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儿子再一次被侍卫拎回来时,凌玉脸上的笑容顿时便僵住了,待侍卫强忍着笑意将事情前因后果一一道来时,她更是羞窘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所以,她的儿子被几块地瓜勾了去,眼巴巴地盯着太子殿下流了半天的口水?
太子妃忍俊不禁,再一看凌玉这副羞愧难当的模样,低下头去又对上小石头无辜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凌玉喃喃地道:“平日、平日他在家中不是这样的,许、许是、许是今日出来得早,他、他饿、饿得狠了……”
说到后面,别说旁人,她自己也觉得这理由着实是牵强得很。
太子妃好一会儿才忍住笑意,又见赵洵把自己手上的桂花糕塞给了小石头,一副‘你饿了就先吃吧’的友爱模样,嘴角又不禁弯了弯,少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洵儿这孩子的性子……也好,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太子不是寻常百姓家里头的父亲,他亦不是寻常百姓家里头的孩子,皇室当中父子兄弟间的规矩从来免不了,既然享受了天家的荣华富贵,自然也别再肖想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了。
况且,这孩子胆子虽是小了些,但好在却是个乖巧听话,让人极为省心的。
凌玉虎着脸带着小石头回到家中,二话不说便罚他站在屋子中间不准乱跑乱动,小家伙委屈地瘪了瘪嘴,可怜巴巴地用眼神向王氏求救。
王氏心疼不过,正要上前代为求情,凌玉便已经制止了她:“娘,你莫要替他多说,此番我若是不教训他,他日他还不知闯出什么祸来,到时候连累了一家子,我这便是死也无法面对程家列祖列宗了!”
王氏听她说得这般严重,想要劝说的话一下子便又咽了下去,好一会儿才讷讷地道:“他一个小孩子家,能闯出什么祸来,你这样说是不是太过了些?”
凌玉摇摇头:“娘你只以为他今日擅自闯到了何处?他竟闯进了太子殿下的书房!如今他年纪尚小,太子殿下自然不会怀疑他什么,可万一将来被有心人利用……”
便是寻常人家男子的书房,也会有不少重要的信函等,更不必说那个是一国的储君,如今又代掌着政事,书房里有多少机密文件可想而知。
王氏虽是农家妇人,但也是懂得书房的重要性,一听她这话,脸色便变了变,便是闻讯而来的程绍安,此刻也不敢替侄儿说话了。
小石头委屈地道:“那是殿下的地方,又不是别人的……”
以前殿下每回都带他去那里,请他吃很多好吃的点心。
“是,那是殿下的地方,又不是你的,没有经过主人家同意,你又怎能擅自闯入?倘若娘没有问过你,便把你的小马送给了王奶奶家的小胖子,你会高兴么?”
“不行,不能给小胖子,那是我的,我的!”小石头一听就急了,生怕娘亲真的把他的小马送给小胖子,大声道。
“道理都是一样,只要不是自己的,都不能擅自动。知礼的孩子不会在没有主人家邀请的情况下,擅自闯到别人的地方去。”凌玉板着脸教训。
小石头吸吸鼻子,耷拉着脑袋闷闷地应了声:“知道了。”
凌玉有些心疼,她自是知道儿子在太子府中的随意,很大情况下便是因为太子默许的态度,以及府中侍卫的关照,否则,以他这么一个小不点,如何能避得开重重的侍卫把守闯进书房去。
从中也可以看得出,太子待这小家伙确是相当不错的,虽不知道为何这两个性子南辕北辙,年龄又差了一大截的人如何会凑到一处去,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故而她初时也没有阻止。
只是,如今儿子却无形中被惯得失去了应有的分寸,在太子府里的随意,竟是与在自己家中相差无己!
需知道,那位可是一头凶猛的老虎,可不是家养的小猫咪,更有话‘伴君如伴虎’,此刻他确是不在意,甚至会觉得小石头丝毫不对他心存惧意是件有意思之事,可一旦日后他转了态度,这些‘随意与自在’便是最大的把柄,是不可饶恕之罪。
便是不为这个理由,可书房重地,小石头这么一个小孩子却可以轻易地闯进去,若是被有心人盯上,利用他将某些不该出现之物放了进去,万一惹出那天大的麻烦,只怕是谁也救不了了。
太子的看重是天大的恩典,小石头年纪尚小,在纵容他的人跟前愈发人来疯,可她身为他的娘亲,却不能当真坦然处之。
“还有,不过几块地瓜便能把你诱得什么也不顾便跟了去,日后到外头,若是有坏人也拿着好吃的东西引诱你跟他走,你是不是也要跟着去了?”再一想到另一事,她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小孩子贪吃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却不能丧失应有的警觉。
小石头嘀咕:“那又不是坏人,是殿下那儿的夏公公。”
凌玉被他给噎住了,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这小混蛋当真是……
小石头到底是个聪明的孩子,一见娘亲这般模样便乖巧地依偎了过来,软糯糯地道:“小石头都记住啦,不跟不认识的人走,不随便进人家的屋子,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王氏到底心疼孩子,一听孙儿这般说,立即附和道:“对对对,小石头说得对,可见都把爹娘平日所教导的话记在了心里。”
又略有几分讨好地对凌玉道:“老大家的,你瞧他都知道错了,也都把你教的话记在了心里,便这样算了吧?你瞧他站了这般久,腿都打颤了。”
“对啊大嫂,小石头毕竟年纪还小,可以慢慢教着,而且他也认识到了错误,日后必定不会再犯了。”程绍安也连忙跟着道。
凌玉很是无奈,敢情一家子都是唱白脸的,就她一个人唱黑脸。
小石头敏感地发现娘亲的态度已经柔和了下来,当即撒娇地抱着她直蹭,一声声‘娘’叫得像掺了蜜糖一般。
凌玉的脸却是再怎么也绷不住了,没好气地捏捏他的脸蛋:“也不知学的哪个,鬼精鬼精的!”
尤其是一张嘴,特别会哄人,哄得人直把他当心肝肉般疼爱。
小石头知道娘亲这是不恼了,笑呵呵地更把肉肉的圆脸蛋往她掌心蹭,一副‘随便捏,任你捏’的模样,逗得王氏与程绍安忍不住直笑。
按规矩,明日便是新娘子三朝回门的日子,可杨素问娘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一直视为‘娘家人’般亲近的也就一个凌玉,况且她在出嫁前也多是住在凌玉处,故而凌大春一合计,干脆回门这日便到定远将军府来。
凌玉对此自是无限欢迎,毕竟她也关心那对新婚夫妇婚后的日子。
此刻,她正准备着明日给凌大春夫妇的贺礼,在库房里翻了许久,才终于选中了合心意的礼物。待忙完一切后,她便拿给针线替小石头做新衣。
陈嬷嬷坐在她的身边,帮她整理着绣线。
“有几句话,我却是不知当讲不当讲。”片刻之后,陈嬷嬷忽地低声道。
凌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含笑望向她:“嬷嬷有话旦说无妨。”
“今日夫人教导小公子的那番话,我都听见了。夫人行事处处谨慎,不因为受了贵人青睐而沾沾自喜,以致迷失了本心,这样很好。只是,我却觉得,在小公子与殿下相处之事上,夫人却有些矫枉过正了。”
“嬷嬷此话怎讲?”凌玉好奇地问。
“太子殿下一降生便比别的皇子来得更尊贵些,元后唯一的嫡子,更是陛下的嫡长子,此等身份,便是陛下待他也与别的皇子不同。”
“阖宫里头,哪个不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他性子冷,除了陛下与先皇后,与谁都不亲近,更因天生一股凛然气势,加上无比尊贵的出身,也没有人敢主动靠近他。”
“我眼瞅着,殿下由小小的一个粉团子,长至如今独力掌着朝中大事,也就小公子一人如此胆大包天接近他。”
“我琢磨着,许是殿下也是觉得新鲜有趣,加之小公子又是那等活泼伶俐的性子,最是讨人喜欢不过,这一大一小便自然走得近了些。若夫人横加制止,小公子与殿下因此疏远了,反倒不美。”
“诚然正如夫人所说的那般,这规矩还是要讲的,不能因为殿下的另眼相看而沾沾自喜,以致于失了分寸。故而这当中的度,却是要好生把握才是。”
凌玉沉思着,翻来覆去地想着她此番话,也是知道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确是一心一意替自己着想,故而便感激道:“嬷嬷言之有理,此事我还需再斟酌斟酌。”
陈嬷嬷也没有想过她全部听自己的,在这府里这些日子,她也算瞧出来了,这程夫人年纪虽轻,可主意却是大得很,旁人的意见她会接受,但却不见得全然照做,必是经过好一番斟酌才有所决定。
这样的主子很好,能听进别人的意见,却又能有主见,不会轻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待夜里凌玉亲自替儿子换上干净的衣裳,看着洗得香喷喷的小家伙高兴地在她的床上打滚,笑呵呵地表示今晚要与娘一起睡。
她笑着答应了,乐得小石头又接连打了好几个滚,把屋里的两名侍女茯苓和青黛逗得掩嘴直笑。
母子二人躺在床上时,凌玉没有如同往常那般给他讲故事,而是问他:“小石头喜欢殿下么?”
“喜欢呀!”小石头把玩着娘亲的袖子,相当顺溜地回答。
“殿下待小石头好么?”凌玉又问。
“唔……”小石头苦恼地皱起了小眉头,好一会儿才相当勉强地道,“一般般好吧!”
“什么叫一般般好?”凌玉不明白小家伙的想法。
“就是,就是没有爹爹和娘好!”小家伙撒娇地搂着她的脖颈,像是小奶狗一般直往她身上蹭。
凌玉被他蹭得只想笑,但心里却有了决定。
尊卑礼节无论何时都不能丢,该要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除此之外,对儿子与赵赟的相处,她也不会过多干涉便是。
毕竟,若是小石头能一直得那人的看重,于他而言也是利大于弊的,她没有理由要阻止。
杨素问三朝回门这日,凌玉起了个大早,看着府里下人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迎接新婚夫妇的一切,她便耐心地陪着王氏用了早膳,看着小石头吃饭后一溜烟便又去瞧他的小马,叮嘱着跟在他屁股后头的程绍安好生看着他。
“我瞧着绍安自到了京城后,整个人也开朗了不少,我这心里才是稍稍轻松了几分。”远远地传回来了程绍安的应喏声,王氏感叹地道。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几年的时间,足够让人慢慢地淡忘不好的记忆,娘您也别担心太多,待再过些日子绍禟回来,咱们再请人给绍安介绍个好姑娘,娶了新媳妇,他自然便更能一心一意把日子过好了。”凌玉安慰道。
“你说得对,都过去这般久了,趁着他还年轻,总得赶紧再娶一房才是。”王氏眼睛一亮,只觉得这主意甚好。
有了新人,谁还会记得旧人?
“却是不知金家表姑如今怎样了?”凌玉不知不觉地想起了金巧蓉的养母孙氏。
“难不成你没有收到我去年托人给你送的信?”王氏诧异地问。
“信?什么信?我从来不曾收过你们寄来的信。”凌玉更是意外极了。
“那想是在路上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是怕你们担心,说了些家里的事。你金家表姑前年得了病,熬了快一年时间,去年三月便没了。也是个可怜人!”王氏叹了口气。
凌玉整个人呆住了,再一想,上辈子孙氏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去世的,没想到这辈子依然如此,一时有些唏嘘。
不知道太子府里的金巧蓉得知养母的死讯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或者应该问,她还记得那个含辛茹苦地把她养大的养母么?
婆媳二人说话间,凌大春与杨素问便到了,看着那携手而来的一对璧人,尤其是杨素问脸上泛起的桃花,凌玉一下子便将孙氏之事抛到了脑后,急急迎了上去。
“大春哥待你可好?”二人独处时,她强忍着笑意压低声音问。
杨素问一下子便闹了个大红脸,蚊蚋般道:“还好吧!”
除了每个夜里让她有些吃不消外,其他时候还是好的,当然,公婆也待她很好。
她原以为亲爹死后,自己的一辈子估计就耗在赎回回春堂一事上了,没有想到短短不过数年时间,她不但把回春堂赎回来了,还开了铺子,挣下了不少钱,甚至还嫁了人,一个待她很好也很坏的人。
“玉姐姐,多谢你,若是当年没有你,只怕也没有如今的我。”她忽地握着凌玉的手,一脸真挚地向她道谢。
凌玉怔了怔,随即反握着她的手道:“你我之间说这些做什么?再说,到底是谁谢谁还说不准呢!”
若是没有结识杨素问,这辈子她估计还在绞尽脑汁地做些小本生意,好歹挣下几个钱傍身,哪能似如今这般,便是身处京城,也不必太过于为生计之事操心。
杨素问也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终于低低地笑了起来:“是,你我之间何需谢来谢去,凭的白白生分了。”
“上回那个郭大人远房亲戚,就是打着鲁王的名号每隔一段日子来收缴店里收益的那位,你可还记得?昨日他又来了,这回他打的竟是郭大人的名头来与我们套近乎。”杨素问语气中难掩不屑。
凌玉却有些意外:“郭大人已经回京了么?”
“回京了,只是他们家因为受了鲁王牵连,一家子被太子殿下夺了官职的不在少数,所幸鲁王谋反时,郭大人远在青河县,没有参与鲁王之事,故而才独独保住自身。”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两人这边替郭骐感到庆幸,却没有想到朝堂之上,有朝臣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痛斥定远将军程绍禟的残暴,妄顾百姓性命,随意杀戮,致西南郡一带民怨鼎沸。
赵赟高坐上首,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扶手上画着圈,一言不发地听着那人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末了还郑重地跪下请求他从重处置程绍禟,立即夺去他的兵权,就地把他解押回京,着大理寺彻查后定罪,以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一时间,又有数名朝臣附议。
终于,赵赟擡起眼帘,淡淡地扫了跪在地上请命的那几名官员,不紧不慢地问:“你们口中那些枉死的无辜百姓,无一例外地参与过烧杀抢掠他人的恶行,程绍禟杀他们又有何不可?”
“殿下此言差矣,那些人也是迫不得已才为之,罪不至死,何至于要白白丢了性命。”
“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不得已,所以他们助纣为虐,便可以抢夺他人财物了么?孤若是饶恕了不得已而为之的他们,这对那些纵是不得已亦不肯为之,照旧安守本分的百姓未免不公!”赵赟淡淡地又道。
“况且,孤行事,为何要向天下人交待?”
朝臣们一听他此话,便明白太子殿下只怕是支持那定远将军的,一时各怀心思,原本想踏出声援那几名朝臣之人,此刻也不知不觉地收回了脚。
“依孤之见,定远将军此举甚好,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而暴民乱党,自是不会例外!”太子再扔下这么一句,一下子便让不少人熄了心思,但也是部分有心人打起了别的主意。
“还有一事,因父皇病重,两位皇弟便暂留在京中,待父皇彻底痊愈了再另作打算。故而两位封地上诸事,孤便另外安排官员接管,两位便不必多费心了。”
此话一出,朝臣们的视线齐唰唰地落到了韩王与齐王的身上,尤其是齐王,投向他的眼神尤其多。
谁人不知早前齐王上折子请求回到封地,却被太子以‘不孝’为由驳了回来,一时间颜面大折。
毕竟,背上一个不孝的罪名可不是什么轻松事,尤其对素有宽和仁厚之誉的齐王来说,不亚于当着天下人的面打了他一记耳光。
韩王自然也是想到了此事,加上他自封王以来,从来不曾离开过京城,对他名义上的封地更不曾踏足过,故而倒也没有太多的感觉。
齐王心里憋着一团火,感觉到朝臣们的视线,更觉难堪,心里那想要离开此地的念头却更浓了。
赵赟可不管他们怎么想,反正这两人一定要在他的眼皮底下过日子,想离开京城到外头培植势力?也要看他答不答应!
齐王沉着一张脸回了王府,连忙唤来晏离等心腹谋臣商议接下来的计划。
晏离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只是仍忍不住一阵叹息:“太子派人接管了长洛城,这个‘暂且’相信慢慢地便会变成永久,日后想要拿回来,必不是容易事。”
“那依先生看来,本王可还有别的法子能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齐王连忙追问。
“若想离开,倒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太子如今虽是掌着朝政之事,只到底还不是名正言顺,旨意命令均要以陛下名义颁下。”晏离捊着花白的胡须,缓缓地道。
齐王不是个愚蠢的,一听此话,眼睛陡然一亮:“先生的意思是,咱们可以从父皇处入手,若是得了父皇的首肯,太子便是再不乐意,也奈何咱们不得!”
晏离颔首:“正是此意!”
“只是……父皇如今这般病情,宫里又尽是太子之人,谈何容易!”齐王又犹豫了。
“殿下难道忘了丽妃娘娘么?娘娘如今正在侍奉陛下,宫里头只怕没有哪一个会比娘娘更有机会与陛下接触了。”晏离提醒。
齐王恍然大悟,脸上顿现喜色:“是本王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