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册皇长子恂为太子。朕死后,治丧之事务从节俭,切以国事为重,太子可于灵前即皇帝位,军国大事秉听皇后裁决……咳咳咳,望、望……诸卿竭力辅佐,护我大梁社稷……咳咳咳……”
大梁开国皇帝穆元甫,强撑着已是强弩之末的病体,艰难地说出了帝位传承的旨意。
“臣等定当不负圣望!”跪了满殿的朝廷重臣们均是双目含泪,齐声郑重回应。
年仅七岁的皇长子穆恂被朝臣们突然的响亮叫声吓了一跳,小嘴一扁就要喊‘母妃’,却在收到凤藻宫大宫女连翘严厉的一记眼神时,小脸一白,便将那句未来得及出口的‘母妃’给咽了回去。
得了朝臣们的回应,穆元甫心一宽,终于体力不支地靠倒在皇后冯谕瑧怀里。
冯谕瑧眼中泪水盈盈,握着他那瘦削的双手,哽声轻唤:“陛下!”
穆元甫勉强朝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待朝臣们退下后,目光缓缓地投向立在一旁,眼睛红红一脸委屈的穆恂身上,心中难掩失望,却也只能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恂儿,你过来。”
穆恂不敢不听,磨蹭到了他的身边,带着鼻音唤:“父皇。”
“父皇不在,你要好好孝敬母后,事事听从母后教导,定要担起一国之君之责,切莫让父皇失望。”
穆恂飞快地瞄了嫡母一眼,低着头绞着衣袖蚊蚋般回答:“儿臣知、知道了。”
穆元甫纵有千般嘱咐万般不放心,此刻也是无能无力,唯有回握着冯谕瑧的手,哑声道:“一切还请皇后多费心了。”
冯谕瑧呜咽着点了点头,满脸的悲戚:“陛下……”
看着向来性情坚毅不让须眉的发妻如此柔弱的一面,穆元甫鼻子微酸,心里也有几分刺痛,张张嘴欲说些什么,可最终却没有说出来。
他阖着双眸稍稍平息一下,而后传唤候在殿外的后妃与众皇子皇女们。
须臾,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了进来,他擡眸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皇长子穆恂的生母万婕妤,自然也没有错过万婕妤脸上根本掩饰不住的惊喜之色。
紧接着便是郑贵人、林贵人、孙美人、王美人等一众生育过皇子皇女的嫔妃们,以及她们那尚且年幼的儿女们。
万婕妤还未从儿子被册为太子的狂喜中回转过来,一眼看到站在龙榻旁的穆恂,激动得双眸发光。
而看到生母出现的穆恂,满腔的委屈似是寻到了宣泄之处,叫了声‘母妃’便要扑向对方怀里。
万婕妤正要伸手去搂,却在看到围上前去请安的嫔妃们时,顿时一个激零,立即便调转方向,急步朝着穆元甫而去:“陛下……”
见母妃不理自己,穆恂更觉得委屈了,想哭却又不敢,唯有吸了吸鼻子,耷拉着脑袋蔫蔫地站在一旁。
冯谕瑧对眼前一切视而不见,眼神始终落在穆元甫身上,或是为他轻掖被角,或是为他拂开垂落颊边的长发,神情之专注,动作之轻柔,也教本被嫔妃们的哭泣声闹得心烦意乱的穆元甫平静了下来。
他用上几分力度握了握冯谕瑧的手,示意她扶自己坐起来,视线逐一扫向众嫔妃,看着那一张张无一例外均是泪水盈盈的脸。
每一张脸都是他熟悉的,或娇或俏,或柔或媚,环肥燕瘦,端的是万种风情。她们都曾带给他欢愉,也都曾为他生儿育女。
许是回光返照,此刻他的神智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看得出她们脸上都带着对自己的担忧,自然也看得出这些担忧里,更多的是对未知前程的惶恐与不安。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又将视线投向他的皇子皇女们。
这一生,除去夭折的,他还育有四子六女。最年长的皇长子穆恂不过七岁,而年纪最小的六公主还未满周岁。
他缓缓地说出了对这些儿女们的封赏——
“封皇次子垣为襄王,就藩金州;皇三子琮为庄王,就藩青州;皇四子璟为端王,就藩益州。”
“皇长女封为清和公主,皇次女封衡阳公主,皇三女封长宁公主,皇四女封安华公主,皇五女封晋诚公主,皇六女封寿康公主……”
最后一个字落地,他便看到嫔妃们眼神均是一亮,或抱或搂着小皇子小公主们谢恩,方才的担忧仿佛一扫而空,一时有些茫然,一时却又觉得甚是无趣,直到撞入身边的皇后那温柔的含泪双眸里。
一边是明显更在乎儿女与自身前程的嫔妃,一边是心里眼里只有自己的元配皇后,他只觉得心里像是被针用力扎了一记,下意识地揪紧了冯谕瑧的袖口:“皇后……”
“陛下可是觉得有哪里不适?”冯谕瑧柔声询问。
穆元甫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疲惫地吩咐众嫔妃与皇子皇女们:“你们都退下吧,有皇后在此陪着朕便够了。”
“陛下,臣妾……”万婕妤好不容易寻着机会想要上前表示一番关心,可最终还是被连翘冷着脸带人给请了出去。
出得殿后,她恨恨地瞪了连翘的背影一眼。
早晚有一日,早晚有一日……
转念又一想,自己的儿子已是太子,很快便会是皇帝,凤藻宫那位都要被自己压一头,还需要怕她身边的一个奴婢?
这样一想,她便觉得神清气爽,连背脊都不禁挺直了几分。
众嫔妃们心里不管是怎么想,此时此刻均是悲悲戚戚地抹起了眼泪,连同着懵懂无知的小皇子小公主们亦开始哇哇哇地哭了起来。
候在殿外始终不敢离去的朝廷重臣们见嫔妃们和众皇子皇女,甚至连太子都被赶了出来,又见他们哭得凄凄惨惨,彼此对望一眼,猜测着陛下这回只怕真的是熬不过去了。
而大梁的天,也将要变了。
众臣们屏声敛息,也不敢离开,心情沉重地继续候在殿外,似乎在等候着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
寝殿内,自知大限将至的穆元甫将视线凝聚在身边的女子身上,良久,喟叹般道:“十年了,皇后容貌秀美如初,而朕,却老了……”
冯谕瑧伸指轻按他眉间皱褶,嗓音微哽:“陛下不过而立,又怎会老了?”
“是啊,朕不过三十有一,却已走到了人生尽头……”
常叹英雄迟暮美人老,却不知壮志未酬人已去的憾恨。
“陛下……”
“朕走后,大梁江山与恂儿便托付给皇后了,望皇后能助恂儿早日平定四海,一统天下,还大梁一个盛世繁华。”
看着原本挺拔英伟威风凛凛的开国君王,如今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冯谕瑧眼中的泪珠终于忍不住滑落:“陛下!”。
晶莹的泪珠砸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气息渐渐微弱的穆元甫心中一颤,努力支起眼帘,朦胧的视线里,是他的皇后那满是泪水的脸。
他想要伸手为她拭去泪水,可浑身却已使不出半点力气,唯有喃喃地道:“莫哭,莫哭,朕想看你笑……就跟当年一样的笑,皇后的笑颜最是好看……”
回应他的却只是女子的低泣。
他无奈叹息一声:“皇后……瑧瑧……”
冯谕瑧呼吸一窒。
“瑧瑧,朕要走了……”
他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朦朦胧胧间,似是看到一名红衣少女穿透白雾策马而来,仰着脸问他——
“穆元甫,你可愿入赘冯家?”
他唇边含着浅浅的笑容,梦呓般道:“瑧瑧,永安县,梨花树下,百年之言,你可还记得?”
冯谕瑧眼皮轻颤了颤。
“瑧瑧……”
伴随着一声似是含有千言万语,又似是蕴着浓浓不舍的‘瑧瑧’,大梁开国皇帝穆元甫,终于缓缓地、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冯谕瑧下意识地抓紧那双滑落的瘦削的大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颤手轻探对方的鼻息……
没了……
她的神情似有几分怔忪,又似有几分茫然。片刻之后缓缓起身,平静地拭去了脸上的泪水,轻声道:“陛下问臣妾可还记得梨花树下百年之言?陛下,臣妾忘了,早就已经忘了。”
“臣妾只记得,浴血偷生,千里寻夫,迎接自己的却是夫君的爱妾娇儿……”
她低低地叹息一声,纤细的长指细细描绘已陷入长眠的那人的脸,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把这张脸牢牢地刻在心里。
“当断则断,该弃则弃,人生短暂,本宫又岂会让那些糟心事萦绕于心间,图增烦扰。陛下英雄一世,竟是连这都不懂么?”
她又是一声叹息,随后,俯下身子,伏在那人耳边低语:“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本宫却是一万零一岁,这天下,归本宫了!”
言毕,她最后望了一眼龙榻上这熟悉的身影,回身,瞬间满面悲容,丹唇缓启,悲恸万分:“陛下……驾崩……”
相识十载,结缡九载,她唯一想不到的,是他最后留给自己的,竟是一声早已经沉封在记忆深处的‘瑧瑧’。
“陛下驾崩!陛下驾崩!陛下驾崩!”内侍大总管那尖细的声音从寝殿传出,清晰地传到了殿外朝臣与嫔妃们的耳中。
“陛下!!”
天子驾崩的丧钟响彻长空,皇城四处瞬间便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悲痛哭声。
一时间,整座京城笼罩在英主离世的沉痛当中。
建业三年,大梁开国皇帝穆元甫驾崩,终年三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