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征南大军的军师穆元甫,是被擡着进的魏国皇宫。以致主将上官远进入魏国皇宫的第一件事,不是派人对皇宫进行一遍彻底的搜查,而是立即命人传军医到来。
穆元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布置得精致又奢华的屋里,床榻前,坐着的是一直为他诊治的中年军医。
“我这是怎么了?”他揉揉额角,问。
“军师想要听真话还是假话?”中年军医不答反问。
“自然是真话,难不成还能听假话?”穆元甫无奈。
“真话便是,你的旧疾复发,来势汹汹,寿数已不多矣。”中年军医叹道。
穆元甫心中一突,神情有几分怔忪。
“当年我便说过,你这身子破败得太过厉害,若能一直好生调理静养,或能活至不惑之年。可这些年来,你从不曾遵从医嘱好生调养身子,反倒四处奔波,操劳过度,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像你这般的,更何况是你这破败身子,能到今日才倒,也算是少见了。”中年军医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
穆元甫怔怔地听着他的话。
他知道,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寿数有限,才不能将时间浪费着无谓的‘调养’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低地问:“如今,还有多少寿数?”
“寿数?你如今倒敢想寿数?似你这般,纵然是下一刻便一命呜呼,也是再正常不过之事。用习武之人的话来讲,你这会便像是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已经到了极限,随时有断掉的可能。”中年军医没好气地回答。
“随时啊……”穆元甫喃喃地说着。
“我想回京。”他突然抓住中年军医的袖口,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
他想回京,纵然是死,他也想见她最后一面。
他不怕死,可是怕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死,死得无声无息,甚至无法见她最后一面。
“早就应该这般想了,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或当年便听我的,又何至于到今日这般地步。”
“什么地步?他怎么了?”正迈进来的上官远听到军医这话,忙问。
那军医又将方才的话对他说了一遍。
上官远不敢相信地望向脸色依然苍白的穆元甫:“你一早便知道自己的身子撑不了多久,这些年还敢那般拼命?你当真是不怕死?”
穆元甫勉强朝他露了个虚弱的笑容。
“你还有脸笑?你还笑得出来?!”上官远气极反笑,“老子算是服了你了,我说你这般拼命做什么?挣再多的功劳,升再大的官,也得有命享才是!”
穆元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回京回京,赶紧回京,你便是不想回,我也要让兵士把你押回去!”上官远瞪了他一眼,才恨恨地道。
这一回,与穆元甫一道回京的,还有凤骅。
凤骅也没有想到他的身体竟然差到了这般程度,叹道:“周兄这又是何必呢?命都没了,那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穆元甫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回了句:“也不知当日是谁,竟想与她同归于尽。”
这个她指的是谁,两人心中自然知道。
凤骅被他说得神情讪讪,小小声地道:“我那时也是想着自己多年心血,竟然一朝付之流水,从此只能看着仇人荣华富贵一生,一时想不开,脑子发热才会做出那样之事。”
“如今想想,亏得她没事,否则……”
穆元甫冷笑:“否则你便是被千刀万剐,也难泄我大梁臣民心头之恨!”
凤骅愈发讪讪,不敢再说。
一阵轻风拂过,穆元甫连连咳嗽了几声,忙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靠着车厢,问:“当日你以‘义阳王’换取她的一个承诺,如今魏国已灭,你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待到了京城,想向她提什么要求?”
凤骅学着他的样子背靠着车厢,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回答。
穆元甫又是一声冷笑:“你便是不说,我也知道。”
凤骅不信:“在战场上你确是料事如神,可这事,我便不相信你也能猜得到。”
“你想重进长明轩。”
凤骅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穆元甫说的没有错,他的确希望重进长明轩。
“你死了这条心吧!她不会同意的。且不说以她的性子,是从来不会允许自己走回头路的……”说到此处,穆元甫的语气顿了顿,神情添了几分悲哀。
是的,她的性子,是绝对不会让自己走回头路的,所以,她既然已经对曾经的穆元甫彻底失望了,放弃了,便不可能会再接受。
穆元甫,一早便失去她了,彻底地失去了。
“……再者,你以魏国摄政王之尊降了大梁,并且立有大功,最终却被大梁太后收入了宫中,成了一名面首,你让天下人如何看她?她的名声还要不要?”
凤骅怔忪。
对方所说的这些,他从来不曾想过。或许并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深想、细想。
良久,他才低低地道:“我不如你。”
不如你为她想得那般周全。
穆元甫自然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阖着眼眸没有再说话。
接下来的行程,穆元甫也一直没有与凤骅说话,并非他不想,又或是对凤骅生了恼意,而是身子越来越差,整个人一直是昏昏沉沉的,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凤骅见状暗暗吃惊,连忙命人把车厢铺设得更柔软些、舒适些,又唤了随行的军医在旁照看,就怕这人一个没撑住,在半路上便咽了气。
一行人加快了速度往大梁京城而去,为确保万全,凤骅还让奉命护送他们回京的安副将派人快马加鞭先赶回京城,请定北侯许跃平提前请好大夫在府候着以防万一。
穆元甫昏昏沉沉的,只觉得一会儿像是置身于火海,一会儿又像是置身于寒潭当中。恍恍惚惚间,又似是觉得整个人像是被两道力量拉扯着,像是要把他撕裂开来一般。
朦朦胧胧间,似是有一阵阵浓浓的白雾向他袭来,白雾深处,隐隐传来了男子的爽朗笑声——
“……瑧瑧,明明是你输了,还想要耍赖。为父在后头可看得清清楚楚,你这丫头尽出阴招,也就是元甫不与你计较。”
他迷迷糊糊地想:这声音好生熟悉啊……是谁的声音呢?
“爹!你到底是谁的爹呀?怎的尽帮外人!”随即便是一道属于姑娘家的娇俏声音。
他整个人一下子便清醒了过来,从撕扯着自己的那两道力量中挣脱开来,拼命朝着白雾深入跑去……
瑧瑧,是瑧瑧……
他一直跑,朝着声音响起来的地方奔跑,可那声音却越来越远,远到他渐渐无法听清楚。
他急得大叫:“瑧瑧,瑧瑧,瑧瑧!”
可回答他的,只是他自己的回声。
“瑧瑧,瑧瑧……”他用力想要拨开这浓浓的白雾,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
突然,透过浓浓的白雾,他看到前方不远似是有一道身影。
他顿时大喜,急不可待地朝着那道身影飞奔而去:“瑧瑧……”
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可始终有一层白雾笼罩着,让他一直瞧不分明。
终于,在他感到那道身影已经近到快触手可及时,白雾散去,那身影也渐渐地回过身来……
他的脚步一下子便停了下来,瞳孔微张,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这道仍旧熟悉的身影——
“岳父?”
那人,赫然便是他的岳父大人、冯谕瑧早已过世的父亲冯琰。
冯琰依然是他记忆中的那张温和的脸庞,只是神情却不似他记忆中的慈爱,尤其是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悲伤与指责。
他听到对方缓缓地道:“你为何要辜负瑧瑧?为何要辜负我的女儿?我把我最珍爱的女儿交给你,你便是如此待她的么?”
穆元甫无法面对他的眼神,下意识地退了几步,白着脸,喃喃地道:“对不住……对不住……”
“错了,错了,一切皆错了……英雄是英雄,却非我要的良婿,本就不该,本就不该……”冯琰低低地说着,身影越来越淡,直至再度被白雾吞噬。
“岳父,岳父……”穆元甫伸手欲去拉住他,却只是拉了个空。
望着周遭再度袭来的浓浓白雾,他怔怔地站着,良久,才梦呓般道:“本就不该么?怎么是不该呢?怎么不是……”
他喉咙一哽,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烈的抽痛,痛得他死死地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王妃若想孕育孩儿,只需把药停了便可。宁大夫临走前说了,您的旧伤已经痊愈,这几年调理得也很好,子嗣上虽有些艰难,但也是无碍的。”
连翘的声音从白雾深处传了过来,他猛地擡头,屏住呼吸,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一回,他却突然心生一股无来由的恐惧,恐惧到他甚至不敢像方才那般,追过去看个究竟。
终于,在他心中那道恐惧提到了极处时,他听到了那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不了,就这样便挺好。没有子嗣,没有血脉相连,便不会有牵挂,不会有软肋。冯谕瑧应该是无坚不摧的,又怎么能给自己制造软肋呢?”
“而且……”
“而且什么?”连翘的声音充满了不解。
“……太脏了,真的太脏了……”回答她的,是女子的喃喃低语。
穆元甫低着头,捂着心口的力度大得仿佛能掐进去。
太脏了,真的太脏了……
太脏了,真的太脏了……
良久,他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两行泪缓缓滑落……
是啊,真的太脏了,怎么能这么脏呢?从身到心都脏了,脏到她早早便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