在的长洛城,可没有经受半点战乱。
“小玉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若是你无异议,改日我便约叶公子洽谈合作之事。”
“既然你们都觉得叶家好,那便叶家吧!”杨素问也应了下来。
合作之事有了着落,凌玉便有了闲心打量跟前的这一对男女,没有错过凌大春总是不时落到杨素问身上的视线,偏杨素问却无知无觉,拉着萧杏屏问她怎么能将这茶泡得这般好喝。
凌大春回过头来便对上她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略怔了怔,随即无奈地笑了笑。
“哎,对了,前些日有人到店里打探绍安兄弟卖的成衣是何人所制,古古怪怪的,我随便寻了个理由打发了。”萧杏屏想到这事,忙道。
凌玉也没有放在心上:“打发了便好。”
凌大春是个利索人,既然有意与叶家合作,那便不会推三阻四,次日一大早便约了那叶家大公子洽谈。双方都有诚意合作,没几日便把合同之事敲定了下来。
自此,叶氏商铺里也出现了留芳堂的玉容膏,而叶氏的胭脂水粉,同样可以在留芳堂内买得到。
与叶氏的合作,无形中也使得留芳堂的生意又上了一个台阶,期间龚家因合作不成曾寻过留芳堂的麻烦,可强龙难压地头蛇,留芳堂虽小,可因了程绍禟的关系,不但有官府相护,便是流氓地痞恶霸都不敢将主意打到留芳堂头上,故而龚家人唯有忿忿不平离去。
程绍安喜滋滋地回到家中,对着王氏和金巧蓉道:“娘,留芳堂要开分店了,大春哥还在分店旁边也替我寻了个铺位,以后咱们还能与留芳堂一处。”
“当真?如此可真是太好了!”王氏欢喜地道。
金巧蓉却沉下了脸。
偏程绍安正沉浸在既有了自己的店铺,又可以继续借留芳堂这股东风的喜悦当中,并没有留意她的神情。
金巧蓉心里不好受,本还打算寻了铺子后便彻底摆脱留芳堂和大房那位,可如今一切都成了泡沫。
看着婆母与相公不停地道着那人的好,她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过的不应该是这样的日子,每日起早贪黑地缝制成衣挣几个钱,可到头来还是要仰人鼻息。
她想,她不能再这样下去,她不比凌玉差,也不比里正家那个女儿差,凭什么她们便可以过着轻松自在不愁生计的生活!
其实凌玉是一直不愿意开分店的,她总是想着多开一间,将来战乱起时便会多损失一间的钱,可凌大春却有他的看法,这一回连杨素问也支持他,二对一,她只有答应了下来。
对凌大春顺便还帮程绍安解决了铺位的问题,她事先也是毫不知情。
“咱们与他们的生意凑在一处已多时,何止是冲着留芳堂来的客人会顺道挑几件衣裳,便是专门来买衣裳的,也有顺便到留芳堂选两样的,客人们估计也习惯了。”
“再说,一家子写不出两个程字,绍安也算是上进,又不用咱们花钱,能帮的便帮上一把,不但是绍禟,便连你婆母也只会记你的好,这夫妻间、婆媳间岂不是更和睦了么?”
“还有,分店我想让姐姐也加入一份,便从我原来的六成里抽一成,不过得瞒着姐夫,将来若有个万一,姐姐也不至于没有半点倚仗……”凌大春将他的看法道来时,凌玉又是感激又是好笑。
这才是真正为她们姐妹打算的娘家人,只是他一个未成家的大男人,竟将夫妻、婆媳间的事看得这般透彻,这也着实难为他了。
这日,程绍禟一早便出去了,家中只得凌玉和小石头母子二人。
凌玉坐在廊下纳着鞋底,偶尔擡头望望院子里骑着一根竹竿四处跑的儿子,听着那稚嫩的‘驾驾’叫声,便忍不住好笑。
自上回偶尔看到骑马归来的程绍禟后,小家伙便对马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这根竹竿,得了空便‘骑’着它到处跑,还似模似样地唤着‘驾驾驾’。
敲门声忽响,她放下纳了一半的鞋底前去开门,意外地看到程绍安一脸焦急地出现在眼前。
“大嫂,巧蓉可来寻过你?”程绍安一见她便迫不及待地问。
“并没有,出什么事了?”凌玉吃了一惊。
“没来?!她又不认得什么人,还能去哪里?!”程绍安的脸色一下子便白了,神情间竟也似是添了几分绝望。
“不行,我要去报官!”突然,他一转身便想走,凌玉一把扯住他的袖口,“你回来把话说清楚,巧蓉她怎么了?”
“大嫂,你放开,我要去报官,我要去找她!”
“你这会儿去报官,是不是想嚷得人尽皆知?”凌玉见他挣扎着还想去报官,顿时便恼了,喝斥道。
程绍安一下子便停下了动作,半晌,突然捂着脸道:“都怪我,我做什么又要与她吵架?若是不与她吵,她何至于恼到要离家!”
凌玉总算是明白了,原来是夫妻吵架,金巧蓉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了。
“可有到你岳母家找过?”她问。
“找过了,头一站便去那儿找,可岳母说她根本不曾回来过。她一个妇道人家,除了咱们家与娘家,哪还有什么相熟之人,如今连你这儿都不在,还能去了哪里?想必是有了什么不测!若她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向岳母和娘交待!”程绍安又悔又怕又恨,连声音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你先别急,还有留芳堂、素问家,这些地方你都找过不曾?”凌玉冷静地问。
“倒还不曾。”程绍禟愣了愣,随即便往外冲,“我去找她!”
凌玉叫他不住,到底也放心不下,正想要锁上门抱着儿子跟上去,便见程绍禟从另一边缓步归来。
“快,快去跟上绍安!”她忙叫着。
程绍禟不解,但见她神情焦急,也不多问,朝着她所指的方向飞奔而去。
“爹爹!”小石头眼尖地看到了爹爹的身影,欢快地叫了起来,可随即爹爹便转身跑掉了,小家伙立即迈着小短腿要去追,凌玉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他。
小石头被娘亲拉着,委屈地冲着爹爹消失的方向唤。
凌玉捏捏他的脸蛋,柔声哄了几句,抱着他进了屋。
她心神不宁地在屋里等了小半个时辰,想着离家出走的金巧蓉,又想想方才程绍安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暗地叹了口气。
这对夫妻……她或许真的上上辈子欠了他们的。
院门便人从外头打开,她还未曾回过神来,本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小凳子上的小石头‘嗖’的一下便跑了出去,冲着来人脆声唤:“爹爹!”
程绍禟弯下身子接过冲进怀里的儿子,有些难看的脸色在看着儿子稚嫩的脸蛋时便缓和几分。
“娘呢?”他揉揉儿子的脑袋,问。
“在屋里。”小石头手指往屋门口一指,程绍禟望过去,便看到凌玉匆匆迎上来的身影。
“人呢?可找着了?”凌玉见只得他兄弟二人回来,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只还是忍不住问。
程绍禟摇摇头,程绍安则干脆瘫软在地,哭丧着脸道:“找不到,大嫂,我找不到她了……”
“这?”凌玉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之话。
程绍禟将儿子放到了地上,低声道:“我已经私底下让弟兄们找去了,这般大的一个人,怎会凭空不见,必定会有些线索。”
顿了顿,又没好气地拉起地上的程绍安:“这会儿后悔有什么用?我早就说过你,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偏要与妇道人家置气。”
程绍安白着一张俊脸,眼睛都红了:“大哥,我知错了,这会儿真知错了,你帮我把她找回来,日后、日后我必定什么都听她的,再不会与她吵了。”
程绍禟皱眉,还想要说些什么,可看到他这副险些哭出来的模样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放心吧!大哥一定会帮你把人给找回来的。”
因为金巧蓉的失踪,程金两家乱作一团,王氏与孙氏担心儿媳妇女儿,却又不敢声张,又怕自己走开了错过了儿媳妇女儿回来的时候,故而哪也不敢去,只留在家中抹眼泪。
凌玉不得已抽空回了程家村,两边跑着劝慰她们,又不时留意程绍禟那边的消息,只盼着尽快把人给找回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凌玉原本因为金巧蓉任性离家带来的那丝恼怒,随着她的渺无音讯也渐渐消去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难不成竟是被拐子给拐走了?一想到这个可能,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转念又一想,上辈子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啊!
上辈子金巧蓉与程绍安婚后也是不时争吵,恼起来也会离家,但也只是回了娘家,从来没有似这一回这般,真的是半点音讯也没有。
又过了两日,程绍禟终于带来了消息。
“有个放牛娃曾在从程家村往县城的路上看到她与一名中年男子及一名老妇人一起,身边还有一辆青布马车……”说到此处,程绍禟语气微顿,目光缓缓地投向焦急地等待着他的话的孙氏。
“后来呢?难不成是他们带我女儿带走了?”孙氏又急又怕,拉着他追问。
程绍禟抿了抿双唇:“表姑,你且告诉我,弟妹她果真是你的女儿么?”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是我女儿,还能是谁的女儿?”孙氏没有料到他竟会问出这样的话,脸色变了变。
“绍禟,你这说的什么胡话,后来呢?后来怎样了?巧蓉如今又在哪?”王氏责怪地望着长子。
“大哥,你倒是快说啊!”程绍安直接揪着他的袖子,憔悴的脸上尽是急切之色。
“那名老妇人虽然已经有了年纪,可保养得当,容貌竟与弟妹似了七八分。后来,弟妹便跟着他们坐上马车走了。”程绍禟叹息一声,终于将所得来的消息一一说出。
“容貌与弟妹似了七八分?”凌玉狐疑,下意识地望向孙氏。
王氏、程绍安亦然。
孙氏白着脸,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什么,良久,无力地跌坐在椅上。
“岳母,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程绍安哑声问。
“对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氏心中不安,也追问了起来。
“事到如今,要寻到弟妹,就必须要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表姑,除了你,只怕再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份。”程绍禟沉声又道。
孙氏颤抖着双唇,望着眼前一张张充满焦急与关切的脸,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巧蓉并非我的女儿,我真正的女儿巧蓉早在三岁的时候便一病没了。”
程绍安满眼尽是不可置信:“她不是你的女儿巧蓉,那她是谁?和我成亲的她到底是谁?”
凌玉也震惊地微张着嘴。
金巧蓉非金巧蓉,那她是谁?
“她亲娘是一名姓苏的绣娘,有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绣功。她的针黹,大概是遗传自她的亲娘。当年我到她的亲娘苏夫人身边侍候的时候,她才刚满周岁。”
“苏夫人是位很好的的主子,性情温和,心地纯善,只是命不大好,糊里糊涂地与人做了外室,待她发现时,米已成炊,再无转寰的余地。”
“那巧蓉的亲爹是谁?”凌玉问。
孙氏摇摇头:“我只知道她亲爹好像是京城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姓顾,其余的便不清楚了。苏夫人自生下女儿后身子一直不大好,再得知自己竟是见不得光的外室……病愈发不好了。而那个时候,我的女儿巧蓉不幸夭折……”
接下来之事便没什么悬念了。苏夫人自知不起,将记载着毕生所学的绣谱,连同她唯一的女儿托付给了孙氏,让女儿以孙氏夭折的女儿金巧蓉的身份活下去。
凌玉想到了早前萧杏屏曾经提过,有人曾打探程绍安所售卖的成衣是何人所制,想来那个人便是通过成衣上的刺绣怀疑了金巧蓉的身份。
那位与金巧蓉容貌似了七八成的老妇人,想来便是苏夫人娘家人。
她想,是不是因为这辈子她促成了金巧蓉缝制成衣售卖,苏家人才有机会寻到她?可是上辈子呢?上辈子金巧蓉也一直以卖绣品帮补家用……
她忽地想起了上辈子金巧蓉的离开,难道她之所以会走,也是因为苏家人寻到她了?可若是如此,她又何必把家里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都带走?
她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也无法寻上辈子的金巧蓉问个清楚。
既然已经有了金巧蓉的下落,那离寻到她本人也不远了。只是没想到次日晌午过后,程家便迎来了不速之客。
程绍安气得浑身颤抖,猛地夺过中年男人手上的和离书用力撕成碎片:“滚!”
那人一声冷笑:“其实你签与不签都无甚关系,你娶的是金氏巧蓉,可金氏巧蓉早就死了多年,与苏某的外甥女毫无瓜葛。”
“这是你们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程绍禟冷静地问。
“自然是她的意思!”
“我不相信!让她来见我,她凭什么要这样对我!”程绍安愤怒地吼着。
“不错,和离与否,怎么也得让他们夫妻二人当面说清楚,就凭你片面之词,实难令人相信。况且,我家弟妹是否真的是你外甥女,这一点还有待商榷。”凌玉冷冷地也道。
“哦,你还不曾告诉她们真相?”那人扫了孙氏一眼。
孙氏低着头:“该说的已经说了。”
“这便好,这里有一百两,便当是给你们的补偿,日后不该说的话还是莫要再说的好。至于见面,我倒认为没有那个必要。”中年男人将一百两银票放在桌上,语气隐隐含着几分威胁。
“我程绍安便是再穷也做不出卖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