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个时候他也是想加入父亲与弟妹们的嬉戏去的,可是为什么最终却没有加进去呢?若是当时加进去了该有多好啊……
“……明日我便奏明陛下,将你调往西延城,此后无诏不得回京!”耳边仿佛又响着父亲严厉的声音,他想,也许这辈子便是有陛下的诏书,他也无法回京去了。
终于,他的意识渐渐焕散,整个人彻底坠入黑暗当中。
“……小哥,这位小哥,你醒醒,醒醒,该吃药了!”迷迷糊糊间,似是有人不停地在他耳边叫着,他觉得很吵,很想让对方不要再叫,可是喉咙却像是火烧一般痛得紧。
“小哥,小哥,快醒醒,快醒醒!”那声音锲而不舍,好像不把他叫起来都不罢休,甚至,他还感觉肩膀处有一只厚实的大掌不停地轻轻推着他。
“小哥,醒醒,该吃药了,小哥,快醒醒……”
他挣扎着,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好、好吵……”
“小哥,你醒了?!”对方的声音中带着相当明显的惊喜,推着他肩膀的力度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几分。
“你、你是谁?”他努力掀开仿若千斤重的眼皮,模糊间似是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庞。
“醒了就好,来,快把药吃了!”那人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扶着他靠坐在床头上,动作间牵扯到他身上的伤口,痛得他一声闷哼,额上瞬间渗出了冷汗。
“抱歉抱歉,山野之人粗鲁了些,你没事吧?”对方歉意地问。
这一痛,倒是让魏承霖清醒了许多,也让他看清了眼前之人。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年约四十来岁,作猎户打扮的方脸中年男子,正关切地望着他。
他又打量了一番所在之处,见是一间再简陋不过的茅屋,除了他躺着的这张一动就发出一阵‘吱吱呀呀’声音的老旧大木床外,也就屋正中央的那张崩了一个角的四方桌,以及桌子旁边的两张勉强算是完好的板凳。
是这个人救了自己?
“小哥,先把药喝了吧,喝了伤就会好得快些。”那大汉笑呵呵地将仍冒着热气的药碗捧了过来。
魏承霖迟疑片刻,想了想,接过药碗轻声道了谢,一仰头便将药给喝了下去。
“小哥,我瞧你这打扮,想必是官府里的人吧?可是去剿匪受的伤?唉,那位守备大人到底年轻,青峰上的那些人哪是这般容易能被剿灭的。”大汉叹了口气。
魏承霖沉默。
的确是他轻敌了,否则也不至于险些连自己的命都丢掉,也不知来禄那边情况如何,自己不见了踪迹,想必他如今还在派人四处寻自己吧!
“小哥,你年纪轻轻的,若想干一番事业,还是离了这西延到别去处吧!这西延早就不是寻常人能呆的了,除非当年的魏大将军再世,否则这西延啊……难!”大汉好心劝道。
“魏大将军?”魏承霖疑惑地望向他。
这个魏大将军,不会是他以为的那个魏大将军吧?
见他问到‘魏大将军’,那大汉明显精神一振,一双眼睛都冒出了光:“魏大将军你不知道吧?我阿爷年轻时曾是他麾下兵士,当年魏大将军大破九龙阵那场大战,我阿爷可也是有份参加的哦!”
“戎狄人多狂妄凶狠啊,可遇到了魏大将军,也只有认栽的份。还有慕容将军,千里追击戎狄大将巴勒图,取下其项上人头,那英勇劲儿,可恨我晚生了几十年!”
说到此处,大汉一脸惋惜。
魏承霖终于确定他口中的魏大将军指的正是他的曾祖父。也是曾祖父那一辈,魏氏的威望达到了空前地步。
“……魏大将军与慕容将军联手,这天底下便没有打不胜的仗!”大汉一拍大腿,下了最后的结论。
“……争风吃醋,不顾魏氏与慕容氏同袍之义……”父亲当日的喝骂声犹在耳边,他有几分恍惚,才终于想起,魏氏先祖与慕容氏先祖曾是战场上合作无间的将领。
曾经是战场上彼此最信任的同袍,数十年之后,他们的后人却因为争风吃醋,彼此欲致对方于死地,若是先祖们泉下有知,只怕……
“说了这般久,小哥,我还不知道你贵姓呢?我姓屠。”那大汉拍了拍脑袋,笑着问。
“我……姓魏。”平生头一回,魏承霖觉得自己竟然配不起这个姓氏,更不敢让人知道,他就是那个魏大将军的后人。
“你姓魏?可真真是巧了,都说同姓一家亲,不定你与魏大将军五百年前是一家呢!”那大汉哈哈一笑。
魏承霖勉强地笑了笑。
“魏小哥,你先在此好生治伤,我午后便到守备府去,让他们过来接你。你是在守备府当差吧?”
“……是,多谢屠大叔。”
那大汉笑了笑,又叮嘱了他几句,这才离开了。
魏承霖躺在床上,想到昨夜那番混战,自己一个多月来的布置最终还是落得一场空,不但无法剿灭山匪,还打草惊蛇,只怕伤亡也不少。
此时此刻,他突然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他真的可以如祖父期待的那般,延续曾祖父时魏氏的辉煌么?自年少时起得到的那些赞誉,真的不是言过其实么?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似如今这般沮丧,似如今这般陷入一种深深的自我厌弃里。
他想,那些赞誉其实不过是因为他的身份,并非因为他的才能。而近些年他办的差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若是换了一个人,未必会做得比他差。
他这么多年来得到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先祖的余荫,魏氏的光环罢了。可笑他竟然一无所知,还自以为聪明绝顶,焉知在旁人眼里,他不过是一个可笑可悲之人罢了。
如今,除了那四名金令护卫外,他又担上了不知多少条人命……
想到昨晚可能已经牺牲掉了的官差,他顿时一片绝望。
父亲若是知道他又害死了这么多人,只怕对自己更加失望了……
“世子。”屋里忽地响起了有几分熟悉的低沉嗓音,他望过去,便见一身灰衣的来禄不知何时竟出现在眼前,对上他的视线时,脸上明显一松。
“属下来迟,请世子责罚。”来禄单膝跪在地上。
“起来吧,不怪你,是我自己没用。”
来禄有几分诧异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昨夜,咱们死了几个人?”半晌,他便听到魏承霖哑着嗓子问。
来禄沉默片刻:“四人。”
魏承霖只觉喉咙一甜,身子晃了晃,险些一头栽到地上去,亏得来禄眼明手快地将他扶住。
昨夜参与剿匪的那些人,是他这一年来精心训练出来的,如今不过一晚的时间便死了四人,教他、教他将来如何向父亲交待!
铺天盖地的绝望卷席而来,他白着脸,身体不停地颤抖着,也不知是因为伤口痛的,还是因为那死去的四名官差而感到的悲愤。
最终,他眼前一黑,整个人便昏迷了过去。
待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守备府中。
他强撑着身子,亲自去看了那四名阵亡的官差,看着原本鲜活的人无声无息地躺着,他双唇微颤,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属下已经通知了他们家人,如今他们的家人想必正在赶来的路上了,世子不如先去歇息一会?”来寿见他脸色着实难看,有些担心地道。
“不必,我不要紧。”魏承霖摇摇头。
见他坚持,来寿无可奈何,唯有扶着他到了隔壁间,总不能让他一直这般对着四具遗体吧?
一阵阵呼天抢地的哭声陡然从隔壁停放着四名阵亡官差的房间里传来,也让始终坐着一动也不动的魏承霖心口一颤。
那一声声万分悲恸的哭喊,痛不欲生的悲泣,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直往他心口上插,一刀又一刀,刀刀不留情。
“世子?”见他煞白着一张脸,来寿担心地轻唤。
魏承霖仿佛没有听到,整个人木然地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哭声渐止,他才仿若梦呓般问:“你也是金令护卫吧?我害死了平砚他们四个,你想必也会如隔壁的那些人那般恨我吧?”
来寿怔了怔,没有想到他竟会问出这样的话,略沉默须臾,道:“属下确也是金令护卫。但是,世子,这是不一样的,平砚他们的死,和隔壁那几人的死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他们一样是因我而死。”魏承霖喃喃地道。
来寿皱了皱眉,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眼前的世子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自信,变得自我怀疑起来了。
“战场上刀枪无眼,有所死伤在所难免,能跟去之人,都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平砚他们……死得不值。”来寿坦然地回答。
“金令护卫原为老国公的护卫队,都是跟随老国公征战沙场之人,太平之世不愿解甲归田,自愿留在国公府内,甘为一府护卫。老国公曾言,金令护卫乃战场上之英雄,只为国家大义、百姓苍生而死,除此之外,除非魏氏一族濒临灭族,否则不可轻易启用金令。”
魏承霖久久不能言。
这番话,他仿佛曾经听祖父说起过,许是时间太长远,又许是他从来没有将这些话听入心里,只觉得金令护卫也是护卫,不过是武艺比寻常护卫高一些,与府里其他下人又有何区别?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护卫还是那个护卫,可启用了金令指使他们为了自己的私怨动手,便是玷辱了他们数代人心中的坚持。
他想,父亲骂他的那番话是对,他确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毫无家族大局之念,为了一已之私,枉送了忠士性命。
他甚至连一个山野猎户都不如!
因为平砚等人的死,来寿心里一直对他憋着一口气,只是因为职责所在,不得不一路护着他到西延,如今终于将憋在心里的那口怨气吐了出来,整个人才觉轻松了不少。
再看魏承霖白得吓人的一张俊脸,那张脸与过世的前任国公爷甚为相似,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会愧疚还好,就只怕他不知悔改,如此才是辜负了国公爷一番心血。
“世子可知当年国公爷险些坠崖是何人所为?”魏承霖的心里正如翻江倒海一般,又听他突然问自己。
魏承霖怔了怔,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当年父亲坐的马车曾经遭到意外,整个人险些坠下山崖,若非母亲与他及时赶到,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听来寿这般问,难不成当年那事并不是意外?
“是、是何人?”当年他年纪尚小,有许多事都不甚了解,如今细一想,那件意外本就带有许多诡异之处。
“是宫里的周皇后私自与诚王做了交易,周皇后协助诚王放走诚王世子,诚王助她除去国公爷。”来寿回答。
魏承霖颤着唇又问:“皇后娘娘与父亲有何恩怨,为何要致父亲于死地?”
“世子可还记得当年忠义侯的冤案?”
“自然记得。”
“因为侯爷一案,当年仍为王妃的贵妃娘娘被先帝灭口,是国公爷拼死救下了她,这么多年与陛下竭尽全力隐藏她仍在世的消息。后来王妃娘娘回宫成为瑞贵妃,宫里的皇后会如何想,又会如何恨救了贵妃之人,世子是个聪明人,自然不必属下多言。”
魏承霖身子晃了晃,触动身上的伤口,痛得他整张脸都带了几分扭曲,豆大的冷汗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是周皇后,是周皇后欲对父亲下杀手!
“周懋周大人这么多年一直暗中替陛下做事,当年若非周皇后之事被牵连,他如今又岂会区区一个鸿鸬寺卿。哪怕嫡庶有别,可总也是亲姐弟,又哪能事事撇得清。”平寿意有所指。
魏承霖不是蠢人,一听他这话便明白了,惨白的脸又难看了几分,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又被他这番话接连扎了几刀。
周皇后与周大人撇不清,因为他们同宗同族,又是一房的亲姐弟,陛下纵然看在周大人多年的追随上不去计较,可贵妃娘娘呢?太子殿下呢?
便是太子殿下同样可以轻轻放下,那贵妃娘娘呢?明明是陛下的原配嫡妻,可那么多年不但无名无分,甚至连面都不能现于人前,更是多年来一直深受兄长被冤的痛苦。
好不容易回了宫,又遭受皇后娘娘的连番黑手,让她怎能不恨。
可笑他却对此一无所知,被情爱迷了眼睛,迷了心窍。
不,父亲说的是对的,从来迷惑人心的不是美色,是人本身的无能与责任的缺失。这所有的一切,归根到底,问题还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他自私凉薄,毫无家族大局之念,因一已之私毁了魏氏与慕容氏的同袍之义,又连累了忠心相随的府中护卫,莫说父亲不会轻易原谅他,便是如今的自己,也是无法原谅自己。
“受伤之事,不可告诉父亲。”见他久久不语,脸色更是白得像纸一般,摇摇欲坠的身体更教人担心不已,来寿正要唤大夫,便听他这般吩咐自己。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点头应下:“是。”
外间传入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像是有人擡着什么东西进进出出,他知道,必是那几名官差的家人将他们带回去了。
落叶归根,不管在哪里,便是死了,也要魂归故里。
***
京城中的魏隽航夫妇并不知道在女儿出嫁的大好日子里,他们远在西延的长子却经历了一番生死。
魏盈芷回门这日,上至大长公主,下至年纪最小的祥哥儿都盼长了脖子。
“爹爹,为什么四姐姐还不把四姐夫带回来呀?我粥都吃完了,娘还说等我乖乖吃完了粥,四姐姐就会带着四姐夫回来了。”久等不见四姐姐回来,祥哥儿有些闷闷不乐。
魏隽航心里也是急得很,只是面上却不显,听到小儿子这般问,笑着弯下身子抱起他,捏捏他的脸蛋:“当爹爹不知道呢,昨日你便收拾好了包袱,说若是四姐姐不回来,你就要找她去。”
祥哥儿认认真真地点点头:“对呀,她若是不回来,我就找她去,把她带回来。”
一边说,一边挣脱他的怀抱,“噔噔噔”地跑了出去,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抱着他昨日便收拾好的小包袱进来了。
看着小小的孩童似模似样地抱着小包袱,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沈昕颜没忍住笑了出来。
“来,让娘瞧瞧祥哥儿都收拾好了什么?”她朝小家伙招招手。
小家伙又“噔噔噔”地跑到她身边,乖巧地将手上的小包袱递给她,奶声奶气地道:“我带了小老虎和桂花糖,等见到了四姐夫,我把桂花糖送给他,让他把四姐姐还给我。如果他不肯,我再把小老虎也给他。”
“哈哈哈,你这小子是打算贿赂你四姐夫呢!”魏隽航朗声大笑,待凑过去一看,包袱里果然放着春柳给他做的布老虎,以及一包包得严严实实的桂花糖,他又忍不住笑了。
大长公主擦了擦笑出来的泪花,招手让祥哥儿到她身边去,搂着他用力亲了一口。
“祖母的小心肝哟,怎的就这般可人疼!”
屋里气氛正好,一阵欢快的声音便从外头传了下来。
“四姑奶奶回来了,四姑奶奶回来了!”
沈昕颜一听,下意识便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就要往外走,还是魏隽航一把拉住了她。
“四姑奶奶是谁?”祥哥儿不解地歪着脑袋,大大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
“四姑奶奶就是小公子的四姐姐。”春柳笑着对他解释。
话音刚落,小家伙便如一枚小炮弹一般往外就冲,大长公主想要拉住他,可小家伙跑得太快,她一时竟拉他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头撞上正牵着魏盈芷进门的蕴福身上。
蕴福低头一看,便见双腿被小家伙抱住了,他正要说话,又见小家伙“呀”了声,立即松开了他,转而扑向他身边的新婚妻子。
“四姐姐……”爱娇的甜糯声随即便响了起来。
一进门便受到弟弟热情的对待,魏盈芷心里高兴极了,蹲下身子捏捏弟弟肉嘟嘟的脸蛋,又忍不住亲了亲,这才笑着道:“祥哥儿想姐姐了?”
“想,可想了,四姐姐,你不要跟四姐夫走,还留在家里跟以前一样好不好。”祥哥儿搂着她的脖子直撒娇。
“来来来,让四姐夫抱抱!”生怕魏盈芷会顺口应下,蕴福忙不叠地将祥哥儿抱了起来,一直将他抱了进屋,对上满屋子的亲人。
“殿下、国公爷、夫人。”他习惯性地行礼唤,话刚出口,大长公主便笑道,“还喊殿下呢,这称呼是不是该改改了?”
他俊脸一红,难得地带了几分羞意,可还是老老实实改了口。
“祖母。”
得到了大长公主响亮应声,他又朝着魏隽航与沈昕颜唤:“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魏隽航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女婿!”
沈昕颜笑盈盈地看着这对翁婿,目光最终却是落在女儿身上,见她气色甚好,眼神总是不经意地飘落在蕴福身上,终于松了口气。
这两人自幼相识,一直吵吵闹闹地长大,只是有时候距离太近了反而不易看清心意,她就怕自己这个性子有几分大咧咧的女儿不经意间会伤了别人的心。
如今看来,这对小夫妻倒是将日子过得不错。
“蕴福待你可好?”虽是这般想着,可母女俩独处的时候,她还是不放心地问。
“挺、挺好的。”魏盈芷俏脸一红,略带有几分不自在地回答。
“那赵府那些人呢?可有为难你?”沈昕颜又问。
“他们倒是想,也不瞧瞧我可是那种轻易被欺负的。”魏盈芷冷哼一声。